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姐,喝藥了。”青嬤嬤是母親留給我的老仆。云家倒臺時,滿府仆從作鳥獸散。
只有她背著我從火光里逃出來,一路跌跌撞撞躲進這處早已無人問津的舊宅。藥汁很苦,
入喉時像有針在扎,我卻連皺眉的力氣都快沒了。從前在丞相府,
母親總讓丫鬟在藥里摻些蜜餞??扇缃瘢苡幸煌霟崴幰咽巧萃?。“嬤嬤,
今日藥鋪的賬……”“小姐別操心這個?!鼻鄫邒甙醋∥乙豌y釵的手。
那支素銀釵是我身上僅存的值錢物件?!袄吓ソo隔壁張屠戶縫了件棉衣,他抵了些碎銀,
夠咱們撐幾日了。”我望著她鬢角新添的白發(fā),喉間發(fā)緊。
從前的青嬤嬤是府里最體面的管事嬤嬤,穿綾羅戴珠釵。如今卻要為幾文錢替人縫補漿洗。
這一切,都拜三個月前那場滔天巨變所賜。父親官拜丞相二十年,
一夜之間被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禁軍圍府那天,我正發(fā)著高熱躺在床上,
聽著外面的廝殺聲、哭喊聲,還有……橫梁斷裂的響聲。等我再次醒來,
就躺在這舊宅的硬板床上,世界已天翻地覆。“小姐,方才去買菜,
聽見街坊在說……說徐家那位小將軍的事。”青嬤嬤忽然嘆了口氣,往爐子里添了塊炭。
我的手指微微蜷縮。徐家。徐硯禮。這個名字像根細刺,埋在我記憶最淺的地方。十歲那年,
母親拉著我的手,在佛堂里輕聲說:“弦月,你與徐家小將軍有婚約呢。那孩子生得好,
將來定是個有出息的。”那時我還在病中,整日昏昏沉沉,只模糊記得母親說這話時,
眼里有溫柔的光。后來病情反復(fù),我被大夫斷言“需靜養(yǎng)十年,不可見風”,
便徹底困在丞相府最深的那座院落里。連父親的面都少見,更別提什么素未謀面的未婚夫。
這樁婚約,漸漸成了府里無人敢提的秘密。“他們說……說徐小將軍十七歲就立了戰(zhàn)功,
圣上親賜了稱號,如今是京城里最風光的人物。”“聽說……聽說他早年間就放話,
說咱們云家的女兒配不上他,還說這婚約是當年陛下硬塞的,遲早要退掉?!蔽掖瓜卵鄄€,
看著藥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2.銅鏡早就被當?shù)魮Q了糧食。我已許久沒見過自己的模樣。
只記得母親曾說,我生得像早逝的外祖母。可再美的容貌,困在深院里十年,也該蒙塵了。
如今成了罪臣之女,更是連塵埃都不如。徐硯禮那樣的人,該是站在云端的。
傳聞里說他鮮衣怒馬,銀甲染血時最是好看。說他眉眼鋒利如刀,卻偏生膚白如玉,
笑起來能讓京城所有的大家閨秀都紅了臉。說他在戰(zhàn)場上殺伐果斷,
回京時卻會給路邊的乞兒丟塊碎銀。這樣的人,自然該厭棄我這個罪臣之女?!巴肆艘埠?。
”我輕輕開口?!氨揪筒皇且宦啡恕?/p>
”青嬤嬤卻紅了眼:“可他們還說……說圣上沒允他退婚。圣旨里說,云家罪不及女眷,
這婚約……還作數(shù)?!蔽颐偷靥ь^,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作數(shù)?
一個是戰(zhàn)功赫赫、前途無量的少年將軍。一個是家破人亡、聲名狼藉的罪臣之女。
這樣的婚約,算什么?是圣上的憐憫,還是又一場羞辱?風突然大了起來,
梧桐葉嘩啦啦落了一地。我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覺得那霉味里,
又多了一絲名為“婚約”的枷鎖味。青嬤嬤還在絮絮叨叨:“聽說徐小將軍昨日回了京,
騎著那匹雪獅子寶馬,從朱雀大街一路過來,多少小姐都扒著墻頭看呢……”我沒再聽下去,
只覺得眼皮發(fā)沉。或許是藥勁上來了,或許是這世事太過荒唐,竟讓我生出幾分恍惚來。
那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夫,那個說我配不上他的少年將軍……他會來嗎?
來看看這個他嗤之以鼻的未婚妻,如今是怎樣一副狼狽模樣?3.第三日午后,
叩門聲突然響起。我正坐在桌邊描花樣,那是青嬤嬤找鄰居討來的碎布,想給我做件新冬衣。
聽到聲音,我的筆尖頓了頓,墨滴在布上暈開一小團黑。這處舊宅偏僻,
除了收賬的藥鋪伙計,鮮少有人來?!拔胰タ纯础!鼻鄫邒叻畔率掷锏尼樉€,
拍了拍圍裙上的灰,腳步有些遲疑。我心里也有些發(fā)緊,捏著繡花針的手指微微泛白。
不會是……朝廷又來人了吧?門“吱呀”一聲被拉開,
外面?zhèn)鱽砬鄫邒邘е璧穆曇簦骸罢垎柲恰本o接著,
是一個清朗卻帶著幾分冷硬的男聲:“云弦月在嗎?”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個聲音,
該是……我站起身時,膝蓋撞到了桌腿,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外面的人似乎聽到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廊下。青嬤嬤掀開門簾進來,臉色有些發(fā)白,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深吸一口氣,撫平裙擺上的褶皺,慢慢走了出去。逆光里站著一個少年。
他穿了件銀灰色的騎裝,腰間懸著柄嵌寶石的佩劍。墨發(fā)用同色發(fā)帶束著,
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這便是……徐硯禮。
我抬起眼,撞進他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很亮,帶著少年人的銳氣,
卻又比尋常少年多了幾分久經(jīng)沙場的冷冽??纱丝蹋请p眼睛里的冷冽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滯的震驚。他的眉原本是蹙著的,帶著幾分不耐和顯而易見的輕視。
可在看清我的臉時,那眉頭倏地松開,嘴唇微張,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我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從前在府里,丫鬟們總說我生得好看??晌覍χ~鏡,
只覺得那張臉太過蒼白,沒什么血色,算不得什么。如今病剛好些,臉色依舊帶著病容,
身上穿的還是洗得發(fā)白的素色襦裙,想來更是狼狽。他這樣盯著我,
是在奇怪這就是他嗤之以鼻的未婚妻嗎?還是在嘲笑我的落魄?“你就是云弦月?
”他終于開了口,聲音比剛才沉了些,帶著點沙啞。我輕嗯了一聲。他沒再說話,
目光卻像帶著溫度,從我的發(fā)頂一路滑到鞋面,又猛地收回去,落在廊下那株半死的梧桐上,
耳根卻悄悄紅了。這反應(yīng)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他會冷言冷語,或是直接提出退婚,
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副模樣。青嬤嬤小心翼翼地開口:“將軍……您找我們小姐,
有什么事嗎?”徐硯禮這才像是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她,眼神還有些發(fā)飄,
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什么事。就是……過來看看?!彼f著,
竟徑直從我身邊走過,走進了屋里。我愣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他的步伐有些亂,
像是腳下沒踩穩(wěn)。走到桌邊時,目光落在我剛才描了一半的花樣上,又倏地移開,
落在墻角結(jié)著蛛網(wǎng)的梁上,眉頭又皺了起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道:“這里……缺什么?”我和青嬤嬤都愣住了。缺什么?
這舊宅缺的東西可太多了。缺炭火,缺糧食,缺過冬的棉衣,缺……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
可這些,他會在乎嗎?“不缺什么,多謝將軍掛心。”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又落在我臉上。
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剛才的震驚,而是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執(zhí)拗,
像是要把我的模樣刻進骨子里。那目光太燙,我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門框。
“嘶——”我的手肘磕在堅硬的木頭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氣?!靶⌒?!
”他幾乎是立刻就沖了過來,伸手想扶我,指尖快要碰到我的胳膊時,卻又猛地頓住,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僵在半空中??諝饫飶浡唤z若有若無的尷尬。
他的指尖離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指腹上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劍留下的痕跡?!皼]事吧?
”“沒事。”我搖搖頭,往后退了退,拉開距離。他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垂在身側(cè),
指節(jié)微微泛白。“府里……”他又開口,目光掃過屋里空蕩蕩的陳設(shè),
“連個像樣的桌椅都沒有。”我沒接話。云家倒臺時,值錢的東西早就被抄沒了,
能留下這處舊宅,已是僥幸。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轉(zhuǎn)身往外走:“我讓人送些東西過來。
”“將軍不必——”“就當……”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卻沒回頭,聲音悶悶的,
“就當是履行婚約的本分?!闭f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連門都忘了關(guān)。我站在原地,
看著他騎上那匹神駿的雪白色寶馬,絕塵而去。銀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只留下馬蹄揚起的塵土。“小姐……這徐小將軍好像和傳聞里不太一樣啊。
”我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心里也亂得很。傳聞里那個說我配不上他的少年將軍,
那個傲氣沖天的玉面羅剎……剛才那個會失態(tài)、會臉紅、會關(guān)心我缺不缺東西的人,
真的是他嗎?他看我的眼神,太過灼熱,太過直白,像是要把我整個人都看穿。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目光掃過的溫度。或許……傳聞,
終究是傳聞。4.徐硯禮說到做到。傍晚時分,幾輛馬車停在了舊宅門口。
送來的東西從炭火、糧食到布匹、藥材,甚至還有一整套新的桌椅和銅鏡。
領(lǐng)頭的侍衛(wèi)恭敬地說:“將軍吩咐,這些都是給云小姐的,不夠再讓人來送。
”青嬤嬤看著堆了半院子的東西,半天說不出話來。我站在廊下,看著那面嶄新的菱花鏡,
鏡中映出的人影讓我自己都有些陌生。臉色依舊蒼白,但眉眼間的輪廓卻比記憶中清晰。
眉是遠山黛,眼若含秋水,鼻梁挺翹,唇色是淡淡的粉?;蛟S是病好了些,褪去了幾分死氣,
竟真有幾分母親說的“像外祖母”的影子??蛇@又如何呢?再美的容貌,
也洗不掉“罪臣之女”這四個字?!靶〗?,明日得去趟藥鋪,給您抓新的藥材。
”青嬤嬤清點完東西,走到我身邊?!斑@是徐將軍送來的方子,說是宮里的御醫(yī)開的,
比咱們之前的藥好?!蔽医舆^那張灑金宣紙,上面的字跡筆鋒凌厲,帶著一股殺伐之氣,
和他本人一樣?!拔易约喝グ?,您年紀大了,路不好走。
”青嬤嬤不放心:“可外面那些人……”她沒說下去,但我知道她在擔心什么。云家倒臺后,
總有些落井下石的人。若看到我這個罪臣之女,指不定會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沒事的。
”我笑了笑?!拔以绮皇秦┫喔男〗懔?,沒人認得我。”第二日一早,
我換了件最素凈的藍布裙,用布巾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拎著藥包出門了。
藥鋪在街角,離舊宅不算太遠。秋意更濃了,街上的行人裹緊了衣裳,步履匆匆。我低著頭,
盡量往路邊走,避開人群。剛從藥鋪出來,正要往回走,卻被幾個醉醺醺的漢子攔住了去路。
“喲,這小娘子看著面生啊。”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蘆,
眼神黏在我露出來的眼睛上?!斑@眼睛,勾人的很吶。”我心里一緊,握緊了手里的藥包,
想繞開他們。“別急著走啊?!绷硪粋€瘦高個攔住我,伸手就要掀我的布巾?!罢谡谘谘诘?,
是不是長得丑???”“讓開?!蔽业穆曇粲行┌l(fā)顫,但還是強裝鎮(zhèn)定。“嘿,還挺兇。
聽這聲音,年紀不大吧?家住哪兒?。扛绺缢湍慊厝??”橫肉漢子笑了起來。
他們的污言穢語像蒼蠅一樣鉆進我的耳朵。我只覺得一陣惡心,轉(zhuǎn)身想跑,
卻被瘦高個抓住了手腕?!芭苁裁矗柯犝f前陣子倒臺的云丞相,家里有個藏了十年的女兒,
生得跟仙女似的?!薄澳阏f……會不會就是你啊?”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骨頭生疼。
“放開我!”我用力掙扎,布巾卻在拉扯中掉了下來。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那幾個漢子都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連呼吸都忘了。醉意似乎瞬間醒了大半,
臉上的猥瑣變成了一種貪婪的驚艷。
“真……真他娘的好看……比畫里的仙女還好看……”“這要是罪臣之女,
那也值了……”瘦高個的手還抓著我的手腕,眼神里的欲望幾乎要溢出來。
我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用力想甩開他的手,卻怎么也掙不開。
周圍漸漸圍攏了些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卻沒人上前幫忙。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