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雨,下得纏綿悱惻,像老天爺扯不斷的愁絲。我正窩在“潘氏玄學(xué)工作室”——其實就是我那間堆滿泛黃線裝書、古舊羅盤和各種不明藥草罐罐的客廳——里,跟一個脾氣比我還倔的路由器較勁。這玩意兒信號時斷時續(xù),害我查個《玄天秘錄》電子版都卡得心浮氣躁。我正琢磨著要不要祭出祖?zhèn)鞯摹熬W(wǎng)絡(luò)通暢符”給它來個物理加持,手機(jī)鈴聲突兀地響了。來電顯示:張婷。
看到這個名字,我心里咯噔就是一沉。張婷這是廟里居士秦阿姨的女兒,秦阿姨上個月因為惡疾去世了,走得急如星火,這三七剛過沒兩天。張婷和她媽感情深得跟連體嬰似的,這些日子,怕是眼淚都流干了。秦阿姨走前那幾天,我去看過,瘦得脫了形,抓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放不下:“潘師父……婷婷……她性子倔……以后……你多看著點……” 那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
“喂?婷婷?”我趕緊接起電話,心里盤算著她爸那邊是不是有啥白事上的忙需要搭把手。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啞又抖,裹著濃得化不開的哭腔,像是剛被人從水里撈出來,氣都喘不勻:“潘師父……你在工作室嗎?我……我馬上要見你!現(xiàn)在就要!”
這聲音不對勁!不是尋常的悲切,里面攪拌著一種近乎驚恐的慌亂,還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近乎荒謬的東西。
“在,在!就在工作室!你莫慌,慢慢說,出啥子事了?”我立刻放下那個不爭氣的路由器,心懸了起來。
“我……我媽……”她抽噎著,話語被淚水切割得支離破碎,“我媽……剛才……給我發(fā)微信了……”
“啥子?!”我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婷婷,你冷靜點,是不是看花眼了?或者哪個親戚拿你媽手機(jī)……” 三七剛過,情緒劇烈波動下產(chǎn)生幻覺也說得通。
“不是!絕對不是!”她幾乎是尖聲打斷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潘師父,我下午差點遭車撞死!就在紅星路那個路口!我腦殼是懵的,不曉得咋個就晃到路中間去了……車子喇叭按得要把天都捅破,大燈晃得我眼睛都瞎了……我以為我死定了……”
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聲音嘶?。骸啊腥耍∮腥藦暮竺婧莺萃屏宋乙话?!力氣大得很!我整個人一下子撲到了人行道上……那車子,就擦著我腳后跟開過去了!嚇?biāo)牢伊恕?電話那頭傳來她劇烈的心跳和壓抑不住的抽泣聲。
我聽得手心冰涼,滲出冷汗:“哪個推的你?看清楚沒得?”
“沒得!當(dāng)時我魂都嚇脫了……腦殼里全是那個刺眼的車燈……渾渾噩噩走回屋頭,倒在床上,手抖得連手機(jī)都拿不穩(wěn)……就在那個時候!”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撕裂般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手機(jī)屏幕!它自己亮了!是微信!是我媽!潘師父!千真萬確是我媽的頭像??!”
電話那頭傳來她再也壓抑不住的、崩潰般的嚎啕大哭,那哭聲里混雜著對死亡的恐懼,對母親離世的巨大悲痛,以及這突如其來的、詭異“聯(lián)系”所帶來的巨大沖擊,像無數(shù)根針,密密麻麻扎進(jìn)聽者的心臟。
“婷婷!婷婷!你聽我說!穩(wěn)??!微信內(nèi)容是啥子?你看清楚內(nèi)容沒得?”我強(qiáng)迫自己聲音穩(wěn)住,但心臟已經(jīng)在胸腔里擂鼓。
“……是……”她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帶著血和淚的重量,“‘走路……要看路……以后……要小心……’潘師父……是我媽發(fā)的……真的是她發(fā)的……” 那七個字,像七顆冰冷的石子,被她艱難地從喉嚨深處一顆顆擠出來。
最后那一聲絕望的哭喊,像一把鈍刀子狠狠剮過我的心,留下火辣辣的疼。
“莫哭了!婷婷!就在屋頭待著!把門反鎖好!我馬上過來!馬上到!”我一把抓起桌上那串油膩膩的舊鑰匙,踢開腳邊礙事的幾本《茅山符箓大全》,沖進(jìn)了門外黏糊糊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卻澆不熄心頭的焦灼和寒意。
我趕到的時候,張婷正縮在客廳那張沙發(fā)角落,像個被遺棄的破布娃娃。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胡亂貼在額前和臉頰,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睛紅腫得幾乎睜不開,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嚇人,整個人都瘦脫了相。她懷里死死攥著那部手機(jī),仿佛那是她溺水后唯一的浮木,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透著一股令人心驚的執(zhí)拗。屋子里沒開大燈,只有一盞昏暗的落地?zé)粲持l(fā)抖的身影,投在墻上的影子,孤單又脆弱。
“潘師父……”看見我,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徹底崩潰,嘴唇哆嗦著,只叫了一聲,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涌而出,瞬間爬滿了她憔悴的臉頰。
我沒多問,徑直走過去,一股濃重的悲傷氣息撲面而來。我小心翼翼地,幾乎是掰開她冰冷僵硬的手指,才接過那部被她捂得溫?zé)岬氖謾C(jī)。屏幕還亮著,微弱的光映著她絕望的臉。停留在那個微信聊天界面。最上面,“媽媽”兩個字,此刻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點進(jìn)去,那條孤零零的信息,白底黑字,七個字,像七個冰冷的釘子,釘在屏幕上,也釘在我心頭:
“走路要看路,以后要小心?!?/p>
發(fā)送時間,清清楚楚,就在她差點出事的半小時后。
我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劃過那行字,冰涼。又點開她母親的微信頭像——那朵熟悉的、粉白色的荷花。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卻又透著一股子無法言喻的詭異。這冰冷的機(jī)器,竟成了陰陽相隔的母女間最后一絲微弱的聯(lián)系?
“你媽手機(jī)呢?”我沉聲問,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有些突兀。
張婷抬起淚眼,茫然地指了指臥室的方向,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提線木偶。我走進(jìn)去,床頭柜上,那部款式老舊的智能機(jī)靜靜地躺著,屏幕是黑的,像一個沉默的墓碑。我拿起來,長按開機(jī)鍵。屏幕亮了,幽幽的光驅(qū)散了一小片昏暗。需要密碼解鎖。
“密碼是啥?”我回頭問她,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我生日……020925?!彼龁≈ぷ诱f,每一個數(shù)字都帶著淚水的咸澀。
我輸入密碼,手機(jī)解鎖。屏保跳出來,是張婷和她母親幾年前在青城山的合影,照片上的兩人依偎在一起,笑得陽光燦爛,無憂無慮,那明媚的笑容與此刻臥室里的死寂和悲傷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對比。我指尖顫抖地點開微信圖標(biāo),心臟咚咚直跳,幾乎要撞破胸膛。界面加載出來,找到張婷的聊天框,點進(jìn)去。
最新一條發(fā)送出去的消息,赫然在目:
“走路要看路,以后要小心。”
發(fā)送時間,與張婷收到的那條,分秒不差。
一股寒氣,從我的尾椎骨“嗖”地一下直沖天靈蓋,頭皮陣陣發(fā)麻!這不可能!手機(jī)明明關(guān)機(jī)了!就算沒關(guān)機(jī),人走了快一個月了,手機(jī)一直放在這里,誰能用這部手機(jī)發(fā)消息?而且時機(jī)如此精準(zhǔn),就在她女兒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之后?!這超越了所有道術(shù)典籍的記載,更像是一個母親撕心裂肺、跨越生死的本能吶喊!
張婷已經(jīng)跟了過來,無力地靠在門框上,眼神空洞地看著我手里的手機(jī),又看看她自己的手機(jī),無聲的眼淚流得更兇了,順著下巴滴落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潘師父……你看到了……是不是?是真的……真的是我媽……是她推了我……是她給我發(fā)的消息……她還在……她還在看著我……” 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又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這渺茫聯(lián)系的巨大依賴。
接下來的幾天,成了我職業(yè)生涯里最抓瞎也最揪心的日子。我把張婷安置在我鋪子里的躺椅上,給她泡了安神的草藥茶,茶香裊裊,卻驅(qū)不散她眉宇間凝固的哀傷。她自己則像個失了魂的空殼,大部分時間只是抱著她媽媽的舊手機(jī),一遍遍看著那條信息,指尖一遍遍撫摸著冰冷的屏幕,仿佛能觸碰到母親殘留的溫度。時而,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手機(jī)屏幕上;時而,她又呆呆發(fā)愣,眼神望向虛空,仿佛在捕捉某個早已消逝的身影。
而我,把我那堆壓箱底的寶貝秘笈,甚至還有幾本封面花里胡哨的《現(xiàn)代靈異事件解密》——翻了個底朝天。書頁被我嘩啦啦翻得亂響,灰塵在昏暗的光線里狂亂地跳舞,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我查“亡者顯靈”,查“隔空傳訊”,查“陰陽交感”,連“電子設(shè)備靈異現(xiàn)象”這種我自己都覺得扯淡的詞條都沒放過。
“潘師父,有眉目沒得?”張婷的聲音幽幽傳來,帶著一絲絕望的期盼,像即將熄滅的燭火最后一絲搖曳。
我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看著面前攤開的一本線裝書,上面畫著復(fù)雜難懂的符箓和星圖,旁邊注解的小字像一群爬行的螞蟻,看得人頭暈眼花:“這個……理論上講,人死之后,三魂七魄各歸其位,天魂歸天,地魂入地,命魂徘徊……要顯形或者影響陽間事物,尤其是這種精準(zhǔn)定位、即時通訊的電子設(shè)備……”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合上書,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我翻爛了這些老古董,也沒找到哪個先人寫過‘亡魂如何通過騰訊服務(wù)器發(fā)送關(guān)懷短信’的操作指南。太現(xiàn)代了,祖師爺也沒見過這陣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我。
張婷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像燃盡的灰燼。她低下頭,把臉埋進(jìn)母親的舊手機(jī)里,肩膀無聲地抽動起來,壓抑的嗚咽在安靜的鋪子里彌漫開,沉重得讓人窒息。
看著她這副心如死灰的樣子,我心一橫,把那些大部頭一股腦推開,發(fā)出“嘩啦”一聲響:“理論搞不撐頭,我們就搞實踐!婷婷,想不想……再見你媽一面?親口問問她?聽她親口跟你說說話?” 我知道這風(fēng)險極大,但看著她破碎的樣子,我別無選擇。
張婷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光亮,像溺水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那光芒亮得驚人,也絕望得讓人心碎:“想!潘師父!我想!我做夢都想!你有辦法?求求你!求求你!” 她幾乎是撲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我的肉里。
“我……正規(guī)科班出身的道士,搞這個不算特別專業(yè)對口,”我撓了撓頭,有點尷尬,但更多的是不忍,“但我們有專業(yè)人士!城南外頭,住著一個黃孃,曉得吧?方圓幾十里,走陰通靈的頭把交椅……” 我正說著,就被張婷打斷了話。
“錢不是問題!潘師父,求你帶我去!”張婷幾乎是喊著說,眼神里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仿佛這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黃孃住的地方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個帶院子的紅磚小平房。院門口掛著一塊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紅漆歪歪扭扭寫著“黃仙姑”。院子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和線香的煙氣,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幾只羽毛凌亂的公雞在角落里刨食,咯咯叫著,給這寂靜的院落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詭異。
我們進(jìn)去時,黃孃正坐在堂屋正中的藤椅上,吧嗒吧嗒抽著大煙桿。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布衫,頭發(fā)在腦后挽了個髻,插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子,看起來就是個尋常的農(nóng)村老太太,只有那雙微微瞇起的眼睛里,偶爾閃過一絲與其年齡不符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精光。
“喲,潘師父,稀客喲,今天咋有空到我這個老太婆屋頭來耍?”黃孃磕了磕煙袋鍋,灰白的煙灰簌簌落下,聲音有點沙啞,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黃孃,無事不登三寶殿嘛。”我拱了拱手,把身后幾乎站立不穩(wěn)、全靠一股執(zhí)念支撐的張婷讓出來,“這個女娃子,張婷,遇到點……怪事,想請你老人家?guī)蛡€忙,她……想見她媽一面。” 我開門見山。
我把張婷遇到的離奇事,包括那條詭異的微信,一五一十地說了。黃孃聽著,臉上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一樣紋絲不動,只有那雙眼睛,在聽到微信內(nèi)容時,眼皮微微撩了一下,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
“哦?亡人發(fā)微信?”黃孃慢悠悠地又裝了一鍋煙絲,劃了根火柴點燃,吧嗒吸了一口,青煙繚繞,“稀奇?,F(xiàn)在這陰間的路,也通網(wǎng)了嗦?” 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黃孃,你就莫取笑了,”我陪著笑,心里卻沉甸甸的,“這娃子想她媽想得遭不住,人都快垮了。就想……就想再見一面,問問清楚,聽聽聲音,心頭好過點。你看……能不能幫個忙?” 我言辭懇切。
黃孃渾濁的目光落在張婷蒼白的、毫無生氣的臉上,又移到她緊緊抱在懷里的、用衣角反復(fù)擦拭的那部舊手機(jī)上,停頓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走陰通靈,不是耍把戲。驚動亡人,有違天道,對生人亡人,都耗神費(fèi)力,是逆天而行。價錢,不便宜哦?!?她伸出幾根枯瘦的手指,比劃了一個數(shù)字。
那數(shù)字其實也不大,張婷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立刻點頭,聲音干澀卻堅定:“我曉得!我曉得!黃孃,沒問題”
“還有,”黃孃補(bǔ)充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像兩把淬了寒冰的錐子,直刺人心,“心要誠,意要堅。莫要半路打退堂鼓。而且,亡魂上來,說啥子,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聽到啥子,莫要太激動,更莫要強(qiáng)留。時辰一到,必須送走。不然,對生者損陽壽,對亡者亂輪回,后患無窮。你……受得住不?” 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警告。
張婷咬著早已沒有血色的嘴唇,用力點頭,淚水在紅腫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沒有落下:“受得住!黃孃,我受得??!我就想……再聽聽我媽的聲音……就聽一句也好……” 那卑微的祈求,聽得人鼻尖發(fā)酸。
“好嘛?!秉S孃掐滅了煙,火星瞬間湮滅。她站起身,佝僂著背往旁邊一間更暗的小屋子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飄忽,“跟我來?!?/p>
那間屋子沒有窗戶,只在角落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豆大的火苗是唯一的光源,光線幽暗得只能勉強(qiáng)視物??諝饫飶浡鼭庵氐南銧T和草藥混合的奇異氣味,濃稠得幾乎化不開,帶著一種陳腐的、令人心神不寧的氣息。屋子中央擺著一張破舊的八仙桌,上面供著幾個看不清面貌、被煙熏得黝黑的神像,前面放著香爐、燭臺,燭火搖曳,映著神像模糊的臉,更添幾分陰森。桌上一碗清水清冷見底,旁邊是一疊粗糙的黃紙錢。
黃孃讓張婷坐在桌子對面的一張矮凳上,那凳子冰冷堅硬。張婷小心翼翼地把那部舊手機(jī)拿出來,黃孃接過去,放在香爐旁邊,緊挨著那碗清水。然后,她自己也在一張鋪著褪色黃布的椅子上坐下,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膝蓋上,嘴里開始念念有詞。那聲音含混不清,低沉沙啞,像是某種古老的歌謠,又像是夢囈,帶著奇異的韻律和節(jié)奏,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鉆進(jìn)人的骨頭縫里。
張婷緊張得渾身僵硬,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死死地攥著衣角,指節(jié)勒得發(fā)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黃孃的臉,仿佛要將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看出一個洞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咚咚直跳,這場景,比我在道觀里做任何一場宏大法事都讓人心里發(fā)毛,仿佛空氣都凝固成了實質(zhì)。
油燈的火苗微弱地跳動著,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張牙舞爪。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黃孃那低沉、意義不明的吟唱在耳邊縈繞,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小蟲在爬行??諝庾兊迷絹碓匠林?,那股混合的怪味似乎也濃稠起來,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沉沉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香爐里升起的青煙,筆直地向上,凝而不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jì)。黃孃的身體忽然毫無征兆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大的電流擊中,整個人猛地向上彈了一下!她一直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
那一瞬間,我和張婷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頭皮炸開!
那雙眼睛!不再是黃孃那雙渾濁、帶著精明算計的老眼!那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焦急、刻骨的擔(dān)憂、深沉的疲憊,還有一種……一種無法錯認(rèn)的、仿佛能融化堅冰的、刻骨銘心的溫柔!那眼神,張婷再熟悉不過!是她無數(shù)次放學(xué)回家時看到的眼神,是她生病時守在床邊的眼神,是她受委屈時無聲安慰的眼神!
“婷婷……”一個聲音從黃孃嘴里發(fā)出來。
不是黃孃那沙啞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腔調(diào)!而是……而是張阿姨那帶著點成都腔調(diào)的、溫軟中透著韌勁的聲音!雖然有些虛弱,有些縹緲,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傳來,但那音色,那語調(diào),那獨(dú)特的、只屬于母親的尾音……千真萬確!
張婷像被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中,整個人從矮凳上彈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狂喜而放大,積蓄已久的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出:“媽?!媽!真的是你?!媽!”她失控地就想撲過去,想抱住那具身體,想感受那久違的溫暖。
“莫過來!” 黃孃(或者說,此刻占據(jù)這身體的張母)立刻抬起手制止,那動作帶著一種屬于母親的急切和嚴(yán)厲,聲音雖然虛弱,卻蘊(yùn)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莫碰我!婷婷!聽媽說!” 那語氣,像極了小時候張婷淘氣要碰開水壺時的呵斥。
張婷硬生生剎住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渾身篩糠一樣抖著,眼淚像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媽……媽……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為啥子……為啥子……”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只化作不成調(diào)的嗚咽和一聲聲心碎的呼喚。
“傻女子……”張母的聲音透過黃孃的喉嚨傳出來,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化不開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疼惜,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淚水,“那天……你過馬路,魂不守舍的……像丟了魂的木頭人……那么大個車子來了,燈晃得那么兇,喇叭按得那么響,你都不曉得躲!媽在旁邊……急得心都要從腔子里跳出來了!不推你那一把,不把你娃兒推開……你今天就躺在這兒了!跟媽躺一塊兒了!”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后怕和劫后余生的慶幸,那份擔(dān)憂,即使隔著生死,也如此鮮活,如此滾燙!
“真的是你推的我?真的是你……”張婷哭得撕心裂肺,身體搖搖欲墜,巨大的情感沖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只能用手死死抓住桌沿,“那條微信……也是你發(fā)的?媽……你還在……你還在看著我……” 她像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方向,又像瀕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的生機(jī)。
“嗯……”張母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眷戀和濃濃的、無法解脫的無奈,“看到你差點出事……媽的心……都碎了……碎成了渣渣……不曉得咋個的,就……就摸到了那個手機(jī)……心里頭就只想跟你說一聲……喊你小心……婷婷啊……我的娃兒……走路要看路啊……以后……媽不能在你身邊……時時刻刻提醒你了……” 那聲音里的不舍和無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整個房間。
“媽!”張婷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地,雙膝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也毫無所覺。她雙手緊緊抓住黃孃坐著的椅子腿,仿佛那是連接母親的唯一橋梁。她仰著臉,淚眼婆娑地望著那張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臉,所有的委屈、思念、恐懼和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哭聲凄厲得如同杜鵑啼血:“媽!你回來嘛!你回來好不好!我不準(zhǔn)你走!不準(zhǔn)你走!媽!我求求你!你回來??!” 那一聲聲呼喚,帶著血淚,帶著摧毀一切的悲痛,撞擊著每個人的心臟。
“瓜女子……”張母的聲音也哽咽了,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不舍,卻又異常堅定,帶著一種母親特有的、為子女計深遠(yuǎn)的決絕,“人死如燈滅……油盡燈枯……媽已經(jīng)走了……走遠(yuǎn)了……莫要再念著了……莫要再把自己困住了……媽在那邊……都好……就是……就是放不下你……放不下我的婷婷……看到你那個樣子走路……失魂落魄……媽的心……揪著痛啊……比生病的時候還要痛……” 那份牽掛,穿越了陰陽,依舊清晰如昨。
“媽!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我工作轉(zhuǎn)正了!工資漲了!我能給你買好多東西了!我還想帶你去看海!你一輩子都沒看過海!你說想看大海的!媽!”張婷哭喊著,語無倫次,仿佛要把積壓的所有遺憾、所有未能實現(xiàn)的承諾、所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錐心之痛,在這一刻全都傾倒出來,砸向那個無法再給她回應(yīng)的母親,“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孝敬你……給你買件像樣的衣服……帶你出去旅游……媽……我對不起你……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媽……我心頭好痛啊……像被挖掉了一塊……空落落的……媽……” 那一聲聲“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像帶著倒刺的鋼鞭,狠狠抽打在我的心上,也狠狠撕裂著張母殘存的魂魄。
黃孃的身體隨著張婷的哭訴開始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幅度越來越大。張母的聲音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更加虛弱飄渺,仿佛信號不良的收音機(j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極遠(yuǎn)的地方費(fèi)力地擠出來:“莫哭……婷婷……莫哭……媽曉得……媽都曉得……你有這份心……媽就滿足了……就……就高興了……好好過……好好活……活得開開心心的……找個真心疼你的人……莫要像媽這樣……一輩子勞勞碌碌……苦了自己……莫要再……再恍惚了……看路……走路……走路要看路……” 那最后的叮嚀,微弱卻執(zhí)著地重復(fù)著,是母親留給女兒最后的、也是永恒的護(hù)身符。
油燈的火苗瘋狂地跳動起來,忽明忽暗,光影在墻壁上劇烈地扭曲、拉扯、張牙舞爪,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力量在激烈地對抗。黃孃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灰敗中透著死氣,額頭滲出大顆大顆冰冷的汗珠,順著深刻的皺紋滾落,身體抖得像狂風(fēng)暴雨中即將折斷的枯枝。我知道,極限到了!再強(qiáng)留下去,對附體的黃孃是巨大的損耗,對滯留的張母魂魄更是莫大的傷害,甚至有魂飛魄散的危險!
“秦阿姨!”我硬起心腸,強(qiáng)壓下翻涌的情緒,上前一步,聲音沉肅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時辰到了!陰陽有別!您該走了!再留下去對誰都不好!婷婷她會好好的!我潘某人以祖師爺?shù)拿x向你保證!我會看著她!你安心上路!” 我必須做這個惡人。
“媽!媽!不要走!再陪陪我!就一會兒!求求你!”張婷死死抱著冰冷的椅子腿,哭得聲嘶力竭,喉嚨已經(jīng)沙啞,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而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只受傷的幼獸。她的世界,仿佛隨著母親的即將離去,再次轟然崩塌。
張母透過黃孃的眼睛,深深地、無比眷戀地凝視著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的女兒,那眼神里的溫柔和悲傷,濃得如同實質(zhì),幾乎要滴落下來。仿佛要把她憔悴的眉眼、她絕望的淚水、她每一寸身影都刻進(jìn)靈魂深處,帶到永恒的彼岸去。那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包含了無法言說的愛和永別的痛楚。
“婷婷……聽話……媽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看路……” 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飄渺,最后一個“路”字,輕得像一聲嘆息,消散在濃稠的空氣里,只留下無盡的回響。
黃孃的身體猛地一軟,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徹底癱倒在椅子上,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如同金紙,只剩下急促而粗重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油燈的火苗,終于恢復(fù)了平穩(wěn)而微弱的跳動。
屋子里,只剩下張婷壓抑不住的、肝腸寸斷的痛哭聲,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失去至親的劇痛,在狹小的空間里久久回蕩,撞擊著墻壁,也撞擊著每一個在場者的靈魂。她蜷縮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干。那哭聲,是心被生生剜去后,空洞的回響。
招魂之后,張婷像是被那場跨越生死的對話徹底耗盡了心力,也像是終于卸下了某種沉重的、名為“執(zhí)念”的枷鎖。她不再終日抱著手機(jī)以淚洗面,眼神里那種恍惚的、失魂落魄的、仿佛隨時會消散的霧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靜。只是人變得更沉默了,像一口古井,所有的波瀾都沉在了最深處。她把她媽媽的舊手機(jī),小心地用一塊嶄新的、柔軟的紅色綢布一層層包好,那動作輕柔得如同包裹一個初生的嬰兒,然后一直帶在身邊,放進(jìn)貼身的包里,仿佛那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幾天后,她找到我,在堆滿雜物的工作室里,鄭重地對我鞠了一躬,腰彎得很深,很久:“潘師父,謝謝你,還有黃孃。我曉得規(guī)矩,也曉得代價……我媽……她該去她該去的地方了。她放心了,我也……該學(xué)著放下了。”她抬起頭,眼圈依舊泛紅,但眼神里多了一絲清明的痛楚?!爸皇恰彼﹃t綢布包裹的輪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祈求,“我……我還是想留著這個念想。潘師父,能不能……麻煩你,每個月幫我媽……燒點紙錢?我曉得現(xiàn)在外面管得嚴(yán),不讓燒了……我……我實在找不到別的地方……”
我看著她通紅的眼睛里那份卑微的祈求,看著她緊緊護(hù)著紅布包裹的樣子,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酸澀得厲害。我用力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fā)哽:“放心嘛,婷婷。我們廟子后頭,有個不起眼的舊石龕,是老輩子傳下來的地方,清凈。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保證讓你媽在那邊,不缺錢花?!?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松些。
從此,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兩天,我會在廟子后面那條僻靜的小徑盡頭,找到那個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舊石龕。點上香燭,看著火舌溫柔地舔舐著粗糙的黃紙錢,青煙裊裊升起,帶著生者無盡的思念和禱祝,飄向渺茫不可知的遠(yuǎn)方?;鸸庥持业哪?,也仿佛映照著秦阿姨慈祥的面容。每次燒紙,我心里都默念:“秦阿姨,放心,婷婷……在學(xué)著好好活?!?/p>
張婷則按時給那個舊手機(jī)充上電,續(xù)著費(fèi),像完成一項神圣的儀式。那部包裹在紅綢布里的手機(jī),像一個沉默的圣物,被她珍藏著。我知道,她一直在等。等待一個奇跡,等待一個永遠(yuǎn)不可能再響起的鈴聲,或者一條永遠(yuǎn)不可能再收到的信息。那是她連接另一個世界的、最后的、脆弱的絲線,是她心底最深處不肯熄滅的一點微光。也許,她每天都會偷偷地、無數(shù)次地看向那個紅布包,期待著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日子像錦江的水,裹挾著生活的泥沙,不緊不慢地流著。轉(zhuǎn)眼,就是兩年。
一個同樣細(xì)雨霏霏、帶著初秋寒意的傍晚,張婷約我在一家老字號的蹄花湯店見面。她看起來成熟了些,剪短了頭發(fā),穿著合體的深色職業(yè)裝,勾勒出干練的線條,只是眉眼間那份沉靜和疏離,比同齡人深了許多,像是被生活過早地打磨掉了青澀。
“潘師父,好久不見?!彼χ泻粑易?,笑容得體,卻像隔著一層薄冰,笑意并未真正抵達(dá)眼底,“還是老樣子?蹄花湯,多加豌豆顛兒?” 語氣熟稔,卻帶著一絲刻意的輕松。
“要得!還是你娃兒懂我?!蔽掖曛肿?,試圖驅(qū)散一點雨夜的寒氣,也驅(qū)散一點心頭莫名的沉重。
熱氣騰騰的湯鍋很快端上來,乳白的湯汁翻滾著,燉得軟糯脫骨的蹄花散發(fā)著誘人的肉香,翠綠的豌豆顛兒點綴其間。氤氳的熱氣暫時模糊了彼此的表情。我們寒暄了幾句,聊了聊近況。她在一家不錯的公司做得挺好,升了職,語氣平靜,聽不出太多喜悅。
“潘師父,”她放下筷子,用紙巾輕輕擦了擦嘴角,神情變得鄭重,那層薄冰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這兩年,麻煩你了,一直幫我給我媽燒紙。風(fēng)雨無阻的。真的,謝謝你?!?她的目光真誠地看著我,眼底深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
“說這些爪子,舉手之勞嘛?!蔽覕[擺手,故作輕松,“張阿姨以前對我那么好,這點小事算啥子。” 心里卻因為她過于鄭重的道謝而隱隱不安。
她沉默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放在桌邊的提包,那是一個質(zhì)感很好的皮質(zhì)包。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深吸一口氣,從包里拿出了那個我無比熟悉的紅綢布包。紅色的綢布依舊鮮艷,包裹得一絲不茍。她一層層、緩慢地打開,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揭開一個塵封的傷口,露出了里面那部保養(yǎng)得極好、幾乎看不出使用痕跡的舊手機(jī)。
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下去,像墜了一塊冰。
她纖細(xì)的手指按下電源鍵,屏幕應(yīng)聲亮起,她沒解鎖,只是把手機(jī)屏幕轉(zhuǎn)向我,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屏幕右上角,那個本該顯示信號格的地方,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冰冷的、無比刺眼的提示圖標(biāo):一個方框,里面一個斷裂的弧線——無SIM卡。
像一道無聲的判決。
“上個月,我回我爸那邊拿點以前的東西,”張婷的聲音響起,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聽不出一絲波瀾,卻冷得徹骨,“看到那個……他新交的女朋友,姓王吧,在用一部新手機(jī)。她抱怨流量不夠用,刷視頻卡得很。我爸就說……”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咀嚼著那幾個字帶來的寒意,“……‘我這兒有張閑置的卡,聯(lián)通的大王卡,沒啥用,你先拿去用嘛,當(dāng)流量卡湊合著?!?/p>
她頓了頓,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無信號的圖標(biāo)上,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都被抽離了。店里昏黃的燈光落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那張卡……是從我媽這部手機(jī)里拔出來的。我爸說,死人用的東西,放著也是放著,浪費(fèi)資源,不如給活人用。他說我腦子不清醒,說我搞封建迷信,為了張沒用的廢卡跟他大吵一架,說我……” 她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嘲諷的笑,卻只牽動出一個比哭還難看、充滿了無盡悲涼的弧度,“……說我神經(jīng)病?!?最后三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重逾千斤。
“那天晚上,我就抱著這個……空殼子,坐了一夜。”她輕輕撫摸著冰冷的手機(jī)屏幕,指尖劃過那個斷裂的信號圖標(biāo),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它再也不會響了,潘師父。連最后一點念想……那一點點……能讓我覺得她還在某個地方看著我的……念想……都沒了?!?她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冰層下涌動的暗流,“那根線……斷了。徹底斷了?!?/p>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被滾燙的砂紙狠狠摩擦過,又干又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蹄花湯濃郁的香氣氤氳在空氣里,暖暖的,卻絲毫驅(qū)不散此刻彌漫在我們之間那徹骨的寒意和悲哀。我看著那部空了的手機(jī),仿佛看到了張婷心里那個被粗暴掏空、再也無法填補(bǔ)的巨大空洞。
“公司……有個外派的機(jī)會,去新加坡,那邊有個重要的新項目啟動,需要長期駐點。”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里是徹底的疲憊,一種看透一切的麻木,和一種塵埃落定、再無留戀的決絕,“我答應(yīng)了??赡堋院缶驮谀沁叞l(fā)展了。不打算回來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談?wù)搫e人的事情。
“為啥子喃?”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和挽留,“就因為這個?你爸他……他糊涂!我去找他……” 我徒勞地想做點什么。
“不全是?!彼p輕打斷我,聲音很輕,卻帶著斬斷一切的力量。她把手機(jī)重新用那塊紅綢布仔細(xì)地、一層層地包好,動作輕柔得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又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葬禮?!斑@里……” 她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充滿煙火氣的老店,目光掃過窗外濕漉漉的、熟悉的街景,最終落回那個紅布包上,眼神里是徹底的荒蕪,“……沒什么值得我留下的了。換個地方,也好。干干凈凈,重新開始?!?那“干干凈凈”四個字,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
她付了賬,站起身,拿起那個小小的、承載著全部過去和所有心碎的紅綢布包裹,緊緊抱在胸前。
“潘師父,保重?!?/p>
她轉(zhuǎn)身,推開油膩的、布滿雨痕的玻璃門,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門外依舊纏綿、仿佛永無止境的雨幕里。細(xì)密的雨絲瞬間打濕了她的短發(fā)、她的肩膀,在路燈下閃著冰冷的光。她沒有撐傘,就那么抱著那個小小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背脊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疲憊。她的身影在迷蒙的雨霧和街燈昏黃的光暈中漸漸模糊,最終,徹底消失在遠(yuǎn)處濕漉漉的霓虹光影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深處。
我坐在原地,面前蹄花湯的熱氣還在裊裊上升,店里人聲鼎沸,鍋碗瓢盆叮當(dāng)作響,充滿了俗世的喧囂和溫暖??晌业亩叄瑓s仿佛只剩下那曾經(jīng)在幽暗小屋里響起的、穿越陰陽的、溫柔而心碎的呼喚,和此刻這城市所有聲響也無法掩蓋的、來自那部手機(jī)和那個背影的、巨大無邊的死寂。
冰冷的雨絲仿佛透過玻璃門,落在了我的臉上。我看著她沒有回頭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也多么希望那個不會再響起的鈴聲再次響起。哪怕只是一聲微弱的、跨越時空的“婷婷,走路要看路”,也能給這冰冷的雨夜,給那遠(yuǎn)去的孤影,帶來一絲虛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