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著雪籽打在臉上，生疼。我背著包袱走在官道上，積雪沒到腳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
包袱上的小雛菊早就凍成了冰疙瘩，硬邦邦地硌著后背，像塊細碎的玉。
瘸腿乞丐和黑影跟在后面，腳步踉蹌。黑影的咳嗽聲越來越重，大概是昨夜在廢墟里受了寒。
我從包袱里摸出半塊窩頭，遞給他：“嚼碎了，暖暖心。”他愣了一下，接過窩頭，
眼圈紅了。這孩子當年在北疆為了給我擋箭，傷了肺，一到冬天就咳得厲害。
那時我總罵他傻，他卻笑，說能跟著主子，死了也值。如今想來，這世上的傻人，還真不少。
官道兩旁的樹都光禿禿的，枝椏上積著雪，像插在天上的骨頭。遠處的村莊冒著幾縷炊煙，
卻聽不到狗吠雞鳴，安靜得有些詭異。“主子，前面好像有戶人家。
” 瘸腿乞丐指著不遠處的土坯房，眼睛亮了亮，“咱們?nèi)ソ椟c熱水吧？”我點點頭。
黑影的咳嗽聲又起來了，咳得腰都彎了下去。走到院門口，我敲了敲門。
門板上貼著的春聯(lián)被風雪打爛了，只剩個 “?！?字的邊角，倒著貼在那里，像是在嘲笑。
半天沒人應。我推了推門，門沒鎖，吱呀一聲開了。院里的景象讓我們都愣住了。
三具尸體凍在雪地里，是一家三口。男人趴在門檻上，手里還攥著把柴刀，
眼睛瞪得圓睜；女人抱著個孩子，蜷縮在墻角，
臉上還帶著驚恐的表情；那孩子看起來才四五歲，小手緊緊抓著女人的衣襟，
像只受了驚的小貓。灶膛是冷的，鍋里空空如也，只有層結(jié)了冰的黑垢。瘸腿乞丐捂住嘴，
眼淚掉了下來。黑影別過頭，肩膀微微發(fā)抖。我走上前，輕輕合上男人圓睜的眼睛。
他的睫毛上結(jié)著冰，一碰就碎了?！巴趥€坑，埋了吧?！?我轉(zhuǎn)身往外走，聲音有些發(fā)緊。
這種景象，這一路見得太多了。有凍斃在路邊的流民，有互相爭奪半塊餅子的兄弟，
還有為了活下去，把親生女兒賣掉的爹娘。這世道，早就爛透了。埋完尸體，天已經(jīng)擦黑了。
我們在屋里生了堆火，火光跳得厲害，映得墻上的影子忽大忽小。黑影喝了點熱水，
咳嗽聲總算輕了些?！爸髯?，咱們這是要去哪？” 瘸腿乞丐往火里添了根柴，
火星子濺出來，落在地上。我望著窗外的雪，沒說話。去哪？我也不知道?；蛟S往南走，
走到?jīng)]有雪的地方；或許找個山清水秀的小鎮(zhèn)，看日出日落；或許就這么一直走下去，
走到走不動為止。當年在宮里，她總愛問我：“魏叔，等我當了皇帝，你想干什么？
”那時我笑著說：“等陛下坐穩(wěn)了龍椅，我就找個江南小鎮(zhèn)，曬曬太陽，聽聽小曲，
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她當時噘著嘴，說：“不行，你得陪著我，
看著我把這江山治理得好好的?！比缃袼慕?jīng)]了，我的江南小鎮(zhèn)，或許也該去看看了。
后半夜，雪又下大了。我被凍醒，看見黑影正往我身上蓋他的破棉襖。他的臉凍得發(fā)紫，
嘴唇干裂，卻還是強撐著笑：“主子，您別凍著了?！蔽野衙抟\披回他身上，
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吧敌∽印！?我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
倒出幾粒藥丸，“吃了，睡一覺就好了。”這是當年太醫(yī)院的老院判給我的，說是能治百病。
我一直沒舍得吃，總想著留著，萬一她有什么三長兩短呢。如今想來，倒是多余了。
黑影吃完藥，很快就睡熟了，呼吸均勻了不少。瘸腿乞丐守在他身邊，像只老母雞護著小雞。
我走到門口，推開一條縫。風雪還在吼，把夜空攪得一片混沌。遠處的官道上，
隱約有幾點火光在移動，大概是逃難的人。他們要去哪里？他們的家還在嗎？
他們的親人還活著嗎？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明天會走到哪里，會遇見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