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壁透著刺骨的寒氣,每一次挪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讓林默牙關(guān)緊咬,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混著血污和泥水滑落。他幾乎是爬行著,終于夠到了那個歪倒在濕漉漉腐葉上的破舊書箱。
木箱入手冰涼沉重,帶著一種飽經(jīng)風霜的粗糙感。他喘著粗氣,用還能勉強活動的右手,費力地掀開那半開的、吱呀作響的箱蓋。
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霉味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借著崖底昏暗的光線,他看清了里面的東西:
幾卷用麻繩仔細捆扎的書冊:紙張泛黃,邊緣磨損卷曲,封面上的字跡模糊不清。這是陳硯的全部“知識資本”。
一個同樣破舊、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放在書卷旁邊,鼓鼓囊囊。
幾件折疊整齊但同樣布滿補丁的粗布衣物: 顏色洗得發(fā)白,質(zhì)地粗糙。
一個簡陋的竹制水筒:蓋子半開著,里面空空如也。
散落在角落的幾樣小東西:一塊磨墨用的劣質(zhì)石硯,半截禿毛筆,一小包用油紙包著的、已經(jīng)干硬發(fā)黑的墨塊。
這就是一個窮書生的全部家當。寒酸得令人心酸。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最顯眼的粗布包袱上。他忍著肋骨的刺痛,小心地將它拖出來。包袱系得并不緊,似乎是為了方便隨時取用里面的東西。
他解開包袱結(jié)。
里面的東西,讓他這個剛從現(xiàn)代物質(zhì)社會滾落下來的靈魂,瞬間僵住了。
幾十枚銅錢。
是的,只有幾十枚。大部分是邊緣磨損、布滿綠銹的舊錢,甚至還有幾枚邊緣帶著毛刺、明顯是私鑄的劣錢。它們散亂地堆在一起,發(fā)出輕微而沉悶的碰撞聲。這,就是所謂的“盤纏”。
旁邊,是三個硬邦邦的、顏色灰暗的雜糧餅。餅子又干又硬,表面粗糙,一看就知道是用最差的麥麩、豆渣甚至野菜混合而成,在空氣中暴露久了,邊緣已經(jīng)有些發(fā)硬開裂。它們安靜地躺著,像三塊不起眼的石頭。
還有兩件同樣打著補丁、但疊得整整齊齊的粗布單衣,大概是用來替換的。衣物的補丁針腳細密,看得出縫補者的用心,卻更凸顯了這份家當?shù)木狡取?/p>
寒酸。極致的寒酸。
林默下意識地想嗤笑一聲,想嘲諷這堆破爛連他以前一頓外賣的錢都不值。然而,嘴角剛扯動一下,一股洶涌澎湃的、完全不屬于他的記憶洪流,伴隨著強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情感,猛地撞進了他的腦海!
畫面閃現(xiàn),帶著溫度,帶著聲音:
王嬸那張布滿溝壑、常年被灶火熏烤得黝黑的臉龐,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舊布包,里面是七八個還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 她的聲音帶著局促和期盼:“硯哥兒,嬸子沒啥好東西…這幾個蛋,你路上煮了吃…補補身子…”
李伯,那個佝僂著背、咳嗽不停的孤寡老人,顫巍巍地從他那個藏在炕席下、磨得油亮的破木盒里,一枚一枚地數(shù)出二十幾個銅錢。銅錢被他粗糙的手指摩挲得發(fā)亮,每一個都像是從他骨頭上摳下來的?!澳弥弥薨 ≈c花…到了京城…買口熱乎的…”
張童,那個總跟在陳硯身后、流著鼻涕喊“硯哥哥”的小男孩,偷偷摸摸地跑過來,臟兮兮的小手緊緊攥著一塊用臟兮兮油紙包著的飴糖。他咽著口水,眼睛亮得像星星,把糖用力塞進陳硯手里:“硯哥哥!給你!爹說進京可遠可遠了!吃了糖就不累了!可甜了!”
還有里正陳老伯,把村里幾戶稍微寬裕點的人家湊的幾十個銅錢鄭重地交到陳硯手上,拍著他的肩膀,渾濁的老眼里滿是希冀:“硯生啊,全村人的念想,都在你身上了…爭口氣!”周圍是村民們一張張寫滿期盼和祝福的、同樣貧窮卻真誠的臉龐。
這些記憶碎片如此鮮活、如此沉重!它們不再是旁觀者的敘述,而是陳硯親身經(jīng)歷、深刻烙印在靈魂里的感受!那份被托付的惶恐,那份面對純粹善意的不知所措,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將瘦弱肩膀壓垮的責任感…此刻,如同洶涌的潮水,毫無保留地沖擊著林默的靈魂!
林默的手,還緊緊抓著那個裝著銅錢和雜糧餅的粗布包袱,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
他,林默,一個在鋼筋水泥森林里摸爬滾打、習慣了冷漠、算計和被拒絕的現(xiàn)代人,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東西——一種毫無保留、不求回報、甚至帶著自我犧牲意味的、最質(zhì)樸的善意和期望!
沒有房貸的壓力,沒有績效考核的焦慮,沒有相親市場的衡量。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情感:希望你好,希望你有出息,因為我們是一體的。
這份“盤纏”,輕飄飄的幾十個銅板,幾個硬餅子,幾件破衣服。在物質(zhì)價值上,微不足道。
但在情感上,它們重逾千斤!
每一枚銅錢,都浸透著鄉(xiāng)親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血汗!
每一個雜糧餅,都凝聚著他們勒緊褲腰帶省下的口糧!
每一件補丁衣服,都縫進了他們無聲的關(guān)懷和祝福!
這不是施舍,這是賭注!是整個陳家坳,這些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貧苦村民,對他們唯一能看到的“希望之光”——那個善良又有點笨拙的書生陳硯——傾其所有的押注!
而陳硯…摔死了。死在了這冰冷的崖底。
現(xiàn)在,是他林默,一個自詡看透世態(tài)炎涼、滿心頹廢絕望的“廢物”,接過了這個爛攤子,接過了這具殘破的身體,也接過了這份滾燙的、幾乎能將人灼傷的責任!
“呵…呵呵…” 林默喉嚨里再次發(fā)出低沉的笑聲,這一次,沒有了之前的絕望和自嘲,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和一種被強行注入的力量。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污和血跡的手,看著那寒酸的包袱,看著散落一地的、屬于陳硯的“遺產(chǎn)”。
胸腔里,那顆屬于林默的心臟,被陳硯遺留的記憶和情感,狠狠地撞擊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愧疚、震撼、茫然,卻又被一股奇異暖流包裹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不僅撿了一條命。
他還背負了一個善良卻不幸夭折的年輕人未竟的人生。
他背負了數(shù)十個貧苦村民砸鍋賣鐵湊出來的、沉甸甸的希望!
他背負了一個閉塞小山村關(guān)于改變命運的唯一念想!
這操蛋的人生…換了個世界,換了個身份,竟然變得更加“操蛋”了!但這一次,“操蛋”里,卻摻雜了讓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輕易說出“放棄”的東西。
林默深深地、帶著痛楚地吸了一口崖底冰冷潮濕的空氣,仿佛要將那份沉重也吸進肺腑。他小心翼翼地將散落的銅錢一枚一枚撿起,放回包袱里,將那三個硬邦邦的雜糧餅仔細包好,將那兩件補丁衣服重新疊放整齊。
動作緩慢,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陳硯…你這家伙…” 他對著冰冷的空氣,對著那個已經(jīng)消散的靈魂,低聲呢喃,“…給我留了個天大的‘驚喜’啊…”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塊用臟兮兮油紙包著的飴糖上。那是張童寶貝的糖。他拿起它,油紙粗糙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孩童掌心的溫度。
林默沉默了片刻,眼神中的迷茫和絕望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濃霧,雖然前方依舊晦暗不明,但一種名為“責任”的硬核,正在他頹廢的廢墟中悄然凝聚。
他猛地將那塊飴糖塞進懷里,緊貼著胸口——那個屬于陳硯,如今也屬于他的、曾經(jīng)冰冷絕望、此刻卻被一絲微弱暖意浸潤的心臟位置。
然后,他咬著牙,忍著左腿鉆心的劇痛和全身的酸楚,扶著冰冷的巖石,用盡全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這操蛋的人生,換個人也得繼續(xù)走??!”
他望著頭頂那遙不可及的一線天光,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在寂靜的崖底轟然響起,仿佛是對命運最直接的宣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