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為幫恩師之女贏馬球,一杖擊碎了我的小腿骨。
半月后他才姍姍來遲:“恩師托我照顧瓊華,我對她只有兄妹之情,你別多想。
”我沉默點頭,藏起手中與裴家的婚書。他不知道,那日我痛暈前,
看見他小心翼翼抱起盧瓊華,滿眼是我從未見過的珍重。后來我鳳冠霞帔嫁入裴府,
他卻在婚宴上發(fā)瘋:“前世你分明是我的妻!”夫君笑著攬緊我:“世子慎言,
前世我夫人可是被你府上一杯毒酒,送走的。”---死亡的感覺,冰冷黏膩,
像毒蛇鉆進骨頭縫里。喉嚨里最后一點氣息被鐵銹味堵死,五臟六腑都在無聲地尖叫、撕裂。
黑暗吞噬一切前,是楚淮那張溫潤如玉的臉,隔著一杯鴆酒,淡漠地吩咐:“令儀,喝了它。
瓊華的孩子需要嫡母的名分,你成全她,就是成全我。”意識在無邊痛楚里沉浮,
又猛地被拽回。刺目的光線扎進眼皮,
耳邊是父親刻意壓低的、帶著一種虛偽熱絡的嗓音:“……世子人中龍鳳,小女蒲柳之姿,
能得世子青眼,實乃蘇家之幸……”蘇家之幸?我猛地睜開眼。雕花的拔步床頂,
熟悉的錦帳流蘇。身上蓋的是我最厭惡的、繡著纏枝牡丹的錦被——那是繼母王氏的手筆,
她總說牡丹才配得上蘇家嫡女的身份。心臟在腔子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毒酒穿腸的劇痛還殘留在每一寸感知里,可指尖觸到的,卻是光滑微涼的被面。
這不是陰曹地府?!俺凌敌蚜??”父親蘇正德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湊了過來,
眼里是毫不掩飾的算計和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正好,靖安侯夫人親自登門,
為你和楚世子議親來了!快起來梳洗,莫失了禮數!”靖安侯夫人?楚淮的母親?議親?!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混沌的神經上。目光越過父親討好的肩頭,
落在花廳里端坐的貴婦身上。金線繡成的纏枝蓮紋在寶藍色錦緞上熠熠生輝,
靖安侯夫人端著汝窯天青釉的茶盞,儀態(tài)萬方,嘴角噙著一絲慣有的、居高臨下的溫和笑意。
她身邊,那個穿著杏子黃衣裙、正小口抿著蜜餞,眼波流轉間帶著怯生生嬌媚的少女,
不是盧瓊華又是誰?前世那蝕骨的恨意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沖垮了剛剛重生的茫然。
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攥緊了拳,指甲深陷進掌心,尖銳的痛楚才勉強壓住喉嚨口的腥甜。
前世的畫面在眼前瘋狂閃回?!喝昭缟希R瓊華“失手”打碎長公主心愛的羊脂玉凈瓶,
泫然欲泣地望向楚淮。楚淮立刻將我的手按在碎瓷片上,鮮血淋漓。
他溫聲對長公主解釋:“沉璧莽撞,驚擾殿下,萬望恕罪。瓊華她……膽子小,受不得驚嚇。
” 長公主驚疑不定的目光落在我慘白的臉上,終究沒再追究。楚淮松了口氣,
甚至沒看我一眼?!D月,他帶著盧瓊華去城外觀雪景,
將風寒咳嗽、高熱不退的我獨自留在府中。丫鬟苦苦哀求請大夫,
他卻只讓人送來一碗冰冷的湯藥,隔著門簾,
聲音像凍硬的石頭:“瓊華說想看雪后初晴的西山,我陪她幾日便回。沉璧,你素來懂事,
莫要任性?!?那一場病,幾乎要了我半條命,也徹底寒了心?!詈螅?/p>
那杯鴆酒被他親手遞到我唇邊,語氣依舊那般理所當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令儀,
瓊華的孩子不能是庶出。你身子一直不好,也難有子嗣,這是最好的安排。你安心去,
我會厚葬你,蘇家……也會因你的‘病逝’得到撫恤?!币荒荒唬?/p>
全是楚淮那張清雅溫潤的臉,和他口中永遠凌駕于我之上的“瓊華”?!俺凌??愣著做什么?
還不快給侯夫人見禮!” 父親見我不動,語氣帶上了不耐的催促。我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息里都帶著前世殘留的死亡鐵銹味。再抬眼時,臉上已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眼神直勾勾地,沒有焦點。我掀開那床刺目的牡丹錦被,赤著腳,踉蹌地踩在冰涼的地磚上。
“璧兒!” 繼母王氏驚呼一聲,想上前攙扶。我猛地甩開她的手,力道之大,
讓她一個趔趄。我不管不顧,跌跌撞撞沖向花廳,
目光死死鎖住那套擺在靖安侯夫人面前、象征議親禮成的描金粉彩茶具。廳內瞬間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愕地釘在我身上。靖安侯夫人蹙起了精心描繪的遠山眉。
盧瓊華更是嚇得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往侯夫人身邊靠了靠,
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滿是受驚小鹿般的無辜?!俺凌?!你失心瘋了不成?還不退下!
” 父親蘇正德臉色鐵青,厲聲呵斥,伸手就要來拽我。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我胳膊的前一瞬,我猛地抓起離靖安侯夫人最近的那盞滾燙的茶!“??!
” 盧瓊華短促地尖叫。我沒看她,也沒看任何人。雙手緊緊捧著那燙得幾乎握不住的茶盞,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里面琥珀色的茶湯,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用一種驚恐到扭曲的尖利嗓音嘶喊:“毒!有毒!這茶里有毒!他要毒死我!他要毒死我!
”“哐當!”茶盞被我狠狠摜在地上,滾燙的茶水和鋒利的碎瓷片四濺開來!“放肆!
” 靖安侯夫人終于繃不住那副雍容華貴的面具,霍然起身,柳眉倒豎,
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被冒犯的震怒。茶水濺濕了她華貴的裙裾下擺,
留下深色的污漬。蘇正德和王氏的臉瞬間慘白如紙?!昂詠y語!你這孽障!還不跪下!
” 蘇正德氣得渾身發(fā)抖,揚起手就要扇過來。我不閃不避,反而仰起臉,
對著他那只揚起的手,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空洞的笑容。那笑容扭曲著,比哭更難看,
帶著一種非人的寒意。“爹……” 我聲音幽幽的,像從地底飄出來,“你也想毒死我,
好給盧瓊華騰地方嗎?就像……就像他一樣……” 我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了虛空,
仿佛那里站著看不見的楚淮。蘇正德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驚駭。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索命的惡鬼。花廳里一片狼藉,死寂得可怕。
只有我粗重而怪異的喘息聲,和盧瓊華壓抑的、細碎的啜泣聲。靖安侯夫人胸口劇烈起伏,
盯著我看了半晌,那目光銳利得像是要把我剝開。最終,
她眼中的震怒被一種冰冷的審視和濃重的嫌惡取代。她理了理微亂的袖口,
聲音如同淬了冰:“蘇侍郎,令嬡……似乎有些不大妥當。” 她刻意頓了頓,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蘇正德的心上,“議親之事,關乎兩府聲譽,更關乎我兒前程。
今日之事,本夫人就當沒發(fā)生過。但令嬡這病癥……” 她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穢物,“還是請?zhí)K侍郎延請名醫(yī),好生調治吧。告辭?!闭f罷,
她看也不看面如死灰的蘇正德和王氏,更沒理會還在抽噎的盧瓊華,扶著丫鬟的手,
帶著一身被冒犯的凜冽寒氣,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花廳。背影決絕,再無半分回轉余地。
盧瓊華慌亂地起身,想要跟上,又怯怯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除了驚懼,
竟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幸災樂禍。她很快垂下眼,小跑著追了出去。
花廳里只剩下蘇家三人?!澳跽?!你這個孽障!” 蘇正德終于爆發(fā)出來,指著我的鼻子,
手指抖得不成樣子,氣得幾乎要背過氣去,“我蘇家的臉面,我的前程,全被你毀了!
全毀了!”王氏也撲上來,哭天搶地:“我的兒?。∧阍趺淳汀趺淳妥兂蛇@樣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我任由他們咆哮哭喊,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慢慢地蹲下身,
無視地上鋒利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去撿拾那些沾著茶漬的碎片。
口中還哼起不成調的、荒腔走板的童謠,
開……不開不開我不開……娘親沒回來……毒藥……毒藥端過來……”碎片割破了我的指尖,
殷紅的血珠滲出來,滴落在狼藉的地面,混入茶漬,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我卻仿佛毫無知覺,只專注地撿拾著,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蘇正德看著我指尖的血和那癡傻瘋癲的模樣,滿腔的怒火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和一種巨大的、失控的恐慌。他踉蹌一步,頹然跌坐在身后的太師椅上,
捂著臉,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成了。第一步,用一場驚世駭俗的“瘋癲”,
撕碎這虛偽的議親,斬斷與楚淮那根注定通向地獄的繩索。代價是蘇家顏面掃地,
是父親蘇正德那點汲汲營營的官途野望遭受重創(chuàng),更是將我蘇沉璧這個名字,
釘在了“瘋婦”的恥辱柱上??蛇@又算得了什么?比起前世那杯穿腸毒酒,這點代價,太輕,
太輕了。* * *“瘋婦”的名聲如同長了翅膀的瘟疫,一夜之間傳遍了京城勛貴的圈子。
靖安侯府更是第一時間撇清了關系,據說楚淮聽聞此事后,只是微微蹙了蹙他那好看的眉頭,
語氣平淡無波地對他母親說:“蘇小姐既已神志不清,此事便作罷。恩師所托,
照料瓊華方是首要。” 言語間,竟是連一絲一毫的惋惜或探詢也無,仿佛我這個人,
從未在他心上停留過。蘇府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父親蘇正德告了病假,躲在家中羞于見人,
整日里長吁短嘆,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堆亟待處理的穢物。
繼母王氏則徹底撕下了那層偽善的皮,克扣我的份例,撤走了我房里大半的丫鬟婆子,
只留下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仆婦和一個剛留頭、懵懂無知的小丫頭鈴鐺伺候。
我的“沉璧院”成了府里人人避之不及的活死人墓。這正合我意。白日里,我披散著頭發(fā),
穿著皺巴巴、沾著不明污漬的舊衣,在院子里瘋跑,追著蝴蝶傻笑,對著墻角自言自語,
或者呆呆地坐在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空洞地看著虛空。鈴鐺年紀小,
只知道傻乎乎地跟著我,那聾啞的老仆婦則只負責把冷掉的、難以下咽的飯食按時送到門口。
到了夜深人靜,當整個蘇府都陷入沉睡,我便成了另一個人。一盞如豆的油燈下,
窗欞被厚布蒙得嚴嚴實實。我解開被刻意弄得骯臟的頭發(fā),用冷水洗凈臉,
露出蒼白卻異常清醒的容顏。我小心翼翼地從床板下最隱秘的暗格里,
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木箱。箱子里沒有金銀珠寶,
只有幾本紙張泛黃、邊緣磨損的舊書冊,幾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草藥種子,
幾件磨得發(fā)亮的搗藥杵和小銅秤,還有一小卷用羊腸線仔細串起來的、粗細不一的銀針。
指尖撫過那幾本陳舊的書冊封面——《百草精要》、《疫癥雜論》、《金匱針方》。
這些是我生母,那位出身杏林世家、卻因難產而早早凋零的沈家小姐,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前世,蘇家逼我放棄這些“不入流”的東西,逼我學習琴棋書畫、女則女訓,
只為將我打造成一件完美的、可以攀附權貴的商品。最終,
也是利用我偷偷藏起的、從母親手札里學來的一點皮毛,為楚淮配置了那杯送我上路的毒酒。
多么諷刺。這一世,它們是我唯一的依仗,是我撬動命運枷鎖的鑰匙。借著微弱的燈光,
我如饑似渴地翻閱著那些手札,生母娟秀而略帶風骨的字跡仿佛帶著溫度,
撫平我內心的焦灼。我仔細辨認著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草藥圖譜,
回憶著它們的藥性、配伍和禁忌。手指在冰冷的銀針上滑過,感受著那細微的觸感,
前世在無人處偷偷練習針刺穴位的記憶一點點復蘇。
“小姐……您又在看這些‘不干凈’的東西了?” 鈴鐺不知何時揉著眼睛站在了內室門口,
小臉上帶著困倦和不解。她看不懂字,但認得那些草藥和銀針。王氏嚴厲警告過她,
這些東西是“邪物”,會讓小姐的“瘋病”更重。我立刻換上白日里那副癡傻的表情,
手忙腳亂地把銀針藏到身后,
鐺傻笑:“花花……好看的花花……能治病……治這里……不痛……” 我指著自己的心口,
做出痛苦又茫然的樣子。鈴鐺果然被糊弄過去,打了個哈欠,小大人似的嘆氣:“小姐乖,
睡覺覺,病才會好?!?她走過來,笨拙地想幫我收拾散落的書頁。
我順從地讓她把書冊收走,藏回暗格??粗⌒〉谋秤埃闹形?。這孩子,
是我這冰冷囚籠里唯一一絲微弱的光亮和溫度。她不懂我的偽裝,
只是單純地心疼著這個“瘋了”的小姐。瘋癲的偽裝隔絕了外界的窺探,
也讓我得以在這方寸之地,爭分奪秒地積蓄力量。我知道蘇家不會輕易放過我。議親不成,
我這個“瘋女兒”就成了燙手山芋,父親和蘇正德一定會想方設法榨干我最后一點價值。
我必須在他們動手之前,找到一條生路。平靜的日子,在我重生回來的第三個月被徹底打破。
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席卷了京城,緊接著,一種可怕的疫病如同跗骨之蛆,悄然蔓延開來。
起初只是東城貧民窟的幾個流民發(fā)熱、嘔吐、腹瀉。消息被官府極力壓著。但很快,
疫病如同燎原之火,燒到了西城邊緣的平民區(qū)。
染病的人開始出現高燒不退、劇烈腹痛、噴射狀嘔吐,皮膚脫水干癟,眼窩深陷,
甚至有人渾身發(fā)紫,在絕望的抽搐中痛苦死去。死亡的氣息,
混雜著劣質石灰粉的刺鼻味道和絕望的哭嚎,開始籠罩在京城上空??只畔駸o形的瘟疫,
比真正的疾病傳播得更快。富戶們開始閉門不出,
藥鋪里的黃連、黃芩等清熱藥材被搶購一空,價格飛漲。太醫(yī)院的人馬日夜在街上巡邏,
焚燒死者的衣物、撒著刺鼻的石灰,將那些出現癥狀的人家粗暴地用木條釘死封門,
任其在絕望中自生自滅。蘇府也陷入了緊張。府門緊閉,下人們進出都要用艾草熏過。
父親蘇正德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疫病傳入府中,斷送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仕途。
就在這人心惶惶之際,一天深夜,急促而壓抑的拍門聲打破了沉璧院的死寂?!伴_門!
快開門??!” 是鈴鐺帶著哭腔的呼喊,聲音里充滿了恐懼。我心中一驚,
迅速藏好手中的書卷和藥杵,披上那件臟兮兮的外袍,散亂著頭發(fā),
做出剛被驚醒的茫然模樣,搖搖晃晃地走去開門。門一開,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嘔吐物和排泄物惡臭的熱氣撲面而來。只見鈴鐺小小的身子正拼盡全力,
拖著一個沉重的人影。借著廊下昏暗的風燈,我看清那是伺候我的聾啞老仆婦——張嬤嬤!
張嬤嬤此刻面如金紙,嘴唇干裂發(fā)紫,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著,雙眼翻白,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身下的地面已經濕了一灘污穢,散發(fā)著惡臭。她的手臂和小腿上,
赫然可見紫黑色的瘀斑!是疫癥!而且已是重癥!“小姐!
嬤嬤……嬤嬤她……” 鈴鐺嚇得渾身發(fā)抖,語無倫次,
“她……她下午還好好的……晚上就……就這樣了!怎么辦啊小姐?
外面……外面都說……染上這病……就活不成了……要燒死的……”鈴鐺的哭聲尖銳刺耳,
帶著孩童最本能的恐懼。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張嬤嬤的癥狀,
前世我在楚淮書房里偶然翻到過的一份、關于西南邊陲一種名為“絞腸痧”惡疫的邸報描述,
幾乎一模一樣!
高熱、劇吐、劇烈腹瀉(脫水)、腹痛如絞、皮膚紫紺、肌肉痙攣……致死率極高!
邸報上說,此疫兇險,傳染極烈,一旦爆發(fā),往往十室九空!前世,
這份邸報被楚淮漫不經心地丟在一邊,只淡淡說了句“疥癬之疾,自有地方官處置”。
而如今,這“疥癬之疾”已化身為索命的惡鬼,撲到了我的面前!
“別……別碰……” 我喉嚨發(fā)緊,用嘶啞怪異的嗓音阻止想要撲過去的鈴鐺,
身體卻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這一聲響,
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俺呈裁闯?!大半夜的號喪!” 一個尖利刻薄的女聲響起。
是繼母王氏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婆子,周媽媽。她提著一盞氣死風燈,帶著兩個粗壯的仆婦,
氣勢洶洶地出現在院門口。
燈光照亮了地上張嬤嬤可怖的景象和周媽媽那張驟然變得慘白驚恐的臉。“啊——!
” 周媽媽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往后跳開,指著地上的張嬤嬤,
手指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瘟……瘟神!是瘟神?。?/p>
” 她臉上的肥肉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快!快來人!把這老瘟神拖出去!扔到亂葬崗!
快??!別讓她污了府里的地界!還有這院子……這院子里的人……都染上瘟病了!快!
快封起來!去稟報老爺和夫人!”那兩個仆婦也嚇得魂飛魄散,哪里敢上前,只遠遠地站著,
如同躲避洪水猛獸?!安?!不要!” 鈴鐺撲在張嬤嬤身上,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
死死護住,“嬤嬤沒死!小姐……小姐能救嬤嬤的!小姐會治病的!她會!我見過的!
” 情急之下,她竟喊出了不該說的話!周媽媽聞言,那雙三角眼猛地瞇起,
狐疑而狠厲的目光像毒蛇一樣纏上了我:“治病?你說這瘋子會治病?
”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聲音陡然拔高,“好??!原來這瘋病是裝的!蘇沉璧!
你好深的心機!裝瘋賣傻,私藏禁物,如今還想把這瘟神留在府里禍害全家不成?!
” 她轉向那兩個仆婦,厲聲命令:“還愣著干什么!把這小蹄子拉開!
把這老瘟神給我拖出去!立刻!馬上!”兩個仆婦被她的厲色所懾,又怕染上瘟疫,咬著牙,
硬著頭皮上前,粗暴地去拽鈴鐺?!胺砰_她!”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偽裝?心機?
看著鈴鐺被撕扯哭喊,看著地上氣息奄奄、曾在我最孤寂時給予過一絲沉默溫暖的張嬤嬤,
看著周媽媽那張寫滿惡毒和恐懼的臉……前世被灌下毒酒時的冰冷絕望,
與眼前這活生生的人間地獄重疊在一起。去他媽的偽裝!我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周媽媽,
力道之大讓她猝不及防摔了個趔趄。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我沖到張嬤嬤身邊,
毫不猶豫地蹲下,無視那令人作嘔的污穢和惡臭,伸手探向她的頸側。觸手滾燙,
脈搏微弱而急促,幾不可察?!般y針!我的藥箱!” 我抬起頭,對著嚇傻的鈴鐺吼道,
聲音清晰、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再無半分癡傻!
那雙在眾人眼中一貫空洞茫然的眸子,此刻銳利如刀,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死死盯著周媽媽,“還有你!不想死就閉嘴!去取烈酒、滾水、大量的鹽和糖!快!
”所有人都驚呆了。鈴鐺忘記了哭泣,傻傻地看著我。那兩個拽著她的仆婦也僵住了。
摔在地上的周媽媽更是張大了嘴,如同見了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夜風嗚咽著穿過庭院,
卷起地上的枯葉。我扯下身上那件臟污的外袍,狠狠摔在地上。
那件象征著“瘋癲”和屈辱的偽裝,在這一刻,被我親手撕碎?!奥牪灰妴??
” 我的聲音在寒夜里如同冰棱碰撞,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我說,
拿我的藥箱來!還有酒!熱水!鹽!糖!現在!立刻!
”* * *沉璧院被粗大的木條從外面死死釘住,如同一座真正的活死人墓。
濃烈的艾草混合著劣質石灰粉的味道,彌漫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
也擋不住從緊閉房門內隱隱透出的絕望氣息。小小的耳房被臨時改成了“病室”。門窗緊閉,
只留一道縫隙通風。張嬤嬤被安置在鋪了厚厚稻草和舊褥子的木板床上,
身上蓋著能搜羅到的所有破舊棉絮。她的情況比昨夜更糟了。高熱不退,
身體間歇性地劇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不受控制的嘔吐和排泄。皮膚脫水得厲害,
干枯得像老樹皮,紫黑色的瘀斑在手臂和小腿上蔓延得更加明顯。氣息微弱,
仿佛隨時都會斷絕。鈴鐺哭腫了眼睛,卻異常勇敢地守在一旁,按照我的吩咐,
用浸了烈酒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張嬤嬤滾燙的額頭、腋下和手心腳心。
烈酒刺鼻的味道混雜著穢物的惡臭,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令人窒息。
我則跪坐在床邊的冰冷地磚上,面前攤開著生母留下的那本《疫癥雜論》?;椟S的油燈下,
我飛快地翻動著泛黃的書頁,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汗水順著額角滑落,
滴落在粗糙的紙面上。“濕熱穢濁,壅遏中焦,升降悖逆,清濁相干……吐瀉交作,
轉筋攣急……” 我喃喃念著書頁上生母娟秀的批注,
目光死死鎖住“絞腸痧”三個字下的寥寥數語,“……急則治標,當以辟穢化濁,理氣和中,
升清降逆為要……民間驗方,有以三黃(黃芩、黃連、黃柏)為主,
輔以厚樸、藿香、佩蘭……然重癥脫水,陰陽離決,兇險異?!比S!辟穢化濁!
我猛地抬頭,看向墻角那個小小的藥箱。
里面只有一些最尋常的草藥種子和我偷偷積攢下的、微不足道的一點炮制好的藥材,
黃芩和黃連倒是有一點,但黃柏……根本沒有!厚樸、藿香、佩蘭這些芳香化濁的藥,
更是影子都見不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沒有藥!空有方子,
卻無藥可用!難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張嬤嬤在痛苦中脫水衰竭而死?難道我重活一世,
依舊要看著在乎的人在眼前消逝?不!絕不!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翻了手邊的油燈。
燈火搖曳,差點熄滅?!靶〗悖俊?鈴鐺被嚇了一跳,驚恐地看著我。“守著她!繼續(xù)擦!
想辦法喂她喝點溫的淡鹽水!一點點喂!” 我急促地吩咐,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我沖到墻角,瘋狂地翻找那個小藥箱。沒有!沒有黃柏!沒有芳香藥!
只有一點點干癟的陳皮,幾片發(fā)蔫的生姜!我的目光掃過被釘死的窗戶縫隙,
外面是蘇府高聳的圍墻和漆黑的夜空。疫病肆虐,宵禁森嚴,
太醫(yī)院和官府的人如同驚弓之鳥,藥鋪早就被搶購一空……去哪里找藥?等等!
我的視線猛地定格在墻角一堆被遺忘的、從我院子里采摘回來還沒來得及處理的“雜草”上。
那是幾株葉片狹長、邊緣有細齒、頂端開著不起眼小黃花的植物——鬼針草!
還有幾簇葉片肥厚多汁、開著紫色小花的——馬齒莧!生母的手札里似乎提到過……鬼針草,
性味苦平,清熱、解毒、散瘀……馬齒莧,酸寒,清熱解毒,
涼血止痢……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在我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沒有三黃,
就用它們代替!沒有芳香化濁,就用生姜、陳皮辛散理氣!當務之急是止住她瘋狂的吐瀉,
補充她流失的水分和津液!否則,再好的方子也是空談!“鈴鐺!
把那些鬼針草和馬齒莧全拿過來!洗干凈!還有生姜、陳皮!”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p>
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鈴鐺愣了一下,隨即毫不猶豫地撲向墻角。簡陋的爐灶支了起來。
小小的藥罐里,鬼針草、馬齒莧、生姜片、陳皮碎被清水淹沒。我死死盯著罐口冒出的白氣,
用一把破扇子拼命地扇著火。時間從未如此緩慢,每一息都像在油鍋里煎熬。藥汁終于熬好,
呈現出一種渾濁的、帶著古怪草腥味的深褐色液體。我小心翼翼地濾掉藥渣,待溫度稍降,
在鈴鐺的幫助下,用小小的竹勺,極其艱難地撬開張嬤嬤緊咬的牙關,
將苦澀的藥汁一點點灌進去。灌藥的過程漫長而痛苦。張嬤嬤無意識地抗拒,
藥汁大部分都順著嘴角流了出來。灌進去的那一點點,
也很快被她一陣劇烈的抽搐和嘔吐帶出大半。我和鈴鐺的衣服上濺滿了污穢和藥汁,
狼狽不堪。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失敗都像重錘砸在心上。汗水浸透了后背,
手臂因為用力而酸痛發(fā)抖。鈴鐺的小臉上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但她咬著牙,
死死扶著張嬤嬤的頭,沒有退縮。就在我?guī)缀跻^望放棄時,
也許是那微乎其微的藥力起了作用,也許是張嬤嬤頑強的生命力在掙扎,
她的抽搐間隔似乎……拉長了一點?嘔吐的頻率似乎……降低了一絲?
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在絕望的深淵里搖曳了一下?!靶〗?!
你看!嬤嬤……嬤嬤好像……吐得少了點?
” 鈴鐺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絲微弱的驚喜。我屏住呼吸,湊近仔細觀察。
張嬤嬤的呼吸雖然依舊微弱急促,但剛才那陣劇烈的抽搐確實過去了,
暫時沒有立刻引發(fā)下一次嘔吐。灌進去的那一點點藥汁,似乎……真的停留在了她的胃里?
狂喜如同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有用!這簡陋到極致的“替代方”,竟然真的起了一絲作用!
“繼續(xù)!繼續(xù)喂鹽水!藥溫著,過會兒再喂一次!” 我聲音發(fā)顫,眼中涌上熱意。
顧不上滿身的污穢,我立刻重新拿起銀針。這一次,
目標更加明確——內關(止嘔)、足三里(和胃)、中脘(理氣)!我要用盡一切辦法,
穩(wěn)住她那岌岌可危的脾胃氣機!油燈的火苗在墻壁上投下我專注而近乎虔誠的身影。
小小的耳房里,彌漫著草藥、汗水和絕望交織的氣息。我與死神爭奪生命的拉鋸戰(zhàn),
在這座被遺忘的囚籠里,無聲而慘烈地進行著。* * *張嬤嬤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