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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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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天門關(guān)正前方三公里處的聯(lián)軍集結(jié)營地。

破曉前最后的寒意,如同潮濕的裹尸布,緊貼著地面。鐵砧堡在身后只留下一個模糊、堅硬的輪廓,而前方,天門關(guān)的黑色巨影已在晨曦中初露猙獰。卡登站在一片被刻意清理出的空地邊緣,腳下是碾碎的草梗和凍土。這里是“太陽先鋒隊”的集結(jié)地。

空氣緊繃得如同滿弦的硬弓。

一百余人。共和國投向天門關(guān)的第一把尖刀,也是他選擇守護(hù)身后一切的最后屏障。他們分散著,在熹微晨光中各自忙碌,做著最后的準(zhǔn)備——這是上陣前最后檢查裝備的時刻。

卡登的目光掃過。沒有囚徒的死氣,只有精悍的氣息。左近,幾名平民老兵正用力拍打著舊式胸甲,確認(rèn)接縫處的皮繩牢靠,他們的手指粗糙地?fù)徇^盔甲上的凹痕和修補(bǔ)痕跡。不遠(yuǎn)處,一群騎士家族的幼子穿著锃亮的全新板甲,用細(xì)麻布仔細(xì)擦拭著闊劍的鋒刃,確保毫無瑕疵,表情如同打磨禮儀配劍般虔誠而冰冷。幾位貴族武官則沉穩(wěn)地活動著肩臂,眼神如同獵鷹掃視著關(guān)墻的地勢。而在所有人的中心……

奧利弗·凱蘭。

他像一尊精致的殘次品立在那里,華麗得與戰(zhàn)場格格不入。那身閃亮的鎧甲依舊在身,卻仿佛不是庇護(hù),而是囚籠。他背脊挺得過分筆直,下巴微微抬起,維持著最后一絲貴族儀態(tài)的空殼。然而他的眼神空洞,失焦地望著前方翻涌霧氣的關(guān)墻方向,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反應(yīng)。他沒有擦拭武器,沒有檢查甲片松緊——他的左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佩劍劍柄。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此刻應(yīng)有的動作,只是沉浸在一種虛無的、被抽離的恐懼之中。一個徹頭徹尾的“祭品”。

卡登移開目光,無需再多比較,奧利弗已然是這片鋼鐵洪流中突兀的異類,其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一目了然。但那身鎧甲象征的指揮鏈,連同這片土地、那座堡壘、以及遠(yuǎn)方的村莊,都構(gòu)成他必須守護(hù)的沉重責(zé)任。 奧利弗,只是這責(zé)任鏈條上最脆弱、也最顯眼的一環(huán)。

卡登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營地邊緣稍遠(yuǎn)處的另一個陣列。那里一片嘈雜喧嚷,似乎是某個新兵補(bǔ)充營在做最后的整隊。

老兵凱斯正背對著這邊,聲如洪鐘地對著一群臉色煞白的年輕人咆哮著。他一邊高舉著一副盾牌做示范,一邊唾沫橫飛:“怕什么?怕也得沖!天門關(guān)的石頭不長眼,不如頂著盾沖快點(diǎn)兒,沖進(jìn)他們的射角盲區(qū),多一分活路!”他吼得青筋暴起,試圖用粗獷的現(xiàn)實和勇猛的假象沖垮新兵們的恐懼。

凱斯吼得口干舌燥,隨意地轉(zhuǎn)過身,視線習(xí)慣性地掃過旁邊那片即將出發(fā)的更精銳的身影——那支“太陽先鋒隊”。最初只是模糊的一瞥,像看任何一隊即將去執(zhí)行送死任務(wù)的炮灰。然而,某個細(xì)節(jié)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灼傷了他的視線,讓所有對身后新兵的訓(xùn)誡戛然而止。

是那根長棍——那根該死的、粗實的包鐵長棍!那近兩人高、由堅硬白蠟?zāi)局瞥?、棍頭猙獰地裹著粗鐵的玩意兒,纏著臟兮兮、被汗?jié)n浸透的麻布條。

那柄絕不該出現(xiàn)在“太陽先鋒隊”這種地方,尤其是配在那身該死的、價值連城的幽藍(lán)鎧甲旁邊的長棍!

凱斯的身體瞬間僵直如鐵錠。他難以置信地瞪圓了渾濁的老眼,死死盯在卡登身上。震驚如冰水從頭頂澆下,凍得他手腳發(fā)麻。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狠狠地甩了甩頭,仿佛要將這荒謬絕倫的幻覺甩出腦子。

“卡……卡登?!”一個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他喉嚨里擠出來,卻被周圍的嘈雜瞬間淹沒。那身幽藍(lán)鎧甲太扎眼了!他左手還提著個橢圓形金屬大盾,在這群共和國精心挑選的精銳中,像一個刺目的污點(diǎn),卻又無比真實。

荒謬感伴隨著惡毒般的憤怒瞬間沖頂。這個蠢貨!這個走了狗屎運(yùn)穿上藍(lán)鎧甲的鄉(xiāng)下小子!他他媽腦袋里灌進(jìn)貴族老爺馬廄里的馬糞了嗎?!他是沒在傷兵營里聞過被熱油燙熟的人肉味,還是沒聽過被巨石砸碎骨頭的悶響?他不會真以為手里的大盾能扛得住吧?

就在鄙夷即將沖口而出的剎那,凱斯看到了卡登的眼睛。

沒有狂熱,沒有貪婪,沒有新兵蛋子上陣前那種因恐懼而扭曲的興奮或呆滯。那雙眼睛里,只有一種近乎凝固、沉入冰海的平靜。一種……沉重得連呼吸都被剝奪的決心。這眼神太陌生了,不屬于凱斯所知的任何一種赴死的理由。它如同一塊冰冷的巨石,狠狠砸碎了他所有預(yù)設(shè)的憤怒和蔑視。 凱斯的目光下意識地在卡登和他身邊那道華麗卻失魂落魄的影子——奧利弗·凱蘭——之間猛烈地跳動著。那個曾云端之上的貴族少爺,現(xiàn)在不過是一尊裹著華美鐵皮的祭品木偶。 然后,凱斯想起了那場席卷一切的洪水,那場沖毀家園、也重塑一切的怒濤…… 一個冰冷徹骨的念頭閃電般劈開他的混沌:難道這小子穿上這身鐵皮,不是為了攀附權(quán)貴,也不是為了那點(diǎn)虛妄的軍功,而是……而是要用這條命去堵天門關(guān)那張吃人的嘴?為了他身后那片被洪水沖過、再也經(jīng)不起戰(zhàn)火蹂躪的土地?為了那可笑的、早就該被沖到下游喂魚的……守護(hù)家園的傻勁?!

荒謬的毒藤仍在滋長,但一種更深沉、近乎絕望的悲哀卻搶先一步攫住了凱斯的心臟。他仿佛聽到了家鄉(xiāng)那條早已消失的小溪在遠(yuǎn)處嗚咽嗚咽……

“操他媽的……”一聲低沉如受傷野獸般的咕噥從他喉嚨深處碾出,他猛地別開臉,仿佛卡登身上那幽藍(lán)的金屬正釋放著灼人的熱浪。他粗暴地推搡著身邊露出憧憬目光的新兵,“看什么看!別管那些找死的貴族老爺!管好你們自己的家伙事兒!”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從營地另一端狂奔而來。是倫斯!少年侍從的臉白得像紙,眼睛里交織著恐懼、憤怒和被背叛的絕望。他剛繞過一列推著火油桶的后勤隊伍,像個瘋子一樣直撲卡登。

“卡登大人?。。 眰愃沟穆曇魩е耷唬踔镣司凑Z,死死抓住卡登覆甲的手臂,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您不能去!您沒告訴我……他們沒告訴我!您要去‘太陽先鋒隊’?!那是送死啊大人!求求您!”現(xiàn)實的冰冷徹底碾碎了他的幻想,“您要是……您要是沒了……我……我就要回鄉(xiāng)下老家挑糞桶、種地!一輩子跟屎尿打交道了!大人!求您了,別去!嗚嗚……”

卡登看著倫斯驚恐絕望、被淚水糊滿的臉。他沒有推開,也沒有斥責(zé),只是用那只未持棍的手——那纏繞著褐色麻布的手掌——輕輕、卻沉重地按住少年顫抖的肩膀。

“我會回來?!?卡登的聲音不高,穿過少年嗚咽的間隙,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那四個字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讓倫斯掙扎的嗚咽驟然一頓,充滿淚水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弱光亮,但旋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

就在倫斯還僵在原地,試圖抓住這虛幻的承諾時——

“當(dāng)!” 突然,一聲清脆的金屬敲擊聲響徹晨空。

那名身披圣潔白袍的神父,用手中一柄樸素?zé)o華的十字長柄劍劍格,狠狠敲擊在由幾名士兵抬著的橡木圣像的基座上。悠長的金屬回音蕩開了營地的嘈雜,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光明的勇士們!”神父的聲音清越而有力,穿透了最后一絲雜音,“集合!到主的光與圣像前集結(jié)!圍成你們的圓!讓祂的意志和榮光填滿這個圓!”

嘩啦——轟??!

鋼鐵之潮驟然流動起來。原本在檢查裝備的戰(zhàn)士們毫不猶豫地大步上前,甲葉鏗鏘,腳步聲沉悶。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引力,將這一百余名鋼鐵戰(zhàn)士拉向圓心——那閃耀在晨光中的十字劍和樸素的圣像??ǖ琼槃菹蚯耙徊?,邁入圓圈,將那身幽藍(lán)的鎧甲暴露在更加清晰的晨光下,那根白蠟?zāi)鹃L棍穩(wěn)穩(wěn)地豎立在他身旁,成為這鋼鐵圓圈上一個獨(dú)一無二的注腳。他與旁邊幾名戰(zhàn)士靠得更近,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金屬的冰冷氣息。奧利弗被人群裹挾著也向前挪了一步,但依舊格格不入,眼神空洞,只有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

神父站在圓心,高舉那柄十字長劍。就在第一縷帶著暖意的朝陽攀上劍尖的瞬間——

“嗡——”

一聲奇異的震鳴在劍身上響起,仿佛金屬被陽光徹底喚醒。緊接著,一道純粹、鋒銳到無法直視的白金色光芒驟然從劍身上迸發(fā)出來!那不是反射的陽光,而是從劍體內(nèi)部生發(fā)、向外輻射的光芒,宛如一小枚落入凡塵的太陽,將神父虔誠的面容和所有圍攏戰(zhàn)士的鎧甲都鍍上了一層近乎神圣的光輝??諝獗贿@神圣而肅殺的光芒填滿,連呼吸都為之屏住。

“勇士們!”神父的聲音在這光輝中充滿了撼動人心的力量,如同神諭,“在光明的注視下!在共和國的榮光中!舉起你們的武器!”

“唰——錚——鏘!”

一片令人牙酸的鋼鐵摩擦與撞擊聲整齊爆發(fā)。百十名戰(zhàn)士猛地將手中的劍、矛、斧、錘——指向那光芒萬丈的劍尖!卡登的左臂肌肉賁張,纏繞著褐色麻布條的舊短劍瞬間舉起,穩(wěn)穩(wěn)指向天空,寒光匯入那片由利刃構(gòu)成的、刺向蒼穹的致命森林。陽光在那白金色的神光與千百片鋒利的金屬上交匯、折射、燃燒,匯聚成一片無聲的、毀滅性的宣言。

神父的聲音轉(zhuǎn)為莊嚴(yán)而古老的詠嘆:“Audentis Fortuna Iuvat!命運(yùn)眷顧勇者!”

“以鐵與血之名,共克敵陣!”

“共克敵陣!?。 卑儆嗳她R聲怒吼,聲浪如巨錘砸向天門關(guān)的方向,卷起的氣浪震散了空中的寒意,腳下的塵土都在震顫??ǖ歉械侥呛鹇暣┩阜胃な幯}。余音如悶雷滾過營地,隨即沉入一種更深沉的、蓄勢待發(fā)的死寂。只剩下鎧甲內(nèi)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臟擂動胸腔的搏動。

鋼鐵森林緩緩放低。短暫的沉寂被打破。人群中,有個留著絡(luò)腮胡、戰(zhàn)甲上有幾處明顯修補(bǔ)痕跡的戰(zhàn)士轉(zhuǎn)過頭。奧利弗還僵立著,微微低頭,視線失焦地看著手中那柄依然插在華麗鹿皮劍鞘里的寶劍劍格,仿佛在研究上面鑲嵌寶石的紋路,周圍的一切都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嘿!大人!”絡(luò)腮胡戰(zhàn)士用力拍了拍奧利弗僵硬的肩甲,聲音洪亮,帶著戰(zhàn)場上特有的直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粗獷關(guān)懷,“醒醒神!眼睛一閉一睜,上了神國我們接著喝!”旁邊立刻響起幾聲附和的大笑,帶著老兵面對深淵時的戲謔和坦然。

奧利弗像是被猛拍驚醒的夢游者,肩膀不受控制地一顫,眼神閃過一絲掙扎的茫然。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說話者,嘴角極其努力地向上牽扯,想要擠出一個符合場合的、或是貴族式的微笑。但那笑容終究沒能成型,只留下一抹僵硬扭曲的肌肉動作,眼中那份茫然空洞卻更深了。他終究沒能完全從自己那封閉的恐懼中走出來。

倫斯在旁邊目睹了這一切,他剛剛因卡登那句承諾而稍穩(wěn)的心瞬間又沉下去。奧利弗的狀態(tài)讓他感到更深的寒意。他張了張嘴,想再對卡登說些什么,想抓住剛才那句話帶來的希望——

就在這時,足以讓靈魂顫栗的鼓聲毫無征兆地炸響!

“咚——!??!”

“咚——?。?!”

“咚——?。?!”

不再是沉悶的前兆,而是直貫云霄的戰(zhàn)吼!如同遠(yuǎn)古巨獸心臟開始搏動,巨大的攻城錘在無數(shù)士兵的齊聲號子和力量的牽引下,開始向前碾壓!沉重的木輪碾過凍土,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碾壓和呻吟。

“嘎吱吱……轟隆……轟隆……”

同時,數(shù)架如同移動山岳般的龐然云車,在無數(shù)絞盤瘋狂旋轉(zhuǎn)、繩索崩得筆直的尖銳嘶鳴聲中,也如同蘇醒的鋼鐵巨獸,掙脫束縛,朝著天門關(guān)那吞噬一切的黑色咽喉,開始笨重卻不可阻擋地邁進(jìn)!沉重的腳步聲、甲胄的碰撞聲、軍官的嘶吼聲瞬間匯成一片死亡進(jìn)行曲。

戰(zhàn)爭的巨獸,終于徹底張開布滿尖銳獠牙的血盆巨口!噴出的第一道鼻息,足以灼燒整片大地。

朝陽冷漠地灑在先鋒隊冰冷參差的鐵甲和那唯一一片幽藍(lán)上,映照著他們肅殺各異的面容??ǖ巧钗艘豢跉?,混雜著泥土、冰冷的鋼鐵、遠(yuǎn)處飄來的烽煙以及體內(nèi)仿佛凝固的熱血的氣息涌入肺腑。他握緊了手中的短劍木柄,粗糙的麻布條摩擦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幾乎要被遺忘的熟悉暖意。他最后一眼掃過鐵砧堡那模糊的輪廓——那只是一個正在迅速退去的模糊影子——然后驟然收束目光,如同兩支冰冷的鐵釬,狠狠楔入前方那道在晨霧中如同地獄之門的黑色巨影。

胸中的氣息早已凝結(jié)成鐵砧,那是保護(hù)家園的決絕意志。腳踩過碾碎的草梗和凍土,發(fā)出沉重而艱澀的碾壓聲。第一排鋼鐵的身影,連同那片幽藍(lán),開始向前挪動。他們匯入了毀滅性的交響洪流。

卡登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泥土、鋼鐵、烽煙的氣息涌入肺腑。他握緊了手中粗糙的麻布條,一絲微弱的、來自故鄉(xiāng)的暖意幾乎要被遺忘,卻頑固地存在著。他最后一眼掃過鐵砧砧堡那模糊的輪廓——那輪廓仿佛與記憶中霜葉村的剪影重疊——然后驟然收束目光,如同兩支冰冷的鐵釬,狠狠楔入前方那道在晨霧中如同地獄之門的黑色巨影。那巨影之后,就是他必須阻止吞噬他世界的深淵。


更新時間:2025-08-16 13: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