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期中考試過后，我因數(shù)學(xué)太差躲在走廊盡頭。琴房突然飄來《夢中的婚禮》，
彈琴的女生指尖像在發(fā)光。她校服袖口露出價格抵我半年生活費(fèi)的手鏈。
分班表把我們名字釘在同一張紙上時，我心跳震得耳朵發(fā)麻。七百三十天，
我記下她鋼琴比賽獲獎、拒絕三封情書、午餐不吃胡蘿卜。
畢業(yè)那天班級群彈出她頭像：“L.K.通過了你的朋友驗(yàn)證請求，以上是打招呼的消息。
”消息框里躺著她剛發(fā)的合照——和另一個鋼琴特長生十指相扣。原來勇氣，
才是青春最難修滿的學(xué)分。午后的陽光，像熔化的金子，黏稠而灼熱，
潑灑在青桐中學(xué)嶄新卻已略顯凌亂的走廊上。
空氣里浮動著新鮮油漆、新課本紙張以及無數(shù)陌生青春氣息混雜的味道，
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陸浩貼著冰涼的瓷磚墻壁，一步一步，幾乎是拖著腳步，
往走廊盡頭的陰影里挪。數(shù)學(xué)課最后那半小時，仿佛一場緩慢的刑訊。
黑板上那些陌生的符號和公式，像一道冰冷厚重的鐵幕，
將他與周圍那些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駕馭這些知識的面孔徹底隔開。
老師的聲音明明在耳邊響著，卻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yuǎn)。
同桌那個戴眼鏡的男生，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沙沙的輕響，流暢得如同呼吸，
那聲音像細(xì)小的針，一下下扎在陸浩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低頭，盯著自己攤開的嶄新練習(xí)冊，
空白得刺眼，一如他此刻空茫又焦灼的內(nèi)心。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粗糙的校服領(lǐng)口。
終于熬到下課鈴響，那尖銳的電子音如同赦令。
教室里瞬間爆發(fā)出桌椅碰撞的喧嘩和少年人特有的高亢談笑，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陸浩卻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燙到，猛地縮了一下，隨即又強(qiáng)迫自己放松。他低著頭，
幾乎是逃離般地?cái)D出教室后門，將自己塞進(jìn)走廊上相對安靜些的人流縫隙里。
肩膀不可避免地撞到幾個正大聲說笑的男生，換來幾聲不滿的嘟囔和幾道隨意掃過的目光。
那目光里沒有惡意，只有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疏離，卻讓陸浩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用那一點(diǎn)尖銳的痛楚提醒自己不要失態(tài)。
他需要一點(diǎn)空間，一點(diǎn)能讓他急促心跳平復(fù)下來的空氣。
腳步不由自主地被走廊盡頭那片更深的陰影吸引過去。那里似乎人少些，也安靜些。
就在他即將踏入那片陰影的邊緣時，一種聲音，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像纖細(xì)卻堅(jiān)韌的絲線，
穿透午后慵懶的空氣，纏繞上他的聽覺。叮叮咚咚……是鋼琴聲。
清澈、干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從前方虛掩著的一扇門后流淌出來。那扇門，
門牌上印著“音樂活動室（三）”。門縫里透出暖色調(diào)的光線，
與走廊慘白的日光燈截然不同。陸浩的腳步釘在了原地。一種莫名的牽引力攫住了他，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他屏住呼吸，像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夢境，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
小心翼翼地將眼睛貼近那道狹窄的門縫。光線驟然明亮起來?；顒邮也淮螅?/p>
正中央擺放著一架烏黑锃亮的三角鋼琴，宛如一只優(yōu)雅休憩的黑天鵝。
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慷慨地傾瀉在琴身和彈奏者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邊。
坐在琴凳上的是一個女孩。她穿著和他一樣的藍(lán)白校服，身形纖細(xì)。此刻她微微側(cè)著頭，
幾縷柔軟的發(fā)絲垂落在光潔的額角，專注的目光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她的手指，
纖長、白皙，在琴鍵上輕盈地跳躍、滑動，仿佛擁有獨(dú)立的生命。每一次指尖的起落，
都帶出一串珍珠般圓潤飽滿的音符。那些音符編織在一起，
匯成一段他從未聽過、卻莫名感到一絲遙遠(yuǎn)熟悉的旋律，溫柔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陸浩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起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他呆呆地望著那個被陽光和樂聲包裹的身影，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凝滯了。
教室里堆積的挫敗感、走廊上喧囂的壓迫感、對新環(huán)境的無所適從……所有沉重的東西，
都在這一瞬間被這純凈的樂聲奇異地洗滌、沖淡了。他像一塊干涸龜裂的土地，
貪婪地吸收著這突如其來的甘霖。就在他看得入神時，
女孩纖細(xì)的手腕隨著一個抒情的抬手動作微微抬起。校服袖口順勢滑落了一小截，
露出了腕間一點(diǎn)閃爍的微光。那是一條細(xì)細(xì)的手鏈。鏈身似乎是鉑金的，
閃爍著內(nèi)斂的銀白光澤，而最引人注目的，
是鏈條間精巧地綴著一顆小小的、水滴形狀的寶石。即便隔著一段距離，
即便陸浩對珠寶一竅不通，那寶石純凈剔透的質(zhì)地和折射出的璀璨火彩，
也足以讓他瞬間意識到它的價值不菲。那光芒，銳利而冰冷，像一根細(xì)小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陸浩剛剛沉浸進(jìn)去的、由音樂編織的溫暖氣泡。
一個念頭帶著冰冷的重量砸進(jìn)腦海：這一顆小小的石頭，
恐怕抵得上家里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大半年的收入。樂聲仍在流淌，陽光依舊溫暖，
女孩的側(cè)影依舊美好得如同畫中仙?？申懞茀s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起，
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腳跟絆在冰涼光滑的地磚上，
發(fā)出輕微卻刺耳的摩擦聲。琴聲戛然而止。女孩似乎被這細(xì)微的聲響驚動，
手指懸停在琴鍵上方，微微偏過頭，疑惑的目光投向門口。陸浩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巨大的驚慌攫住了他。他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轉(zhuǎn)過身，
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離了那條灑滿陽光的走廊盡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幾乎要炸裂開來，
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蓋過了身后可能響起的任何聲音。他不敢回頭，
不敢確認(rèn)那道目光是否捕捉到了他狼狽逃離的背影。直到?jīng)_下樓梯，
重新匯入教學(xué)樓底層喧鬧的人流中，陸浩才敢停下腳步，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
午后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照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腦海里只剩下那跳躍的指尖、流暢的旋律，
以及那驚鴻一瞥間、腕上折射出的、象征著另一個遙遠(yuǎn)世界的冰冷光芒。那個彈琴的女孩，
像一顆驟然劃亮他灰暗心空的流星，光芒萬丈，卻遙不可及。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卻已清晰地感知到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這所光鮮亮麗的重點(diǎn)高中，
才剛剛掀開它令人目眩神迷卻又倍感壓力的序幕。日子在翻動的書頁和沙沙的筆尖摩擦聲中，
不緊不慢地滑過。青桐高中的節(jié)奏快得驚人，尤其對于陸浩這樣基礎(chǔ)薄弱的學(xué)生來說，
更是如同逆水行舟。他把自己埋進(jìn)書本和習(xí)題里，像一頭沉默耕耘的老黃牛，
試圖用汗水去填補(bǔ)那道由教育資源差異帶來的巨大鴻溝。午飯時間，
他總是最后幾個離開教室，避開食堂最擁擠喧鬧的高峰期。
午餐也簡單得近乎寒酸——食堂最便宜的窗口，兩個白面饅頭，或者一碗寡淡的面條，
配上一小碟免費(fèi)的咸菜。他習(xí)慣了低著頭，快速吃完，然后迅速回到教室，
趴在堆滿書的課桌上小憩片刻，或者繼續(xù)演算那些令人頭疼的公式。偶爾，
在課間休息的嘈雜聲中，在去開水房打水的路上，他會捕捉到關(guān)于那個彈琴女孩的零星碎片。
有時是幾個女生興奮地議論著剛剛結(jié)束的年級文藝匯演?！奥犊山裉鞆椀哪鞘仔ぐ畹那?，
絕了！評委老師眼睛都亮了！”“是啊，聽說她從小就學(xué)琴，家里專門請的名師，
那架斯坦威鋼琴就值一套房呢！”“露可”……陸浩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
像含著一顆微澀又回甘的果子。原來她叫露可。這個名字和她的人一樣，
帶著一種輕盈又悅耳的韻律感。有時是在放學(xué)擁擠的校門口，
他會看到她安靜地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影，
一輛線條流暢、光可鑒人的黑色轎車會無聲地滑到她面前停下。穿著整潔制服的司機(jī)下車，
恭敬地為她拉開車門。她彎腰坐進(jìn)去的動作從容而優(yōu)雅，車窗緩緩升起，
隔絕了外面喧囂的世界，也隔絕了他踟躕的目光。那輛車的標(biāo)志，陸浩不認(rèn)識，
但那沉靜內(nèi)斂的氣場，無聲地宣告著主人不凡的身份。每一次這樣的偶遇，
每一次關(guān)于她的談?wù)擄h入耳中，都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陸浩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漣漪，
隨即又被更深的自卑感沉沉壓下。她是聚光燈下的白天鵝，而他，只是角落里沉默的塵埃。
他小心地把這個名字和那個午后陽光里的身影珍藏起來，
像藏起一個易碎的、只屬于自己的秘密。命運(yùn)的指針，卻在那個初冬的早晨，
帶著一絲戲劇性的巧合，悄然撥動。高一下學(xué)期的文理分科塵埃落定。
巨大的分班名單紅紙黑字，張貼在年級公告欄光潔的玻璃櫥窗里。公告欄前人潮洶涌，
興奮的議論、失望的嘆息、找到同伴的歡呼交織在一起，空氣仿佛都在嗡嗡震動。
陸浩個子不算高，他費(fèi)力地在人群外圍踮起腳尖，伸長脖子，
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間急切地搜尋。他選的是理科，目標(biāo)鎖定在理科（3）班的名單上。
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劃過，掠過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突然，指尖頓住了。
心跳，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以一種近乎失控的力道瘋狂擂動起來，
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血液似乎瞬間涌上了頭頂。
在“高一（3）班（理科）”的名單上，兩個名字，隔著幾行，
清晰地印在那里：露可、 陸浩白紙黑字，清晰無誤。他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兩個名字上，
反復(fù)確認(rèn)，仿佛怕是自己眼花。周圍嘈雜的人聲瞬間變得模糊遙遠(yuǎn)，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所有的喧囂都退潮般遠(yuǎn)去，
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單調(diào)而有力地回響在空曠的腦海里。是她！
那個在音樂室彈琴的女孩！那個叫露可的女孩！巨大的、不真實(shí)的眩暈感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撞到后面一個同學(xué)的胳膊，換來一聲不滿的嘀咕。
陸浩連忙低聲道歉，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他用力吸了一口冬日清晨凜冽的空氣，
試圖平復(fù)那顆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重新擠回人群，
目光近乎貪婪地再次落在那兩個名字上。這一次，不再是幻覺。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
確鑿無疑地被印在了同一張分班表上，如同被命運(yùn)之筆輕輕勾勒，連接在了一起。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驚喜和更強(qiáng)烈惶恐的激流，
瞬間沖垮了他長久以來筑起的心理堤壩。驚喜于這不可思議的靠近，惶恐于這靠近之后，
那巨大的、無形的鴻溝將更加赤裸裸地橫亙眼前。新班級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是在第二天上午。班主任是個嚴(yán)肅的中年男人，戴著黑框眼鏡，
言簡意賅地交代了新學(xué)期的要求后，便開始安排座位。原則簡單粗暴：按身高排。陸浩的心，
隨著班主任念名字的聲音，再次懸到了半空。他個子中等偏上，站在隊(duì)伍中間的位置，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尋那個身影。終于，他看到了她。
露可站在女生隊(duì)伍偏前的位置，正側(cè)頭和旁邊一個短發(fā)女生低聲說著什么，
唇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柔順的發(fā)頂，跳躍著細(xì)碎的光點(diǎn)?！奥犊?，
”班主任的聲音響起，“第一排，靠窗那個位置。”露可應(yīng)了一聲，腳步輕盈地走過去坐下，
像一片羽毛落在琴鍵上。陸浩的目光追隨著她，直到她的身影落座。緊接著，
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陸浩，第三排中間?！钡谌胖虚g。和第一排靠窗，隔著兩排桌椅，
隔著好幾個同學(xué)的身影。物理距離不算遙遠(yuǎn)，中間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然而，
當(dāng)陸浩抱著書包，有些僵硬地在自己位置上坐下，目光越過前面兩個同學(xué)的肩膀，
只能看到她挺直纖秀的背影、烏黑的發(fā)頂，以及偶爾轉(zhuǎn)動時露出的白皙小巧的耳垂時，
一種無形的距離感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他安靜地坐下，拿出書本，動作刻意放得很輕，
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新課本散發(fā)著淡淡的油墨味，他翻開扉頁，工工整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手指卻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顫，筆尖在紙頁上留下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墨點(diǎn)。
新同桌是個圓臉、性格開朗的男生，叫王宇，一坐下就自來熟地小聲跟他打招呼：“嘿，
新同學(xué)？我叫王宇，以后就是戰(zhàn)友啦！”陸浩連忙扯出一個有些拘謹(jǐn)?shù)男θ莼貞?yīng)：“你好，
我叫陸浩?！蓖跤钏坪跏莻€話匣子，小聲地跟他介紹著班里的情況：“看見沒，第一排那個，
露可！咱們年級女神級別的！鋼琴彈得一級棒！
家里條件那叫一個好……”王宇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艷羨。陸浩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目光卻不自覺地又飄向前方那個背影。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窗，
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她正低頭整理著嶄新的文具盒，
里面似乎裝滿了各種精致的筆和橡皮，其中一支鋼筆，
金色的筆帽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diǎn)耀目的光芒，款式簡約卻透著一種低調(diào)的奢華感。
陸浩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文具袋里那支用了很久、塑料外殼都有些磨損的簽字筆，
默默地將視線移開了。課間休息的鈴聲尖銳地響起，
教室里瞬間從高度集中的安靜狀態(tài)切換到喧鬧模式。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啦聲、大聲的談笑、追逐打鬧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
空氣仿佛都跟著震動起來。陸浩正埋頭演算一道讓他卡了半天的物理題，
思路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打斷，他有些煩躁地皺了下眉，剛想重新集中精神，
一個清脆、帶著點(diǎn)熟悉感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像清泉滴落石上?！瓣懞仆瑢W(xué)？
”他猛地抬起頭。露可就站在他課桌旁邊，微微彎著腰，臉上帶著一點(diǎn)禮貌的笑意。
陽光從她身后的窗戶透進(jìn)來，給她柔軟的發(fā)絲和纖長的睫毛都鑲上了一層細(xì)碎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