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流G650的舷窗外,云海翻涌如鍍金的雪原。機艙內(nèi),真皮座椅包裹著身體的每一寸疲憊,空氣中彌漫著雪松與皮革混合的冷冽香氣。劉強指腹無意識地劃過水晶杯壁,深琥珀色的威士忌折射著窗外刺目的陽光。下方,那座曾將他碾入塵埃的城市,此刻渺小如棋盤,縱橫交錯的街道是刻板的線條,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福布斯新晉首富’。
今早的財經(jīng)頭條標題還在視網(wǎng)膜上灼燒。巨大的財富數(shù)字像一頂沉重而華麗的王冠,壓得他太陽穴隱隱作痛。發(fā)布會現(xiàn)場的閃光燈、鎂光燈下的掌聲、劉震東難得露出的贊許眼神……一切都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模糊而失真。
復(fù)仇的巔峰,本該是巖漿噴涌般的快意??僧攺埡颇菑堃蚱飘a(chǎn)和丑聞而扭曲的臉出現(xiàn)在新聞畫面里,被法警押上警車時,劉強胸腔里翻滾的,卻是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
像一座被掏空了所有珍寶的華麗宮殿,只剩下巨大而寂靜的回響。
“劉總,十分鐘后降落?!?助理陳薇的聲音平穩(wěn)地從前方傳來,打斷了他的失神。她遞過一份文件,“這是磐石方面關(guān)于下季度全球戰(zhàn)略布局的初步意見,還有……您之前讓關(guān)注的,浩宇科技破產(chǎn)清算的最終報告。”
文件封面,“張浩”兩個字像兩根生銹的釘子。劉強沒接,目光掃過窗外急速放大的城市輪廓。當年張浩摟著李柔,在畢業(yè)晚會的舞池中央旋轉(zhuǎn),那身昂貴的定制西裝,那睥睨眾生的眼神,仿佛就在昨天。如今,他穿著囚服,在冰冷的鐵窗后等待審判。
階級的碾壓,他完成了。
可這空蕩蕩的勝利感……
他端起酒杯,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嘗不出任何滋味。味蕾的記憶頑固地回溯,翻涌上來的,是城中村地下室里廉價泡面的防腐劑味道,是老王頭煎餅攤前,為了省一塊錢餓著肚子硬扛的眩暈感,是……李柔撕碎情書時,飄落在他手背上那片紙屑的觸感。
那張寫滿少年心事的紙,被她涂著粉色指甲油的手指,輕易地、帶著輕蔑的笑意,撕成碎片。
“窮鬼連星巴克都買不起,配追我?”
尖利的聲音穿透十年的時光,依然清晰刺耳。
為什么是現(xiàn)在?為什么在登頂?shù)倪@一刻,那個被他刻意塵封在恨意最深處的、關(guān)于背叛的細節(jié),會如此鮮活地跳出來?像一根早已埋進血肉的毒刺,在狂歡后的寂靜里,開始隱隱作痛。
飛機平穩(wěn)著陸,滑行。機艙門打開,混合著航空燃油味道的微涼空氣涌入。專屬的貴賓通道空曠安靜,與外面喧囂的航站樓是兩個世界。黑色勞斯萊斯幻影無聲地滑到舷梯旁,穿制服的司機恭敬拉開車門。
“回家,劉總?”陳薇低聲確認行程。
“嗯?!眲娮M后座,真皮座椅舒適得近乎虛無。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是這座超級都市最光鮮的一面。霓虹璀璨,名店林立,行人步履匆匆,帶著被資本馴化后的精明與疏離。
他閉上眼。腦中浮現(xiàn)的,卻是十年前那個雨夜,他坐在濕冷的石階上,對著空啤酒罐發(fā)誓的模樣。那時支撐他的,是刻骨的恨,是燃燒的屈辱。如今,恨的對象垮了,屈辱似乎也隨著賬戶里天文數(shù)字般的余額煙消云散。
那還剩下什么?
車子駛?cè)霝I江頂級公寓的地下車庫。電梯無聲上升,直達頂層。指紋鎖輕響,厚重的橡木門滑開。
近五百平的頂層復(fù)式,270度江景環(huán)繞。意大利設(shè)計師的手筆,極簡、冷硬、充滿未來感。巨大的落地窗外,黃浦江如一條流淌的星河,對岸陸家嘴的摩天樓群在夜色中璀璨奪目,仿佛觸手可及。
這里是財富的頂點,是無數(shù)人仰望的云端。
劉強脫下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手扔在冰冷的金屬雕塑旁。他赤腳踩在光可鑒人的微水泥地面上,寒氣從腳心直竄上來??諝饫镏挥行嘛L(fēng)系統(tǒng)低微的嗡鳴,安靜得可怕。他走到酒柜前,手指掠過一排排價值不菲的藏品,最終停在最角落一瓶積了薄灰的廉價威士忌上——那是他賺到第一個十萬塊時,在路邊便利店買的,為了慶祝,也為了祭奠。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劣質(zhì)酒精的灼燒感滾過喉嚨,粗糲、辛辣,帶著一股子工業(yè)勾兌的廉價氣息。這味道,反而讓他空洞的胸腔里,找回了一絲久違的、屬于“劉強”這個人的真實觸感。
手機屏幕亮起,打破死寂。是陳薇發(fā)來的加密簡報,關(guān)于磐石下季度布局的補充細節(jié)。劉強習(xí)慣性地快速掃過,目光卻在簡報最下方,一條毫不起眼的“本地社會民生簡訊”上驟然定格。
【浩宇科技破產(chǎn)余波未平,昔日關(guān)聯(lián)人境況堪憂。據(jù)悉,原浩宇少東家張浩的未婚妻李某,疑因共同債務(wù)及投資被騙,名下房產(chǎn)、車輛均遭法拍抵債。據(jù)目擊者稱,近期常在XX區(qū)天橋及地下通道附近見到該女子,形容憔悴,疑似無家可歸……】
一行冰冷的宋體字。
沒有照片,沒有全名。但那個“李”字,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精準地射穿了劉強剛剛構(gòu)筑起的、冰冷的空虛堡壘。
李某?李柔?
未婚妻?共同債務(wù)?投資被騙?無家可歸?
每一個詞都帶著鋒利的棱角,狠狠刮擦著他記憶深處那個驕傲的、刻薄的、依偎在張浩懷里的?;ㄐ蜗蟆?/p>
“浩哥真厲害!” 當年她崇拜地看著張浩擺弄新游戲本的嬌嗲聲音,不合時宜地在耳邊響起。
諷刺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所以,她當年精心挑選、用他的尊嚴作為投名狀換來的“金龜婿”,不僅是個敗絮其中的草包,還是個把她拖入深淵、榨干最后一點價值后棄如敝履的人渣?
預(yù)想中應(yīng)該噴薄而出的、酣暢淋漓的復(fù)仇快感,再一次缺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復(fù)雜、粘稠的情緒漩渦。
是嘲弄嗎?嘲弄她機關(guān)算盡,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是憐憫嗎?憐憫那個曾經(jīng)明艷驕傲的少女,如今在天橋下與流浪漢為伍?
還是……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冰冷憤怒?憤怒于她當年選擇的愚蠢,憤怒于她所承受的苦難,竟然不是由他親手施加,而是源自她押上一切去依附的那個男人?
這憤怒像毒蛇,噬咬著他剛剛坐穩(wěn)的首富寶座。原來張浩的垮臺,并未能真正填補那個被撕碎的青春留下的黑洞。李柔的落魄,以一種他完全未曾預(yù)料的方式,重新撕開了那道舊傷疤。
“叮咚——”
門鈴聲突兀地響起,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劉強皺眉,走到智能門禁屏前。屏幕亮起,映出公寓管家那張訓(xùn)練有素、永遠掛著標準微笑的臉。
“劉先生,打擾了。前臺收到一封需要您親啟的掛號信函?!惫芗译p手捧著一個燙金暗紋的白色信封,隔著屏幕,也能感受到那信封質(zhì)地的考究。
劉強按下了開門授權(quán)。
幾分鐘后,那封信靜靜地躺在了冰冷的黑胡桃木茶幾上。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只有一行手寫的、娟秀卻透著力道的地址和稱謂:【劉強先生 親啟】。
這字跡……
劉強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太熟悉了。十年前,夾在課本里的、那些他視若珍寶的、李柔退還回來的小禮物上,常常附帶著類似的字條:“謝謝,不用了?!薄罢埐灰偎?。” 清冷,疏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慢。
他拿起信封,邊緣銳利,觸感微涼。拆開封口,一張同樣考究的硬質(zhì)卡片滑落出來。
**十年聚首,青春不散場**
**——XX中學(xué)200X屆高三(X)班畢業(yè)十周年同學(xué)會**
時間、地點、流程……燙金的字體在頂級的燈光下熠熠生輝。典型的、為成功人士量身定做的懷舊社交場。
然而,吸引劉強全部目光的,并非這精致的邀請函本身。
而是夾在邀請函內(nèi)頁,一張小小的、邊緣有些毛糙的、明顯是從報紙或雜志上剪下來的黑白照片。
照片背景是昏暗的天橋下,臟污的水泥柱旁堆著雜亂的廢棄物。一個穿著臃腫破舊羽絨服的女人蜷縮在角落里,頭發(fā)干枯凌亂,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她低著頭,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帆布包,身體縮成一團,像一只被遺棄在寒冬里的、瑟瑟發(fā)抖的貓。
盡管面容模糊,盡管姿態(tài)卑微到塵埃里,但那個側(cè)臉的輪廓,那微微抿緊的、帶著一絲絕望倔強的嘴角……
是李柔。
絕對是她。
邀請函冰冷的紙張邊緣,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難以言喻的油膩感?像是沾了廉價食物或是長期勞作留下的印記。
沒有只言片語。
只有這張照片,像一個無聲的、血淋淋的注釋,釘在這張奢華的同學(xué)會邀請函上。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劉強。
誰寄的?
是李柔本人?用這種方式,撕開自己最不堪的傷口,向他展示她的慘狀,祈求憐憫?不,不像。以他記憶中對李柔驕傲的了解,她寧可餓死在天橋下,也未必肯向他這個“賤民”低頭。
是某個知道當年恩怨、如今等著看“首富前任跪求復(fù)合”這出大戲的同學(xué)?用這種殘忍的方式,提前點燃導(dǎo)火索?
還是……張浩殘余勢力的惡意?在他登頂之際,用李柔的落魄作為最后一根毒刺,提醒他過去的陰影從未真正消散?
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仗摳斜粡氐讚羲椋《氖且环N混雜著憤怒、警惕、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心驚的、被精準刺中要害的暴戾沖動。
他將照片狠狠拍在邀請函上。
照片里那個蜷縮的身影,與邀請函上燙金的“青春不散場”字樣,形成最尖銳、最刺眼的諷刺。
她會去嗎?
那個曾經(jīng)撕碎他情書、罵他窮鬼不配的李柔,那個如今抱著破包蜷縮在天橋下的李柔,她敢出現(xiàn)在那個衣香鬢影、匯聚著昔日同窗如今“成功人士”的同學(xué)會上嗎?她將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是繼續(xù)維持那點可悲的驕傲,還是……放下一切尊嚴,向他乞求?
劉強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輝煌璀璨,如同永不熄滅的欲望之海。他剛剛站在這片海域的頂點。
可腳下這間價值數(shù)億的“空中宮殿”,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華麗的囚籠。
照片上李柔空洞的眼神和油膩的袖口,像幽靈般在他眼前晃動。十年前那個雨夜發(fā)誓的窮學(xué)生,十年后坐擁億萬財富的新首富,兩張面孔在冰冷的玻璃倒影中重疊、撕扯。
復(fù)仇的終點在哪里?財富堆砌的堡壘,為何擋不住一張舊照片帶來的寒意?
他端起那杯廉價的威士忌,劣質(zhì)的酒精灼燒著食道。目光再次落回茶幾。
燙金的邀請函。
油污的黑白照片。
一個指向流光溢彩的虛偽盛宴。
一個指向天橋下冰冷絕望的現(xiàn)實深淵。
同學(xué)會。
劉強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捏著酒杯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是恐懼,是一種被命運精準挑釁后、亟待爆發(fā)的、冰冷的興奮。
他拿起手機,屏幕的冷光照亮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指尖懸在陳薇的號碼上,只需一個指令,就能讓那個天橋下的女人立刻擁有溫暖的住所、干凈的食物、甚至一筆足以改變現(xiàn)狀的錢。
但下一秒,他收回了手指。
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
幫助?
不。
他要親眼看看??纯茨莻€曾經(jīng)將他踩進泥里的“天鵝”,如何在泥濘中掙扎??纯此请p空洞的眼睛,在面對他時,會流露出怎樣的情緒?是悔恨?是怨毒?還是徹底的崩潰?
他要讓她,自己走到他面前來。
同學(xué)會。
好極了。
這將是這場漫長復(fù)仇,最后的、也是最盛大的清算舞臺。他要讓當年所有見證過他屈辱的人,也親眼見證,那個撕碎他情書的?;ǎ绾卧谒H手選擇的“賤民”面前,低下她曾經(jīng)高昂的頭顱。
劉強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劣質(zhì)的灼燒感直沖頭頂,像一劑強心針,驅(qū)散了所有空洞與迷茫。
空虛的宮殿被重新注入了冰冷的燃料。
不再是金錢,而是更深沉、更粘稠的恨意與……期待。
他拿起那張燙金的邀請函,指腹緩緩摩挲著上面印制的聚會日期。冰冷的紙張下,仿佛能觸摸到天橋水泥地的粗糲,和那個女人破舊羽絨服上傳來的、絕望的寒意。
“李柔……”
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響起,帶著金屬般的回音,消散在窗外無盡的繁華燈火里。
“十年了。”
“該算總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