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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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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墟山的雨總帶著三分纏綿,七分溫潤。清晨的霧還沒散盡,雨絲便從云隙里漏下來,打在青冥雛菊的花瓣上,滾成晶瑩的珠,又順著花莖滑進(jìn)泥土里,洇出一圈圈淺褐色的暈。

沈清辭披著蓑衣蹲在藥圃邊,指尖拂過被雨打濕的蒼術(shù)葉片。這些藥材是上月從萬妖嶺移栽來的,玄夜說它們喜濕,果然經(jīng)這春雨一潤,葉片邊緣竟泛出了嫩紅。她正要用竹篩將新采的紫蘇攏起來,忽聽身后傳來韓硯的驚呼,伴隨著竹籃落地的輕響。

“清辭姐姐!你看這株‘還魂草’!”少年的聲音里帶著雀躍,混著雨聲格外清亮。沈清辭回頭時,看見他舉著株深紫色的草跑過來,草葉間還沾著濕泥,頂端卻頂著朵極小的白花,花瓣薄得像蟬翼,在雨里微微顫動。

“這不是還魂草?!背竦穆曇魪乃蛞孪聜鱽恚麆倧纳綕咎羲貋?,木桶上的水珠順著桶沿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細(xì)碎的響。他放下水桶走過來,指尖輕輕碰了碰那白花,“是‘紫莖仙茅’,南疆藥族的特產(chǎn),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韓硯愣了愣,把草莖湊到鼻尖聞了聞,一股清苦的藥香混著雨氣鉆進(jìn)鼻腔:“方才在籬笆根下發(fā)現(xiàn)的,周圍還有好幾株呢?!彼钢幤赃吘壍陌h,那里果然冒出幾叢紫莖,葉片在雨里舒展著,像是早就扎根于此。

沈清辭站起身,雨絲落在她的發(fā)間,很快洇出一片濕痕。她望著那些紫莖仙茅,忽然想起阿蝶臨走時說的話——南疆的風(fēng)帶著種子。想來是上次阿蝶帶來的竹筒里沾了草籽,竟在靈墟山的雨里生了根。

“這草能治跌打損傷,玄夜的萬妖嶺也種了些?!背駨澭鼘⑸⒙涞淖咸K撿進(jìn)竹篩,指尖觸到沈清辭的蓑衣,帶著雨水的微涼,“師父今早說要去后山采些‘聽雨藤’,這雨怕是要下一整天,我們送件蓑衣過去吧?!?/p>

韓硯早已跑去藥廬取了蓑衣和斗笠,背上還背著個藥簍,里面裝著剛研好的傷藥:“鬼手前輩說后山的石縫里有聽雨藤,上次我跟楚哥哥去看過,路滑得很?!鄙倌甑牟菪粗?,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被荊棘劃的淺痕——那是前幾日跟著墨淵學(xué)認(rèn)草藥時留下的,此刻已經(jīng)結(jié)了痂。

三人踏著青石板往后山走,雨絲被風(fēng)卷著,斜斜地打在蕨類植物寬大的葉片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轉(zhuǎn)過一道彎,忽見前方的崖壁下立著個熟悉的身影,白發(fā)在雨里泛著銀白的光,正是墨淵。他手里捧著株纏繞在巖石上的藤蔓,藤葉呈心形,被雨水洗得油亮,頂端掛著串小小的鈴鐺狀花苞,風(fēng)一吹便發(fā)出細(xì)碎的叮咚聲。

“這就是聽雨藤?”韓硯湊過去,好奇地碰了碰花苞,“真的會像鈴鐺一樣響呢。”

墨淵將藤蔓小心地放進(jìn)背簍,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往下淌,在下巴處匯成細(xì)流:“它的花苞里藏著露水,雨打在上面,聲音就像檐角的風(fēng)鈴?!彼а劭聪蛏蚯遛o,目光落在她微濕的發(fā)梢上,“怎么沒戴斗笠?”

“想著很快就回來?!鄙蚯遛o將手里的蓑衣遞過去,“方才在藥圃發(fā)現(xiàn)了紫莖仙茅,許是阿蝶帶來的種子發(fā)了芽?!?/p>

墨淵接過蓑衣披上,指尖觸到布料上的潮氣,忽然笑了:“南疆的草,倒是比人還心急?!彼D(zhuǎn)身往回走,腳步踩在鋪滿落葉的山路上,發(fā)出濕潤的咯吱聲,“三百年前我在十萬大山采藥,曾見藥族的人用紫莖仙茅配青冥雛菊,能治被戾氣侵體的修士。”

韓硯跟在他身后,手里把玩著片聽雨藤的葉子:“那玄天宗的人若是打起來,我們能用藥治他們嗎?”話剛說完,他就懊惱地拍了下額頭,“我不該提他們的?!?/p>

楚珩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掌心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卻很輕:“治病不分人,但要不要治,得看值不值得?!彼肫鹎叭招古蓙淼男⊙f的,玄天宗有位長老因爭奪聚魂鼎殘片走火入魔,此刻正被囚禁在宗門后山,渾身戾氣沖天。

回到藥廬時,雨勢漸漸大了。鬼手前輩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搖著把舊蒲扇——即便在雨里,他也改不了這習(xí)慣。青銅眼罩上沾了些雨珠,在廊檐下的微光里閃著光。“方才看見萬妖嶺的小妖往這邊飛,說是玄夜那老東西又送了些藥材來?!彼洪T口努了努嘴,“就在那棵老槐樹下,用布蓋著呢。”

沈清辭走過去揭開油布,下面是十幾個陶罐,里面分別裝著萬妖嶺特產(chǎn)的“凝露草”“醉仙藤”,還有一壇封得嚴(yán)實的雛菊酒。罐底壓著張字條,是玄夜那慣常帶著些邪氣的字跡:“聽雨藤配凝露草,可解戾氣,送與墨淵老東西釀酒?!?/p>

“他倒是記得我喜歡用草藥釀酒?!蹦珳Y走進(jìn)來,將背簍里的聽雨藤倒在竹匾里,“三百年前在無妄峰,他偷了我一壇‘忘憂釀’,說要給萬妖嶺的小妖們當(dāng)安神藥,結(jié)果醉倒了半個山嶺的狐妖?!?/p>

楚珩正用布擦拭著濕漉漉的劍,聞言忍不住笑了:“難怪上次去萬妖嶺,那些狐妖見了我就躲,原來是怕我討酒喝?!彼麑旎貕ι?,劍身映著窗外的雨簾,也映著藥案上攤開的藥經(jīng)。

韓硯已經(jīng)抱了個陶罐去灶房,說是要學(xué)釀雛菊酒。灶間很快傳來他笨手笨腳的聲響,伴隨著陶碗落地的脆響,還有他自己小聲的嘟囔:“楚哥哥說要先放蜜……”

沈清辭走進(jìn)灶房時,正看見少年蹲在地上撿陶片,手指被劃破了道小口,滲著血珠。她取過藥箱里的止血粉給他敷上,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練劍留下的印記,如今被藥汁泡得有些發(fā)軟,卻比從前更溫潤了些。

“釀酒急不得?!彼闷饞咧銙咂鹛掌熬拖穹N藥,得等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才能慢慢發(fā)酵?!?/p>

韓硯點頭,眼睛卻瞟向灶臺上的陶罐:“我爹以前說,練劍也得等風(fēng)來,風(fēng)不對,劍就偏了?!彼鋈坏拖骂^,聲音輕得像雨絲,“可我總覺得,靈墟山的雨比無妄峰的風(fēng)好,落在身上不疼。”

沈清辭沒說話,只是將裝著雛菊蜜的罐子遞給他。窗外的雨還在下,藥圃里的青冥雛菊被洗得愈發(fā)潔白,紫莖仙茅的花苞在雨里輕輕搖晃,像是在應(yīng)和少年的話。

午后,雨勢漸歇,霧靄里透出些微的天光。墨淵坐在藥廬的竹榻上,翻看著三百年前的藥經(jīng),書頁邊緣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上面用朱砂畫著的草藥圖譜卻依舊清晰。沈清辭坐在旁邊研墨,準(zhǔn)備記錄新發(fā)現(xiàn)的紫莖仙茅藥性,忽見他手指停在一頁上,那里畫著株從未見過的紅色藤蔓,旁邊寫著“噬魂藤”三個字,字跡潦草,像是匆忙間寫就的。

“三百年前,就是這藤傷了楚珩的父親?”她輕聲問,想起楚珩手腕上那道淺淡的勒痕。

墨淵合上書頁,目光落在窗外的雨簾上,帶著些悠遠(yuǎn)的悵然:“那時楚家還在守護(hù)聚魂鼎,韓烈被戾氣侵體,失手用噬魂藤傷了楚珩的父親?!彼D了頓,聲音壓得很低,“其實那藤本是藥草,能驅(qū)邪,只是被戾氣染了,才成了傷人的利器。”

沈清辭忽然想起玄夜送來的凝露草,據(jù)說能凈化戾氣。她起身走到藥案前,將凝露草與聽雨藤的葉片放在一起,又取了幾片青冥雛菊的花瓣:“若是用這些配在一起,能不能讓噬魂藤變回原來的樣子?”

墨淵看著她指尖的草藥,眼底漸漸浮起暖意:“或許能。就像人心里的戾氣,若有足夠的藥香浸潤,總會慢慢散的?!?/p>

這時,楚珩帶著韓硯從外面回來,兩人手里都捧著竹籃,里面裝滿了雨后新冒的菌子?!昂笊降摹┕健L出來了,師父說過這菇配聽雨藤最好。”楚珩將菌子倒在竹篩里,水珠順著菇傘滾落,“韓硯剛才還采到了‘月見草’,說要給你當(dāng)藥引。”

韓硯獻(xiàn)寶似的捧過一小束月見草,花瓣上還沾著濕泥,卻開得格外鮮亮:“清辭姐姐,這草晚上會發(fā)光,我爹以前說,看見月見草開花,就說明恩怨該了了?!?/p>

沈清辭接過月見草,忽然看見少年的鞋上沾著些暗紅色的泥土,像是從某處崖壁上蹭來的。她想起后山那片禁止靠近的斷崖,那里曾是三百年前聚魂鼎碎片墜落的地方,如今長滿了帶刺的藤蔓。

“你們?nèi)嘌铝耍俊彼櫭紗柕馈?/p>

韓硯的臉一下紅了,撓了撓頭:“我就是想看看……爹說三百年前那里掉過鼎片,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彼曇粼絹碓叫?,“但我沒靠近,楚哥哥拉住我了。”

楚珩走上前,將一塊暗紅色的巖石放在桌上,上面隱約能看見些模糊的紋路,像極了聚魂鼎上的雛菊紋:“這是從斷崖邊撿的,上面有鼎片留下的印記,但沒找到殘片。”他看向墨淵,“或許三百年前的碎片,早就融進(jìn)山石里了?!?/p>

墨淵拿起那塊巖石,指尖拂過上面的紋路,忽然笑了:“這樣也好。聚魂鼎本就是天地靈氣所化,回歸山川,才是它最好的歸宿?!彼麑r石放在窗臺上,雨水順著石面往下淌,在窗臺上沖出淺淺的溝壑,“就像那些放不下的恩怨,融進(jìn)歲月里,總會淡的?!?/p>

暮色漫進(jìn)藥廬時,雨徹底停了。天邊裂開道縫隙,漏下些微的霞光,給霧靄鍍上了層金邊。鬼手前輩已經(jīng)在廊下支起了小爐,正用新采的雪菇和聽雨藤煮湯,香氣混著雨后的濕潤,在院里彌漫開來。

韓硯蹲在爐邊添柴,火光映著他的側(cè)臉,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楚珩坐在旁邊的石階上,擦拭著他的劍,劍身映著天邊的霞光,也映著藥圃里沾著雨珠的青冥雛菊。沈清辭靠在門框上,看著墨淵將新釀的雛菊酒倒進(jìn)陶碗,酒香里混著藥香,清冽又溫潤。

“師父,這酒要等多久才能喝?”韓硯仰著臉問,鼻尖上沾了點煙灰。

墨淵將陶碗遞給沈清辭,目光落在窗外那叢紫莖仙茅上,那里的白花在暮色里輕輕搖曳:“等下一場雨來,等青冥雛菊再開一茬,就差不多了。”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風(fēng)拂過花瓣,“有些東西,總得等一等?!?/p>

沈清辭接過陶碗,酒液里映著自己的影子,旁邊是楚珩的側(cè)臉,韓硯的笑眼,還有師父鬢邊的白發(fā)。她忽然想起自己在藥經(jīng)扉頁寫下的句子,此刻心里又有了新的續(xù)寫:

三百年的雨,洗亮了三百年的藥香,也洗軟了三百年的棱角。

窗外的霧又開始彌漫,帶著雨后泥土的腥氣,青冥雛菊的甜香,還有藥廬里飄出的酒香,在靈墟山的暮色里慢慢融成一團(tuán)溫柔。聚魂鼎懸在房梁上,鼎身的雛菊紋路在微光里流轉(zhuǎn),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什么——或許是三百年前的風(fēng)雨,或許是此刻的安寧,又或許,是那些正在慢慢發(fā)酵的新故事。

灶房里,韓硯還在擺弄他的釀酒罐,陶碗碰撞的聲響里,混著他小聲的哼唱。楚珩收起劍,起身往灶房走,大概是去教他如何掌控火候。墨淵坐在竹榻上,重新翻開那本舊藥經(jīng),指尖劃過“噬魂藤”三個字時,動作格外輕,像是在撫摸一段終于被溫柔安放的過往。

沈清辭捧著陶碗,站在廊下望著滿圃的花。雨后的青冥雛菊上還掛著水珠,在暮色里閃著光,像無數(shù)雙溫柔的眼睛。她忽然明白,所謂歸途,從來不是某一個終點,而是這樣的時刻——有雨,有花,有等待的耐心,也有相守的安寧。

夜色漸深時,藥廬的燈火亮了起來,透過窗欞,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暈。遠(yuǎn)處的山澗傳來潺潺的水聲,混著偶爾的蟲鳴,還有藥圃里花草生長的細(xì)微聲響,在靈墟山的夜里譜成一首溫柔的歌。

而那些關(guān)于聚魂鼎,關(guān)于三百年恩怨的故事,早已像這雨后的霧,慢慢淡了,散了,最終融進(jìn)這片土地,化作滋養(yǎng)新生命的養(yǎng)分。就像沈清辭在藥經(jīng)新的一頁寫下的最后一句:

雨落時,藥香漫過的地方,都是歸途。


更新時間:2025-08-16 10:1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