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學旅行的第二天,陽光明媚,古鎮(zhèn)的晨霧還未完全散去,空氣中帶著清冽的水汽。然而,高二(6)班的隊伍里,氣氛卻有些微妙的凝滯。
陳悟像一座移動的冰山,沉默地走在隊伍的最邊緣。他刻意與江即墨保持著至少三米以上的距離,視線要么落在斑駁的墻壁和古老的石橋上,要么干脆投向遠處的山巒,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即使是在分組活動、參觀當?shù)貍鹘y(tǒng)染坊時,他也總是選擇離江即墨最遠的位置,用沉默筑起一道無形的墻。
江即墨的心情同樣低落。她幾次想找機會跟陳悟解釋清楚昨晚的烏龍,但陳悟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氣場讓她望而卻步。更讓她焦頭爛額的是白岱。這個一根筋的鄰家弟弟,似乎真的把她的“大冒險”當成了某種信號和承諾。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是遠遠地打招呼,而是亦步亦趨地跟在高二隊伍的附近,找各種機會湊到江即墨身邊。
“即墨姐,渴不渴?我?guī)Я怂??!?/p>
“即墨姐,這個木雕小兔子很可愛,送給你?!?/p>
“即墨姐,中午想吃什么?我知道有家店的青團特別好吃……”
白岱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傾慕和一種“守護者”般的執(zhí)著。他笨拙卻又無比真誠地履行著自己“言出必行”的準則,把對江即墨的“喜歡”轉(zhuǎn)化成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或者說騷擾)。江即墨尷尬得腳趾摳地,拒絕的話說了無數(shù)遍,但白岱總是一臉受傷又倔強地看著她:“即墨姐,我知道是我還不夠好,但我會努力的!我會證明給你看!”
蘇柔看不下去了,幾次想幫江即墨擋開白岱,但白岱那副“癡心絕對”的樣子,讓她這個跆拳道黑帶都覺得無從下手。沈曦只能在一旁擔憂地看著。葉漣秋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時不時吹個口哨起哄兩句,被蘇柔一個眼刀瞪了回去。云子羨依舊安靜,只是偶爾看向陳悟那刻意疏離的背影和白岱那固執(zhí)的身影時,厚重的劉海下,眉頭會幾不可察地微蹙。
陳悟?qū)⑦@一切都看在眼里。白岱對江即墨的殷勤,江即墨那無奈又無法徹底擺脫的窘迫……在他眼中,卻像是某種欲拒還迎的默許。那句“言出必行”和“我愿意”,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盤旋。煩躁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感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越收越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之前那些若有似無的靠近和暖意,在此刻都變成了莫大的諷刺。
午餐是在古鎮(zhèn)一家頗具風味的餐館解決的。陳悟食不知味,匆匆扒了幾口飯就離開了餐桌。他需要透透氣,需要遠離這讓他窒息的氛圍。他漫無目的地在古鎮(zhèn)狹窄的青石板路上走著,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卻驅(qū)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古鎮(zhèn)邊緣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巷子盡頭,隱約傳來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陳悟的腳步頓住了。這聲音……太熟悉了。是刺劍!
他循著聲音走去,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這里竟是一個小小的、略顯簡陋的露天演武場。場中央,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不太合身運動道服的少女,正握著一柄明顯是初學者用的、有些舊的練習刺劍,對著一個稻草扎成的靶子,笨拙地練習著突刺。
她的動作生澀,步伐凌亂,握劍的手腕也不夠穩(wěn)定。但她的眼神卻異常專注,帶著一股不服輸?shù)木髲姾汀环N奇異的、似曾相識的光芒。
陳悟的目光落在少女的側(cè)臉上。她長得并不像墨雨。墨雨是明媚張揚的,像盛夏的陽光。而這個少女,面容清秀,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溫婉,眉宇間卻有一股堅韌和純粹的執(zhí)著。她的氣質(zhì)——那種為了目標心無旁騖、全力以赴的眼神,那種即使笨拙也要一次次嘗試的倔強——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陳悟塵封的記憶!
太像了!
不是長相,而是那股神韻!那種墨雨第一次拿起刺劍時,眼中閃爍的、對未知挑戰(zhàn)充滿好奇和征服欲的光芒!那種不顧一切、只想把劍練好的純粹!
陳悟的心猛地一顫,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
少女太過專注,直到陳悟的影子籠罩了她才驚覺有人。她嚇了一跳,手中的劍差點脫手,慌忙轉(zhuǎn)身,警惕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高大男生。
“對……對不起!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少女有些緊張地問,聲音清亮,帶著江南口音的軟糯。
陳悟看著她那雙帶著驚惶卻依舊清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時光倒流。他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聲音有些干澀:“沒有。你的……刺劍,動作有些問題?!?/p>
少女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亮了起來:“你……你也懂刺劍?” 她像是找到了救星,“我……我剛學沒多久,自己瞎練,總感覺不對……”
看著少女眼中那熟悉的、對刺劍純粹的熱情和求知欲,陳悟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不厭其煩指導墨雨的自己。一種莫名的沖動驅(qū)使著他,讓他暫時忘卻了心頭的煩悶。
“手腕要穩(wěn),不要晃。” 陳悟走上前,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耐心,“肩膀放松,力量從腳下起,傳遞到腰,再到手臂……像這樣?!?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糾正少女握劍的姿勢。
他的手,輕輕覆在了少女握著劍柄的手上,引導著她調(diào)整角度和發(fā)力方式。少女的手很小,帶著練劍磨出的薄繭,微微有些涼。
“這樣……?” 少女試著按照陳悟的指引發(fā)力,動作果然流暢了許多,刺出去的劍也更有力了?!巴?!真的不一樣了!你好厲害!” 她驚喜地轉(zhuǎn)頭看向陳悟,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滿了純粹的感激和崇拜,像陽光穿透了陰霾。
這一刻,少女專注練習的神態(tài)和這毫無防備的燦爛笑容,與陳悟記憶中某個深埋的畫面重合了。墨雨第一次成功完成他教的招式時,也是這樣驚喜地笑著看向他……
鬼使神差地,陳悟低聲回應:“嗯,多練練就好?!?他的語氣,是這幾天從未有過的溫和。
“謝謝你!我叫宋長安!長安的長安!” 少女宋長安開心地自我介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陳悟,“我能……我能再請教你幾個問題嗎?我感覺我的步伐總是很亂……”
陳悟看著那雙充滿期待和墨雨般純粹熱情的眼睛,心中那塊因誤會而凍結(jié)的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他點了點頭:“可以。”
***
晚飯時間,研學基地餐廳。
六班的桌子氣氛依舊有些沉悶。陳悟依舊缺席,不知去向。江即墨食不知味,白岱就坐在鄰桌,時不時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
“即墨,別理那個傻小子了?!?蘇柔低聲安慰,“陳悟那個木頭疙瘩也是,躲什么躲!有誤會說開不就好了!”
沈曦也小聲附和:“是呀……陳悟同學可能……心情不好……”
江即墨勉強笑了笑,心里卻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她看著陳悟空蕩蕩的座位,一種強烈的不安和擔憂涌了上來。他下午就不見了,能去哪?古鎮(zhèn)雖然不大,但人生地不熟的……
晚飯后是自由活動時間。江即墨拒絕了白岱“一起散步”的邀請,也婉拒了蘇柔她們?nèi)ス湟故械暮靡?。她獨自一人,憑著一種說不清的直覺,朝著下午陳悟離開的方向走去。
夜幕降臨,古鎮(zhèn)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她走過白天陳悟走過的青石板路,穿過靜謐的小巷。越走越偏,直到聽到那隱約的、熟悉的金屬交擊聲。
她的心猛地一跳,加快了腳步。
演武場沒有燈,只有清冷的月光灑下,勾勒出場中央兩個人的輪廓。
陳悟。
還有……一個穿著運動服、扎著馬尾的陌生少女。
陳悟正站在少女身后,左手扶著少女的肩膀,右手則握著少女持劍的手腕,微微俯身,幾乎是半環(huán)抱著她,極其耐心地、手把手地調(diào)整著她的姿勢和發(fā)力點。他的側(cè)臉在月光下顯得異常柔和,專注的眼神凝視著少女手中的劍尖,嘴唇微動,似乎在低聲講解著什么。
那姿勢……親密得刺眼!
那神情……溫柔得讓江即墨心臟驟停!
少女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驚呼一聲向后倒去!
“小心!” 陳悟低喝一聲,反應極快,下意識地松開握劍的手,雙臂張開,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倒向他的少女!
宋長安驚魂未定,整個人都撲進了陳悟懷里,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陳悟胸前的衣服。陳悟的雙臂也自然而然地環(huán)住了她的肩膀,防止她摔倒。
在清冷的月光下,在空曠的演武場上,兩人以一種極其親密的姿態(tài)擁抱在了一起!
時間仿佛凝固了。
江即墨站在巷口的陰影里,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發(fā)出聲音。白天陳悟的刻意疏離,白岱的糾纏不休,所有的委屈、不安、解釋的欲望……在這一刻,被眼前這無比真實、無比刺目的畫面徹底碾碎!
原來……他躲著她,不是因為誤會白岱,而是因為……這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需要他“親自指導”的人。
原來……他對她的冷淡,是因為……他的溫柔和耐心,早已給了別人。
那個少女……她是誰?為什么陳悟看她的眼神……那么柔和?那么專注?甚至……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懷念?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淚水毫無征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視線。她看著月光下相擁的兩人,看著陳悟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的側(cè)臉,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
誤會?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嘗到了咸澀的淚水。
這哪里是誤會?這分明是……她自作多情的終結(jié)。
她最后看了一眼場中那在月光下相擁的身影(陳悟已經(jīng)扶著宋長安站穩(wěn),松開了手,但距離依舊很近),猛地轉(zhuǎn)過身,像逃離什么洪水猛獸一般,踉蹌著沖進了身后的黑暗小巷,身影瞬間被濃重的夜色吞沒。
演武場上。
宋長安站穩(wěn)了身體,臉上還帶著驚嚇后的紅暈和羞澀,連忙后退一步,深深鞠了一躬:“對……對不起!謝謝您!我太笨手笨腳了!” 她抬起頭,借著月光,終于看清了剛才救了她、又耐心指導她的這個高大男生的臉。
這張臉……怎么那么眼熟?
宋長安歪著頭,努力回憶著。突然,她眼睛猛地瞪大,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指著陳悟,結(jié)結(jié)巴巴地驚呼出聲:
“你……你是……陳悟?!上上屆全國青少年刺劍比賽冠軍?!那個‘詭劍’陳悟?!我的天!我……我剛才竟然沒認出來!我……我是你的粉絲??!”
陳悟看著眼前這個激動得語無倫次、滿臉崇拜的少女,再看著她那雙在月光下亮得驚人的、充滿純粹熱情的眼睛,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墨雨。
他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巷口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和寂靜的夜風。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失落感,毫無預兆地席卷了他。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剛剛……徹底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