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館庫房特有的氣息在黑暗中彌漫——舊紙張微弱的霉?jié)瓪庀⑴c樟木柜散發(fā)的辛涼香氣交織,
還有青銅器表面覆蓋的千年綠銹所滲透出的沉寂寒意。我再次從混沌中驚醒,
像被無形的巨手從深水區(qū)猛地拽上岸邊。意識尚未完全清醒,
身體已自動執(zhí)行了那熟悉到令人窒息的流程:伸手摸向床頭柜,
指尖精準地在黑暗中觸碰到冰涼的手機屏幕。按下喚醒鍵的瞬間,
刺眼的光芒撲面而來——2025年8月14日,星期四,06:30。熒亮的屏幕上,
冰冷的數字無聲嘲諷著我:第107次?!吧蚶蠋?,您這么早就到了?臉色不太好呢。
”實習生小林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清脆回蕩。清晨七點半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
在地面分割出明亮的光帶,空氣中浮動的微塵清晰可見。
我抱著沉重的明代天文圖碑拓片卷軸,勉強擠出微笑回應,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走廊盡頭特展廳那扇緊閉的厚重大門。門后,
是我耗盡心血策劃的“時光褶皺:東亞古代計時儀器特展”。籌備無數日夜,
只為今晚的華彩開幕。然而,這座時光殿堂的核心,
那臺復刻復原的精妙巨物——大明水運儀象臺,此刻卻成了我輪回噩夢的牢籠邊界。
作為這座省級博物館的古籍與天文儀器策展人,我沈青瓷的名字,
似乎注定要與時間的詭譎纏繞不休。我踏入特展廳。巨大的水運儀象臺如同沉默的銅鐵巨獸,
踞立在展廳中央。五層木構樓閣精巧疊起,渾儀、渾象、報時裝置依次排列,
精密齒輪與聯動杠桿在冷光燈下閃爍著幽光。
這副恢弘身軀是我祖父沈聿之五十年前耗盡心力修復的傳奇。在那個技術匱乏的年代,
他憑著古籍殘片與驚人的直覺,讓這沉睡的“東方機械鐘祖”重新呼吸。
祖父也為此付出沉重代價——修復完成不久,他便在一場閃電暴雨之夜,
消失于博物館后幽深的庭院。所有尋訪皆石沉大海,只留下一個空蕩的工作臺,
和一枚厚重的銅殼懷表。那懷表如一塊溫潤的銅質鵝卵石,
此刻正安靜地躺在我的工作服口袋里,沉甸甸地貼著肌膚,仿佛祖父殘存的心跳。
“嗡——” 沉悶的鐘鳴從儀器深處準時傳來,如同宣告某種必然的判決。
我猛地抬頭看向腕表:下午16:58。心頭一跳! “沈老師!儀象臺又……又卡住了!
”助理小楊帶著哭腔的驚呼穿透了預備開場的喧囂。我的心瞬間沉入冰窟。
撥開人群沖上前去,
眼前的景象已是噩夢重演:驅動核心的樞輪在運轉到某個微妙弧度時戛然而止,
巨大慣性使承重的木梁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輪盤死死卡住,
如同時間本身在這里被粗魯地釘上楔子。無數次徒勞的修復嘗試后,
疲憊終于撕裂了我的偽裝。
我把自己鎖在祖父當年使用過的、位于博物館頂樓角落的修復室里。
塵埃在斜陽的光束里無聲翻滾,空氣中混雜著陳年松香、火棉膠液和金屬銹蝕的特殊氣味。
我從貼身口袋里掏出祖父那枚沉甸甸的銅懷表。表殼冰涼,
背面纏繞著一條精細雕琢的蛇形紋路,蛇首蛇尾相接,形成一個永恒的閉環(huán)。
指尖摩挲著那冰冷光滑的蛇紋浮雕,在蛇眼處微微停頓——每一次輪回重啟,
這枚懷表都會準時出現在我枕邊,如同一個固執(zhí)的烙印。忽然,指尖感受到一絲異樣。
輕輕一按,咔噠一聲微響,表殼竟彈開了!一張折疊得極小的薄紙片,
緊貼著內側表蓋滑落出來。紙張泛黃發(fā)脆,邊緣已磨損,上面是祖父熟悉而遒勁的筆跡,
墨跡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暗褐色,如同凝固的血痕: “青瓷吾孫:若此表歸于你手,
則吾已失陷于時間褶皺之中。儀象臺非器,實為鎖孔。循環(huán)往復,皆為修復裂痕。欲破此局,
當觀其核心于‘蛇首銜尾’之時。慎之!代價深重?!薄吧呤足曃病??
祖父信中那謎樣的詞句在我腦海里灼燒。古老傳說里,銜尾蛇便是吞噬自己尾巴的巨蛇,
象征永恒輪回與無始無終。我沖回特展廳,近乎瘋狂地再次爬上維修架。
強光手電刺破儀象臺樞輪結構深處的幽暗角落,齒牙交錯的金屬迷宮閃爍著微弱的冷光。
我努力回憶祖父筆記中對樞輪“水斗”與“格叉”聯動裝置的晦澀描述,
指尖一寸寸拂過冰冷的齒輪表面。就在某個極其刁鉆的俯視角度,
透過上方一組巨大傳動輪的縫隙向下窺望——樞輪核心支撐軸的底部陰影里,
一個極其隱蔽的徽記赫然顯現:一條姿態(tài)扭曲、蛇頭奮力咬住自己尾尖的蛇形浮雕!
正是祖父懷表上那蝕刻圖案的放大版!就在那蛇形徽記映入眼簾的瞬間,
仿佛一道無形的電流貫穿了我的身體??诖械淖娓笐驯砗翢o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
如同突然擁有了生命。我猛地掏出它,銅殼在我的掌心急促地跳躍、發(fā)燙。
令人寒毛直豎的景象出現了:表盤上那三枚纖細的指針,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強行擰轉,
竟開始瘋狂地逆時針旋轉!指針在光滑的玻璃表蒙下幻化成一片模糊的銀光漩渦,
發(fā)出細微卻刺耳的“咔噠咔噠”聲,像一個垂死之人的牙齒在劇烈顫抖。
這違反一切物理定律的景象,將一股冰冷的寒意從我的指尖瞬間傳遞到心臟深處,
凍結了血液。“‘蛇首銜尾’……”我喃喃自語,目光死死鎖住那逆旋的眩目光暈,
祖父的警告與眼前這打敗常理的景象激烈碰撞,“難道是……時間逆流?
”一種混雜著驚駭與絕望的明悟猛烈地撞擊著我的理智。這枚懷表,曾經屬于祖父的懷表,
并非僅僅是遺物。它是祖父生命軌跡與眼前這臺龐大時間機器聯結的某種信物,
一個浸透了他生命信息的鑰匙!儀象臺核心樞輪上那個詭異的銜尾蛇標記,
與懷表背面的秘密浮雕遙相呼應——它們在共振!這是血緣的詛咒還是祖父試圖傳遞的坐標?
祖父那句“吾已失陷”的悲鳴,難道注定要由我再次踏入同一條時間的河流?“沈老師?
沈老師你在上面嗎?快到媒體入場時間了!”小楊焦急的呼喚聲從維修架下方遙遙傳來,
帶著穿透展廳的回音。我悚然一驚,倉促向下望去。就在這心神分散的剎那,
被我臨時放置在工作服胸前口袋里的祖父懷表,竟掙脫了口袋的束縛,
像一個沉重而絕望的淚滴,直直向下墜落!我徒勞地伸出手,
指尖只來得及觸碰一下冰冷的銅殼邊緣,便眼睜睜看著它帶著一道絕望的微光,
穿過維修架層層疊疊的鋼鐵空隙,墜向下方儀象臺最精密、最脆弱的報時機構深處!
“不——!”失聲的驚呼被堵在喉嚨里。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碎裂聲從下方幽暗的機械叢林深處傳來,如同骨骼被折斷的脆響。緊接著,
一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金屬摩擦、撕裂、變形的聲音連鎖爆發(fā),仿佛垂死巨獸的最后痙攣。
整個龐大的儀象臺猛地一震!那些剛剛還在艱難運轉的齒輪、杠桿、傳動軸,
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生命力,在刺耳的悲鳴聲中徹底僵死、扭曲、變形。
一股淡淡的嗆人煙霧,混合著燒灼的金屬粉塵氣味,在死寂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小楊和另外幾個工作人員的臉瞬間煞白,絕望地仰望著這恐怖的景象。
展覽開幕的盛大晚宴像一個巨大而疲憊的背景音在我周圍喧囂。水晶吊燈散發(fā)出刺眼的光芒,
玻璃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此起彼伏,衣香鬢影,言笑晏晏。
我孤身一人藏在帷幕最深沉的陰影里,身體靠著冰涼的大理石墻壁,
仿佛只有這堅實的觸感才能證明世界的穩(wěn)固。懷表碎裂帶來的連鎖崩潰,
已徹底宣告此次循環(huán)的修復之路斷絕。
修復團隊給出的診斷冰冷無情:“核心驅動樞紐嚴重變形報廢,無備用件,
初步評估……完全修復可能需要至少三個月?!比齻€月?在我只剩下不足十一次的輪回里,
這無異于死刑判決。祖父紙條上那句“代價深重”此刻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口袋空空如也。我閉上眼睛,
古籍褶皺的手;他在庭院角落精心照料的那幾株倔強挺立的龍舌蘭……如同散落的拼圖碎片,
在我混亂的思緒中忽然被一道閃電照亮,精確地拼合起來!庭院!那幾株龍舌蘭!
祖父消失的庭院,
視為珍寶、頑強生長在北方嚴寒中的龍舌蘭……它們怎么會出現在修復室窗外不起眼的角落?
一個從未深究的細節(jié),此刻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驚濤駭浪。
我像離弦之箭般沖出觥籌交錯的宴會廳,奔進冰冷的夜色里。月光清冷如鍍銀的鉛粉,
博物館西側那個被遺忘的荒蕪小院靜臥在黑暗之中。野草瘋長,
藤蔓在殘破的老墻上攀爬出猙獰的脈絡。我憑著模糊的記憶,
在亂石和荊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
于在一堵爬滿枯藤的老墻下找到了它們——幾株異常高大、葉片如劍鋒般銳利挺直的龍舌蘭,
倔強地刺破荒蕪,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金屬般的灰綠色澤。葉片邊緣帶著細小鋸齒,
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對抗的銳利氣息。祖父曾說過,龍舌蘭的纖維堅韌無比,
古時可用于編織繩纜。他每次修復極度纖細脆弱的古代絲綢卷軸或紙張時,
都會用自制的龍舌蘭纖維刷——那柔軟與韌性完美結合的杰作。我顫抖著伸出手,
指尖撫過一片冰涼厚實的葉片邊緣。就在那粗糙的觸感接觸皮膚的瞬間,
一道冰冷刺骨的電擊感從指尖直達心臟!
眼前的一切景象——月光、荒草、高墻、猙獰的龍舌蘭葉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畫面,
劇烈地扭曲、蕩漾、碎裂開來!時空震蕩。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將我吞噬。沒有聲音,
沒有觸覺,唯有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灌滿四肢百骸。意識在虛無中撕扯、下沉,
仿佛墜入一條沒有盡頭的時間隧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雙腳終于觸碰到堅實的地面。刺眼的白光讓我下意識地瞇起眼睛。
強烈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火棉膠液、金屬拋光劑和舊木頭的氣息,粗暴地沖入鼻腔。
耳邊充斥著鼎沸的人聲,
還有某種巨大機器運轉時發(fā)出的、低沉而規(guī)律的嗡鳴與齒輪咬合的鏗鏘節(jié)奏。我用力眨眼,
視線艱難地聚焦。眼前是一個巨大而忙碌的修復工坊。高大的窗戶透進熾烈的陽光,
照亮了空氣中密集飛舞的塵埃。巨大的工作臺上,
各種難以辨識的金屬零件、古樸的木構件堆積如山。
墻壁上掛滿了復雜的圖紙與密密麻麻寫滿算式的黑板。而工坊的中心,
赫然矗立著一座正在組裝中的巨型儀器骨架!熟悉的樓閣結構,
熟悉的樞輪輪廓……是尚未完工的水運儀象臺!
我的目光死死鎖在工坊角落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背影佝僂的老人身上。他花白的頭發(fā)凌亂,
正全神貫注地俯身在一個巨大的工作臺前,借助一盞明亮的鵝頸燈,
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撥動著某個鑲嵌在巨大木質底座上的、閃耀著青銅光澤的微型復雜構件。
陽光下,他布滿皺紋與油污的側臉線條清晰可見。是祖父!年輕時的祖父沈聿之!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躍出!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仿佛咽喉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眼前的景象真實得令人窒息。我竟站在了五十年前的時空里!
祖父就在眼前,距我不過十步之遙!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舊式西服、梳著整齊分頭、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祖父身邊,聲音壓得很低,
卻清晰地穿透了工坊的嘈雜:“沈工!不能再拖了!上面下了死命令,
‘獻禮工程’進度必須保證!這臺儀象臺,下周一必須整體試運行!
至于您說的那個核心聯動軸的應力缺陷……克服一下!先轉起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