林楊第一次見夏曉時,是在高一開學(xué)的第一天。那天陽光把教學(xué)樓的玻璃照得發(fā)亮,
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整個夏天都喊進教室里。他抱著一摞剛領(lǐng)的新書,
沒留神撞在走廊拐角的人身上,書嘩啦啦散了一地?!皩Σ黄饘Σ黄?!”他手忙腳亂去撿,
抬頭就看見個姑娘蹲在地上,正把一本《語文》往他手里遞。姑娘扎著高馬尾,
額前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動了動,眼睛亮得像盛了光,笑起來時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沒事,
我也沒看路?!彼曇舸嗌?,像咬了口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水蜜桃。林楊愣了愣,
把書接過來,才發(fā)現(xiàn)兩人手里的課程表是一樣的——都是高一(3)班?!拔医辛謼?,
”他撓了撓頭,大大方方地報了名字,“以后同班同學(xué)了,多指教?!薄跋臅?。”她也笑,
伸手拍了拍他胳膊上沾的灰,“以后互相指教?!蹦侵?,
林楊和夏曉就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夏曉是那種天生就招人緣的姑娘,性格開朗,
下課總能跟前后桌聊得熱熱鬧鬧,運動會上跑八百米,
她沖過終點線時還能笑著朝看臺上揮手;林楊則是典型的“愛玩”體質(zhì),
上課偷偷在下面轉(zhuǎn)筆,被老師點名站起來還能嬉皮笑臉地打岔,
籃球場上永遠是最活躍的那個,汗流浹背地跑過來,把一瓶冰鎮(zhèn)可樂塞給夏曉,“喏,
給你的,看我剛那個三分球帥不帥?”夏曉總會接過來,擰開喝一口,然后笑著點頭:“帥!
就是下次別把汗蹭我衣服上?!彼麄円黄鹪谕碜粤?xí)時偷偷傳紙條,
林楊在紙條上畫老師的漫畫,夏曉在旁邊畫個叉,
寫上“幼稚”;一起在周末去學(xué)校門口的小吃街,林楊搶夏曉碗里的烤串,
被她瞪一眼又乖乖把自己的遞過去;一起在考試后對著成績單嘆氣,
夏曉皺著眉說“這次數(shù)學(xué)又沒考好”,林楊拍著胸脯說“沒事,下次我給你補,
我爸戰(zhàn)友是數(shù)學(xué)老師”——雖然他自己數(shù)學(xué)也沒及格過。
林楊一直覺得夏曉是被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她身上總干干凈凈的,
書包里永遠有吃不完的小零食,說話時帶著點沒被生活磋磨過的輕快。直到有一次,
他約夏曉周末去打球,夏曉卻支支吾吾地說“不行,我要去我媽店里幫忙”。林楊好奇,
追問了一句:“你媽開什么店啊?”夏曉愣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一瞬,
又很快笑起來:“就……一個小飯館,在老城區(qū)那邊?!绷謼顩]多想,
只當是普通的家庭生意。直到那周周日,他路過老城區(qū),遠遠看見一家狹窄的家常菜館,
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擇菜,是夏曉。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圍裙,
頭發(fā)隨意挽在腦后,額頭上沾著汗珠,正被一個中年女人催著“快點,客人等著呢”。
那女人嗓門大,語氣急,林楊從沒見過夏曉那樣的樣子——低著頭,
一聲不吭地加快了手里的動作。他忽然想起,好像從沒聽夏曉提過她爸爸。那天林楊沒上前,
悄悄繞開了。晚上給夏曉發(fā)消息時,他沒提白天看見的事,只問“今天忙完了嗎”。
夏曉回得很快:“忙完啦!累死我了,不過賺了不少呢,下次請你吃烤串。”林楊盯著屏幕,
手指懸在鍵盤上半天,才敲了句:“別太累了,忙不過來就說。
”夏曉回了個笑臉:“知道啦,你也是,別總打球打到那么晚?!睆哪侵螅?/p>
林楊看夏曉的眼神里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他還是會跟她開玩笑,會搶她的零食,
但會在她晚自習(xí)犯困時,悄悄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會在她抱怨數(shù)學(xué)難時,
真的去問他爸戰(zhàn)友借了輔導(dǎo)資料,笨手笨腳地照著例題給她講;會在她生日時,
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支她念叨過好幾次的鋼筆,卻說是“抽獎中的”。夏曉好像沒察覺,
依舊大大咧咧地跟他相處,只是偶爾,會在林楊遞過來溫水時,盯著他看一會兒,
然后輕輕說句“謝謝”。高三來得猝不及防,教室里的倒計時牌一天天減少數(shù)字,
空氣里都彌漫著緊張的味道。林楊也收斂了些玩心,雖然還是坐不住,
但至少會在夏曉刷題時,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看她。就是這時候,陳宇轉(zhuǎn)來了他們班。
陳宇是那種標準的“好學(xué)生”,戴眼鏡,斯斯文文,上課認真記筆記,下課要么在做題,
要么在跟老師討論問題。他剛轉(zhuǎn)來沒幾天,就因為一次月考考了年級第一,成了班里的焦點。
林楊第一次注意到夏曉對陳宇不一樣,是在一次自習(xí)課上。夏曉有道物理題不會,
皺著眉看了半天,林楊正想湊過去說“我給你問問我那戰(zhàn)友老師”,夏曉卻先站了起來,
走到陳宇座位旁,小聲問:“陳宇同學(xué),這道題你能給我講講嗎?”陳宇抬起頭,笑了笑,
接過她的卷子:“可以,你看這里……”林楊坐在原地,看著夏曉站在陳宇旁邊,
聽得很認真,偶爾點頭時,馬尾會輕輕晃一下。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
她的側(cè)臉軟乎乎的,是林楊從沒見過的樣子。那天晚上,夏曉給林楊發(fā)消息:“陳宇真厲害,
講題好清楚啊?!绷謼罨兀骸芭?,比我厲害?”夏曉發(fā)了個捂臉的表情:“不一樣啦,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學(xué)霸?!绷謼疃⒅白詈玫呐笥选蹦菐讉€字,心里有點悶,
卻還是回了個“行吧”。后來,夏曉跟陳宇的來往漸漸多了起來。他們會一起去圖書館,
一起討論題目,夏曉書包里偶爾會出現(xiàn)陳宇給的小餅干,說是“他媽媽做的,挺好吃的”。
林楊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只是打球的時間變多了,有時候夏曉叫他一起去吃飯,
他也會找借口說“跟隊友約好了”。夏曉好像察覺到了他的疏遠,有一次拉住他問:“林楊,
你最近怎么老躲著我?”林楊扯了扯嘴角,想裝出平時的樣子:“沒有啊,這不快高考了嘛,
忙著復(fù)習(xí)呢?!毕臅远⒅戳税胩欤鋈恍α耍骸澳闶遣皇浅源桌??”林楊心里一跳,
嘴硬道:“誰吃醋了,我吃他醋干嘛?!薄澳蔷秃茫毕臅运闪丝跉?,拍了拍他胳膊,
“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許生我氣?!薄爸懒?。”林楊低聲說。高考結(jié)束那天,
全班聚餐,鬧到很晚。林楊喝了不少酒,暈乎乎地靠在椅子上,
看見夏曉跟陳宇站在角落說話。陳宇低著頭,好像在說什么,夏曉紅著臉,點了點頭。
然后陳宇伸手,輕輕抱了抱夏曉。林楊的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散場時,夏曉走過來,
眼睛亮晶晶地對林楊說:“林楊,我跟陳宇在一起了?!绷謼钽读算叮?/p>
然后用力扯出一個笑:“挺好啊,恭喜你。”“謝謝你,”夏曉笑起來,梨渦又出來了,
“你也加油,等你好消息?!彼傅氖歉呖汲煽?。林楊沒說話,只是揮了揮手。
成績出來那天,林楊的分數(shù)離本科線差了一大截。夏曉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
陳宇跟她考去了同一個城市。那天晚上,夏曉給林楊打電話,語氣雀躍:“林楊,我考上啦!
你呢?”林楊坐在自家陽臺,看著外面的路燈,聲音有點?。骸拔覜]考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后夏曉的聲音軟下來:“沒事啊,沒考上也沒關(guān)系,
你不是說想去上海闖闖嗎?正好去試試?!绷謼钚α诵Γ骸班牛蛩氵@幾天就走。
”“那你到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夏曉絮絮叨叨地說,“上海天氣熱,別總穿一件衣服,
吃飯要按時吃,別總吃泡面……”“知道了,媽?!绷謼畲驍嗨室舛核??!坝憛?,
”夏曉笑了,“有事一定要跟我說,別硬扛。”“好。”掛了電話,林楊把手機扔在一邊,
抱著膝蓋坐了很久。去上海的前一天,林楊去了趟學(xué)校。校園里空蕩蕩的,蟬鳴依舊聒噪,
他走到操場邊的看臺上,想起以前夏曉坐在這兒給他遞水的樣子。他拿出手機,
給夏曉發(fā)了條消息:“我明天走?!毕臅院芸旎兀骸拔胰ニ湍悖俊薄安挥昧?,太遠了,
”林楊回,“等我在上海站穩(wěn)了,你過來玩?!薄昂?,”夏曉回了個加油的表情,“林楊,
你一定可以的?!绷謼羁粗莻€表情,鼻子有點酸。到了上海,
林楊才知道“打拼”兩個字有多難。他沒學(xué)歷,沒經(jīng)驗,只能從最底層做起。
一開始在一家小餐館當服務(wù)員,每天端盤子洗碗,累得沾床就睡,工資還少得可憐。
住的是合租房,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大房間里,晚上磨牙的、打呼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一次,
他因為給客人上錯了菜,被老板當著全店人的面罵了一頓,還扣了半個月工資。
晚上回到出租屋,他躺在硬板床上,看著天花板,忽然就覺得委屈。他拿出手機,
想給夏曉發(fā)消息,手指打了又刪,最后只發(fā)了句“今天有點累”。
夏曉幾乎是秒回:“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跟我說說。”林楊看著屏幕,鼻子一酸,
眼淚差點掉下來。他不想讓她擔心,就回:“沒事,就是工作忙。你呢?大學(xué)怎么樣?
”“挺好的呀,”夏曉回,“今天跟陳宇去圖書館了,他給我講了道很難的題……對了,
我給你寄了點我們這邊的特產(chǎn),你注意查收?!绷謼羁粗p快的語氣,
心里那點委屈好像被撫平了些。他回:“好,謝啦?!薄案铱蜌馍?,”夏曉回,“林楊,
你別太累了,要是實在不行就回來,咱家鄉(xiāng)也挺好的?!薄爸懒?,”林楊笑了笑,
“我可是要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的男人?!睆哪侵螅謼詈拖臅跃捅3种@樣的聯(lián)系。
夏曉會跟他分享大學(xué)里的事,說她加了什么社團,說陳宇帶她去吃了什么好吃的,
說她考試得了獎學(xué)金;林楊會跟她說他換了工作,現(xiàn)在在一家裝修公司當學(xué)徒,
說他漲了工資,說他租了個單間,雖然小但能自己做飯了。他們從不提那些沉重的事,
夏曉不說她偶爾在電話里提到的“我媽又催我找兼職了”,
林楊不說他為了趕工期連續(xù)熬了三個通宵。但每次林楊說“累”,
夏曉總會發(fā)很長的消息鼓勵他,有時候是個笑話,有時候是她拍的校園里的照片,
有時候只是簡單的一句“林楊,你超厲害的,再堅持一下”。林楊把那些消息都存了下來,
累的時候就翻出來看看,好像就又有了力氣。他一直跟夏曉保持著距離。
夏曉偶爾會發(fā)她和陳宇的合照,林楊會點贊,會評論“挺好的”;夏曉說陳宇給她買了禮物,
林楊會說“陳宇對你不錯”。他從不多問,也從不表現(xiàn)出異樣,
只是在夏曉偶爾抱怨陳宇“不夠體貼”“總忙著做題”時,
才會淡淡說一句“他可能就是那樣的人”。就這樣過了兩年。
林楊在裝修公司慢慢站穩(wěn)了腳跟,從學(xué)徒變成了師傅,能獨立接活了,也換了個大點的房子。
他還是沒怎么回家,只是逢年過節(jié)給家里寄點錢。這天,夏曉忽然給林楊發(fā)消息:“林楊,
我下周去上海!”林楊正在工地上搬瓷磚,看到消息時愣了一下,差點把瓷磚掉地上。
他趕緊回復(fù):“怎么突然過來了?”“我媽在上海這邊找了個活兒,我過去看看她,
”夏曉回,“順便……看看你?!绷謼畹男奶┝艘慌模亮瞬潦稚系幕?,回:“好啊,
你什么時候到?我去接你?!薄跋轮苋挛绲幕疖?,到上海站?!薄靶?,我那天請假去接你。
”掛了電話,林楊看著工地上亂七八糟的樣子,忽然覺得有點局促。他找工友借了鏡子,
照了照自己,臉上還有灰,頭發(fā)也亂糟糟的。他趕緊跟工頭說提前下班,回去洗了個澡,
又去商場買了件新T恤——他衣柜里的衣服不是沾著油漆就是磨破了邊。周三那天,
林楊特意提前了一個小時到火車站。他站在出站口,看著人來人往,心里有點慌,
又有點期待。直到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從里面走出來,扎著低馬尾,穿著白色連衣裙,
手里拎著個小行李箱,他才松了口氣,快步走過去?!跋臅?。”夏曉抬起頭,看見他,
眼睛一下子亮了:“林楊!”她跑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林楊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