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思室的腥氣濃得化不開。
卡登僵在門口。景象刺入眼底：一具軀體釘在墻邊，華服浸透暗紅；另一具身首異處，頭顱半浸血泊，眼瞼低垂。粘稠的血在他們身下匯合，漫過石縫。低矮屋頂投下狹長的灰光，塵埃緩緩飄落。角落里，御醫(yī)癱軟，喉間哽著斷續(xù)的嗚咽。
腥氣直沖鼻腔。卡登牙關(guān)一緊，抬腳踏進那片尚溫的血泊。粘稠裹住鞋底，每一步都扯出細微的粘拉聲。他推開擋路的衛(wèi)兵，冰涼鎖甲刮過手背。奧利弗頸項斷裂處的布料溫熱粘膩。
他猛地扯下肩頭黑斗篷，唰地展開。斗篷蓋住斷頸和頭顱，動作利落狠戾。手指染滿粘稠血污，他在奧利弗冰冷失彈性的皮肉、濕冷發(fā)間粗暴纏繞、打結(jié)、勒緊。斗篷吸飽血液，沉甸甸墜手。
指節(jié)蹭過奧利弗失血的側(cè)臉——冰冷刺骨。一股寒意竄上脊柱。
一個名字鉆進腦?！⒌吕锇病P蘭。那雙冷酷的眼，仿佛就在暗處盯著。
惡魔會怎么做？他會烙上“叛亂者”的污名。把這殘軀高懸城門，任由鴉啄日曬。甚至……拖去喂狗。
不行！這念頭壓過眩暈。絕不允許！
一股決絕的力量翻涌上來。他壓下嘔吐感，大步走向釘在墻上的公爵。腹部的傷口扯動，尖銳刺痛。。
佩劍深沒入胸膛，劍鋒楔進石縫?？ǖ峭Ｔ谑w前，胸腔起伏。他深吸氣，壓抑翻騰的胃液和怒火，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砂石摩擦般的低吼。后撤一步，右臂貫注全身力氣，肌肉賁張，猛然向后拉去！
嘎吱——咯啦——金屬刮擦石縫，刺耳呻吟。幾顆火星迸濺，瞬間熄滅在血霧里。碎石簌落。
拔劍！
嗤啦——撕裂皮肉纖維的悶響。佩劍撬出！公爵的軀干驟然滑落，像一袋濕泥狠狠砸進血泊！暗紅血花猛烈濺起，腥熱的點狀粘液，沾上卡登冰冷甲胄，沾上他蒼白緊繃的臉。
門口！沉重的、雜亂的腳步聲驟然炸響！人影晃動，搖曳的火光猛地涌入，在狹窄空間投下狂舞的巨影。
衛(wèi)兵隊長帶人堵死出路?；鸸庹樟烈粡垙垜K白的、驚疑不定的臉。隊長的目光瞪著卡登，掃過地上狼藉的兩具軀體，掃過那個詭異可怖的、被黑斗篷粗暴包裹的物體。他嘴唇哆嗦，喉結(jié)滾動，發(fā)不出聲。
“大人？”隊長的聲音干澀嘶啞，目光釘在卡登沾滿血污的手和那個黑色包裹上，“您……您手里是……”
卡登猛地抬眼。血珠混著冷汗滑落鬢角。他無視隊長的質(zhì)問，沉重地指向公爵尸體，聲音像沙礫磨過：
“送教堂！”他吼出來，胸腔震動帶來更深劇痛，“把兩位大人……”目光急轉(zhuǎn)向那個包裹，語氣急促不容置疑，“全都送去教堂！”他猛地一指那黑色包裹，“圣油！立刻！施膏禮！”
士兵們臉上是純粹的驚懼，腳步遲疑?？ǖ蔷o繃下頜，嘶聲對幾個最近的士兵低吼：“抬！手腳輕！”他彎腰，手指深陷血浸透的黏重布料邊緣，胃部痙攣。他壓住嘔吐感，“用布……護住頭！抬穩(wěn)！”他幾乎是推著士兵上前。
士兵的手指在觸碰到那黏膩沉重的布料時猛地彈開，又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般縮回。隊長喉結(jié)又滾動了一下，眼神在卡登鐵青的臉和那包裹間掃視，最終嘶聲道：“……照大人說的做?！?/p>
在他的指揮下，兩具被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的遺體——奧利弗那被黑斗篷和亞麻布勉強包裹的怪異包裹體，與公爵那浸透深紅、被擦洗過但依舊猙獰的華服軀體——被士兵們極其別扭又小心翼翼地抬了起來，并排抬向冰冷的石廊通道?？ǖ菑娙讨共康奶弁?，緊跟在一側(cè)，尤其是在奧利弗包裹體旁。他的每一步都牽扯著腹腔深處的鈍痛，額頭的冷汗混著血滴不斷滑落。在壓抑狹窄的通道里，他嘶啞而粗重的、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喘息的聲音反復響起，敲打在每一個抬擔者和石壁上，沉悶地回響：
“……小心腳步！保持平穩(wěn)！……兩位大人都要穩(wěn)！”
聲音撞在嶙峋的石壁上，破碎又固執(zhí)地回蕩不休。
艾丹的手指蘸著冰涼的圣油，顫抖著在公爵蒼白冰冷的額頭上畫下十字。那具尸體的雙眼——從儀式開始便未曾闔上——此刻正死寂地圓睜著，渾濁的瞳孔直直地向上，仿佛穿透燭火的微光，凝固在了艾丹臉上。這空洞卻充滿某種無形壓迫感的凝視讓他指尖發(fā)麻。
卡登叫住了他：“艾丹牧師，請留步?！?/p>
他喘了口氣，眼神帶著不容拒絕的焦灼，目光死死盯著艾丹眼睛，“請給奧利弗大人也施膏禮”
艾丹看向他，又瞥過那驚心的黑紅包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圣堂角落——兩名衛(wèi)兵正死死盯著他們。年輕牧師抿緊唇，喉結(jié)滾動，終是發(fā)出微弱的嘆息，艱難點頭。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毅，飛快地在額頭、胸口、左肩、右肩點過四下，低聲清晰念道：“求主憐憫…”隨即沾了圣油，點在斗篷上，畫下祈禱符記。
昏暗的側(cè)廳被辟為臨時停靈處。兩具靈床并排，燭光搖曳，在石墻上投下巨大的、動蕩不安的影。焚香艱難地與血腥味纏斗。
儀式完畢，艾丹示意低階修士抬來圣堂備用的粗白裹尸亞麻布。一塊輕輕覆蓋在奧利弗那早已被斗篷包裹的遺體上。另一塊鋪在公爵凈過面、但仍血跡斑斑的華服上。再無更多妝點
燭火在石墻上晃動，蠟淚滑落凝固，焚香和血腥味沉重地壓在空氣里，使時間也變得緩慢?？ǖ侨缡癜闶卦陟`床邊，陰影里的監(jiān)視者紋絲不動，而《詩篇》的調(diào)子鉆入石頭縫中，填滿了整個教堂。搖曳的燭光將一切影子拉長。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縫猛地涌入火把的光亮，阿德里安·凱蘭帶著甲胄森嚴的親衛(wèi)破門而入。他在門口頓住，目光灼熱地烙在那兩具并列的靈床上：亞麻布下是他父親熟悉的冰冷直線輪廓，左邊那塊布則扭曲著，深色的污漬吸飽了血。阿德里安的臉瞬間繃緊，牙關(guān)死死咬住，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胸口猛烈起伏后，一聲短促的抽氣刺穿了嗡嗡的誦經(jīng)聲。他猛然將視線從左邊移開，整個身體轉(zhuǎn)向父親那邊，靴子重重踏在石地上，大步走到父親靈床前跪倒，高大的身影瞬間擋住了光線。陰影模糊了他的臉，只見他抿緊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喉結(jié)再次艱難地滑動。此時，艾丹的誦經(jīng)聲沉得更低，開始了最后的祝禱，尾音在驟然降臨的寂靜中拖得悠長。
阿德里安站起身，不看任何人，也不說話。他猛地轉(zhuǎn)頭，冰冷的目光掃過——守在仇敵靈柩邊的卡登——然后大步向門口沖去，頭也不回。冷硬的靴聲急促響起，親衛(wèi)們?nèi)缤顒拥蔫F鏈嘩啦一聲緊跟其后，從教堂撤離。
火光退去，黑暗與死寂隨之更深地籠罩下來。燭淚、焚香、血腥味重新融合纏繞。修士們低著頭，既不敢看卡登，更不敢望向阿德里安剛才站立過的那片空洞的地面。艾丹仍立在靈床邊，目光投向卡登，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艾丹將卡登帶到墻角。
此刻，這昏黃的燭光搖曳的角落，才算真正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逝者的冰冷輪廓。 蠟燭在奧利弗頭旁微微閃了一個燈花，照亮年輕牧師凝重的側(cè)臉。
艾丹緩緩轉(zhuǎn)向卡登，臉上的平靜褪去，眉宇間憂慮凝結(jié)，聲音低沉，如同在塵埃中滾動：
“舊盟已如煙云消散。您腳下已是深淵邊緣。 阿德里安大人的雷霆之怒絕非虛言，必將如羅騰木下的寒風襲來。關(guān)于奧利弗大人… ，我會為他行尸首哀悼的事。”
他直視卡登血污的臉，聲音幾近無聲卻深沉：“但當塵埃落定時，務(wù)必來尋我。 卡登閣下，您的路在歧途。需要新的晨星指引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