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舉起那輛小車?!澳沁@個呢?”
“那是你和‘九歲科學(xué)’之間的事?!彼f。那笑容,幾乎抵達了他的眼底,但還差一點點。
林舒雅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臂,一個無聲的祝福,然后走向航站樓大門,給他們留下一個可以假裝是私人的瞬間。
蔚藍從包里,拿出了那本狐貍書。她把它遞給他?!敖o蘇墨,”她說,“告訴他,續(xù)集,值得等待?!?/p>
蘇辰接過書,拇指輕輕拂過封面?!澳銜H口告訴他的?!?/p>
她的呼吸,被這句話勾住了?!疤K辰……”
“我不是在要求什么,”他又說了一遍,溫柔得像一間亮著燈的房間,“我只是,把門廊的燈,給你留著?!?/p>
她看著他,然后是真正地、深刻地看著他——這個學(xué)會了失去的形狀,卻沒有讓那份失去把自己變得刻薄的男人。這個懂得修理一把椅子和假裝它從未壞過之間區(qū)別的男人。這個向她展示了,當(dāng)你用“在場”去填充它時,“安靜”并非懲罰的男人。
“在這樣的日子里,天亮只是個傳說,”她說,偷用了他的句子,來測試它是否能承載住她的重量,“但我想,我終于看到了?!?/p>
“很好,”他說,“那樣的傳說,往往是真的。”
機場的自動門“呼”地一聲打開,帶出一股混合著咖啡和緊迫感的風(fēng)。廣播里,一個還不屬于她的登機組正在被召喚。時間,不耐煩地堆積著。
她向他走近一步,因為有些真相,需要足夠近的距離才能成立。
“我不知道我會選擇什么,”她承認(rèn),“但我知道,我不想再回到那個,不知道家聞起來是什么味道的人。”
“是肉桂和干松木,”他輕聲說。
“還有門口濕漉漉的靴子,和柜臺上那兩個杯子。”她補充道,“其中一個,還謊稱自己是全世界最湊合的老爸?!?/p>
這句話,終于讓那笑容,抵達了他的眼底。也讓她的眼底,泛起了一層薄霧。
“走吧,”他最后說,聲音因為某種情緒而變得粗糙,像被砂紙打磨過的木頭,“不然,你就沒機會想念這里了?!?/p>
她點了點頭,因為任何其他的話,都會變成一個承諾。
他退后一步。她轉(zhuǎn)身,走向那扇門,然后,回頭看了一眼——看那輛越野車,那個手里拿著一本狐貍書的男人,那個在她記憶中,一個男孩會永遠站立著、將手套按在玻璃上的空間。
里面,自動扶梯像一個長句中的逗號,將陌生人不斷托起。她每走一步,都像在逆著一股由她自己親手建立的潮流而行。
在安檢口,她還是沒能忍住,最后一次回頭。
在滑動門外,在下客區(qū)的邊緣,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絨球帽歪戴著,外套拉了一半,呼吸在空氣中凝成一顆顆小小的星星。蘇墨終究還是跟來了,或者說,他帶著一種遠超九歲的理解,從車?yán)餂_了出來。
他高高地舉起雙臂,用力地揮舞著,像是在為一艘即將遠航的巨輪,送上最勇敢的祝福。
蔚藍高高地舉起自己的手,那輛模型小車,冰冷而完美地貼在她的掌心。
蘇辰的手,出現(xiàn)在兒子的肩膀后面,穩(wěn)住他,卻沒有束縛他。
她一直看著,直到他們變得模糊,直到他們變成顏色、形狀,和一個揮手的意念。
直到那時,她才終于轉(zhuǎn)身,走向金屬探測器,走向規(guī)則,走向登機口,心臟,在她肋骨下,正激烈地跳動著一張全新的地圖。
而在她身后,在長春的路邊,一個孩子,在載著她的人本該消失很久之后,依然在揮著手。
上海,以其一貫的、不動聲色的繁華迎接了她。出租車的洪流,喇叭的交響樂,摩天大樓在早已不耐煩等待春天的街道上,投下冷漠而修長的影子。
蔚藍走出黑色的邁巴赫,她的高跟鞋在蔚氏大廈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出清脆而孤單的回響。穿著制服的門童以機械般的精準(zhǔn)向她點頭致意,有那么一瞬間,她懷疑這里是否真的有人想念過她。
大廈內(nèi)部,空氣溫暖,卻不帶絲毫她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所特有的、肉桂與松木的暖意。這是一種被精準(zhǔn)調(diào)控的熱度,昂貴、無菌,沒有靈魂。
“歡迎回來,蔚總?!彼奶刂瓔I,像一陣風(fēng)似的走來,將一份文件遞到她手中,腳步未停?!澳霓k公室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董事會二十分鐘后開始。”
“當(dāng)然了?!蔽邓{回答,聲音平穩(wěn),內(nèi)心卻感覺像是被強行塞入了一套不合身的戲服。
在她的頂層辦公室里,窗外的天際線像一盤被打翻的鉆石,閃爍著誘人卻冰冷的光芒。她坐進那張意大利真皮座椅,手指滑過巨大而冰冷的辦公桌面。這里一塵不染,完美無瑕,像一個等待女主角登場的舞臺。但她,卻失去了表演的欲望。
她從手袋里拿出手機,猶豫了片刻,拇指懸停在屏幕上。沒有蘇辰的消息。不是說她曾期待過,也不是說她未曾希望過。
那場會議,是一片模糊的利潤率、擴張戰(zhàn)略和那些只說不聽的聲音。中途,有人祝賀她成功拿下了新加坡的那個地產(chǎn)項目。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心里卻在想,這個房間里,是否有人曾在一場暴風(fēng)雪中停下腳步,只為傾聽寂靜。
到了下午,她的日程表又被填得密不透風(fēng)——與一位重要官員的午餐會,與投資人背靠背的電話會議,以及晚上的慈善盛典。這是她親手建立的生活,一個靠自身慣性就能瘋狂運轉(zhuǎn)的帝國。但現(xiàn)在,每一項安排,都感覺像是對某種她剛剛才嘗到滋味的東西的拙劣模仿。
那晚,回到她的頂層公寓,整個城市的燈火像融化的黃金一樣,從巨大的落地窗傾瀉而入,鋪滿了整個地板。她踢掉腳上的高跟鞋,任由它們隨意倒下,然后整個人陷進柔軟的沙發(fā)里。多年來,第一次,她這間公寓的安靜,感覺不是奢華,而是令人窒息的空洞。
她伸手進手袋,拿出了蘇墨給她的那輛小小的模型車。雷云的灰色,精致的保險杠,手繪的白邊輪胎。她在手中反復(fù)摩挲著,感受著它的分量。它不屬于這里,不屬于這張旁邊擺著進口水晶器皿的大理石茶幾。它屬于一個,門口掛著棉手套,廚房里永遠飄著值得等待的食物香氣的房子。
她將小車放在桌上,但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仿佛它隨時會開口說話。
也許,它用自己的方式,說了。“嗶嗶,慢一點。”
她想起蘇墨把手套按在車窗上,揮手直到她消失的樣子。她想起蘇辰在機場說的話:“有些地方,它是一個方向,而不是一個地址。”她想起,他聲音里的溫暖,與他遞給她的那杯咖啡無關(guān)。
手機“嗡”地一聲振動,將她從回憶中拉回。是一封郵件,來自一家頂級奢侈品地產(chǎn)開發(fā)商,推銷他們在瑞士阿爾卑斯山的一個滑雪度假村項目。有那么一瞬間,她想象著那里的雪,不像東北那片土地上安靜、誠實的雪,而是那種被精心修飾、印在宣傳冊上出售的雪。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空虛。
她合上筆記本電腦,破天荒地,決定不去回復(fù)。
相反,她走到窗前,俯瞰著這座不夜城。街道在燈光的照耀下,像一條條發(fā)光的河流,但沒有雪來柔化那些堅硬的棱角,空氣中沒有呼吸凝結(jié)成的白霧,只有這座永不暫停的城市,不息的嗡鳴。
她的目光,又回到茶幾上,回到那輛模型車上。她想給蘇辰打電話,想聽聽他的聲音,穿透這片喧囂。但,她該說什么?說她想念一個她本無意發(fā)現(xiàn)的地方?說她想念他那些說完后,久久縈繞在她心頭的句子?
手機又振動了一下。這次是一條信息,不是郵件。她伸手去拿,以為是拉婭或是哪位董事,但不是。
是一張來自一個陌生號碼的圖片。
她點開它,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
那是一幅手繪畫,顯然是蘇墨的作品,用鮮艷的彩筆畫的。畫中是一棟小小的木屋,煙囪里冒著裊裊的炊煙,一個頭發(fā)凌亂的高個子男人正端著一個杯子,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那個女人,在微笑。
在畫的下方,用孩子歪歪扭扭的筆跡寫著一行字:“家,是有人等你回來的地方?!?/p>
蔚藍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很久。圖片中紙張的邊緣有些卷曲和污漬,像是有人在決定發(fā)送前,握了太久。她不用問就知道,是蘇辰按下了發(fā)送鍵。
自從她落地以來,她第一次笑了。不是她在盛典上戴的那種銳利、精準(zhǔn)的微笑,而是某種更安靜、更真實的東西。
手機又振動了一下,這次是一條簡單的短信。
“想讓你知道,門廊的燈,還亮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