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劍社厚重的大門在陳悟身后合攏,隔絕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空氣和云子善冰冷的審視目光。走廊的涼意似乎也無法驅(qū)散他胸腔里翻涌的、混雜著痛苦與麻木的冰冷洪流。那句“我不會再碰刺劍了”的回音,仿佛還在空曠的樓道里震蕩,敲打著他自己的耳膜和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向樓梯。葉漣秋那句困惑的嘆息和云子羨沉默的注視,都被他拋在身后。他現(xiàn)在只想回到407那方狹小的空間,用墻壁隔絕一切與“劍”相關(guān)的氣息。
然而,當他剛走下幾級臺階,刺劍社的門再次被推開了。這次出來的不是他,而是葉漣秋和云子羨。葉漣秋臉上還殘留著剛才的震驚和一絲后怕,追上陳悟,難得地沒有大呼小叫,只是壓低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喂,陳悟,你……你沒事吧?云子善那人就那樣,冷得跟塊冰似的,你別往心里去……”
云子羨安靜地跟在旁邊,沒有說話,但那透過厚重劉海的視線,似乎帶著無聲的關(guān)切。
陳悟腳步未停,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聽到了,但拒絕任何進一步的交流。他只想快點離開。
就在這時,刺劍社的門又一次被推開,這次涌出來好幾個人,伴隨著一陣略顯嘈雜的說話聲,瞬間沖淡了樓梯間凝滯的沉重感。
“哎呀呀,我說怎么里面氣氛怪怪的,原來是大名人駕到又走了?”一個爽朗清脆的女聲響起,帶著點調(diào)侃的意味。說話的是個身材高挑的女生,扎著利落的丸子頭,穿著運動服,眉眼間透著勃勃英氣,正是宣傳部部長蘇柔。她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目光掃過陳悟的背影,帶著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種坦蕩的打量。
她旁邊跟著一個嬌小的女生,戴著細框眼鏡,手里抱著一個文件夾,臉微微泛紅,似乎不太習慣這么多人,正是廣播站負責人沈曦。她小聲地補充道:“漣秋,你……你不是約好今天下午三點,要和子善主席、漣夏姐他們一起討論三校會演節(jié)目細節(jié)的嗎?我們都等好久了……” 聲音軟糯,帶著點小小的埋怨。
“?。?!”葉漣秋猛地一拍腦門,發(fā)出一聲慘叫,“完了完了!光顧著帶新室友熟悉環(huán)境,把這茬給忘干凈了!小爺我死定了!”
他話音剛落,蘇柔已經(jīng)一個箭步上前,動作快如閃電!葉漣秋甚至沒看清她的動作,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下一秒,整個人就被一個干凈利落的過肩摔狠狠摜在走廊光潔的地磚上!
“嗷——!” 葉漣秋痛呼出聲。
蘇柔的動作卻沒停,膝蓋順勢頂住他后背,一只手反剪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作勢要敲他腦袋,動作行云流水,完全是跆拳道實戰(zhàn)擒拿的架勢?!叭~漣秋!你小子皮又癢了是吧?這么重要的事也能忘?耽誤了會演,看我不把你拆了重組!” 她嘴上罵著,臉上卻帶著爽朗的笑意,顯然并非真怒,只是習慣性的“教訓”。
“哎喲!蘇女俠饒命!蘇姑奶奶我錯了!輕點輕點!胳膊要斷了!” 葉漣秋被制得死死的,毫無反抗之力,只能連連求饒,剛才那點“小爺”的威風蕩然無存。
這突如其來的“全武行”讓原本沉重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滑稽。沈曦捂著小嘴低呼,臉更紅了。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敦厚老實的小胖子——后勤部部長王元,趕緊上前打圓場:“好了好了,蘇柔,漣秋知道錯了,快放開他吧,別真?zhèn)??!?他轉(zhuǎn)向揉著胳膊齜牙咧嘴爬起來的葉漣秋,語氣溫和但帶著點無奈,“漣秋啊,這次會演時間真的很緊,就剩一周了,各個社團的節(jié)目單和場地需求都等著匯總呢?!?/p>
葉漣夏也從門內(nèi)走了出來,看著弟弟的狼狽樣,無奈地搖搖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好了,都別鬧了,先進來吧,把正事定下來?!?她的目光掃過陳悟,帶著善意的邀請,“陳悟同學也一起來吧?正好了解一下學校的活動?!?她的聲音和態(tài)度都讓人難以拒絕。
陳悟本想離開的腳步頓住了。葉漣秋的慘狀、蘇柔的豪放、沈曦的羞澀、王元的敦厚,還有葉漣夏溫和卻不容置疑的邀請,形成一股奇特的力量,將他暫時拖離了自我封閉的邊緣。他沉默地點了點頭,隨著眾人重新回到了刺劍社。
云子善依舊站在場地中央,手里拿著刺劍,似乎在進行某種緩慢而精準的套路練習,對門口重新聚集的人群視若無睹,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交鋒從未發(fā)生。只有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冰冷專注的氣場,提醒著眾人他的存在。
眾人圍坐在場地邊的長椅上。葉漣夏作為會議的實際主持者(云子善顯然沒興趣管這些細節(jié)),拿出平板電腦,快速梳理著各個社團上報的節(jié)目。
“動漫社的cosplay舞臺劇《星隕》劇本初稿過了,服裝道具王元那邊要抓緊。”
“器樂社的合奏《云水禪心》需要更大的舞臺空間,沈曦,廣播站配合一下背景音效?!?/p>
“舞蹈社的現(xiàn)代舞《破繭》還需要一次聯(lián)排審核……”
“書法社和國畫社的聯(lián)合展示《墨韻》場地布置方案在這里……”
討論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蘇柔偶爾插嘴提出宣傳方案,王元認真記錄著后勤需求,沈曦小聲確認著廣播細節(jié),葉漣秋也難得正經(jīng)起來,補充著策劃要點。云子羨安靜地坐在陳悟旁邊,偶爾低聲補充一句關(guān)于學生會工作銜接的事項。氣氛融洽而高效。
只有陳悟,像個局外人,沉默地聽著這些與他無關(guān)的熱鬧。他的目光偶爾會不受控制地飄向場地中央那個獨自練劍的身影。云子善的動作快、準、穩(wěn),每一劍都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利感,充滿了純粹的力量與技巧之美。那冰冷的劍光,卻像針一樣刺著他的眼睛,勾起心底最深處不愿觸碰的記憶。
終于,討論到了壓軸節(jié)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葉漣夏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給市領(lǐng)導和三校師生代表看的核心節(jié)目,《陰陽》?!?/p>
提到這個名字,在場除了陳悟和依舊在練劍的云子善,其他人的神色都凝重起來。
“《陰陽》的劇本和音樂是定制的,融合了太極哲學和刺劍技藝,對表演者的默契度、技巧和意境要求極高?!比~漣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原定的雙人表演者,是子善和……”
她的話沒說完,但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場地中央的云子善。云子善似乎也聽到了,緩緩停下了動作,轉(zhuǎn)過身,冰冷的視線掃過眾人,最后定格在陳悟身上。
“……和我?!比~漣夏微微嘆了口氣,坦然承認了自己的局限,“但我的速度和力量,尤其是那種‘陽’的極致爆發(fā)力,達不到《陰陽》的要求。強行表演,只會破壞整個節(jié)目的平衡和意境。” 她的語氣里有遺憾,但更多的是對節(jié)目質(zhì)量的負責。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蘇柔皺起了眉,王元撓了撓頭,沈曦緊張地捏緊了文件夾。葉漣秋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云子善,最終沒敢吭聲。
云子羨微微側(cè)頭,厚重的劉海下,目光似乎也在陳悟和云子善之間逡巡。
一周的時間,找一個能和云子善搭檔、完美演繹《陰陽》的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九中刺劍社雖大,但能達到云子善那個層次,并且能理解《陰陽》那種獨特意境的人,鳳毛麟角。
就在這時,云子善動了。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到眾人面前,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般鎖定了陳悟。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對著陳悟,用一種毫無起伏、卻帶著絕對命令口吻的語氣說道:
“陳悟,你和我演《陰陽》?!?/p>
不是邀請,不是商量,是通知。是認定了他就是唯一的選擇。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陳悟身上。震驚、期待、疑惑、擔憂……各種情緒交織。
陳悟的身體猛地一僵!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p>
《陰陽》?雙人刺劍舞?
腦海中瞬間炸開無數(shù)畫面:不是冠軍領(lǐng)獎臺的榮耀,而是與墨雨在訓練館里無數(shù)次的對練。那時他們還年少,劍尖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汗水浸透衣衫,墨雨明亮的眼睛里映著他的身影,笑著說:“阿悟,我們以后也創(chuàng)一個屬于我們的雙人劍舞好不好?就叫……嗯,叫《雙星》!” 她的笑容燦爛如陽光,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那憧憬,最終碎裂在去往全國賽的高速公路上,被冰冷的雨水沖刷得無影無蹤。
而現(xiàn)在,“雙人劍舞”這四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最深的傷口上!云子善那冰冷命令式的邀請,更是將他內(nèi)心翻涌的痛苦和抗拒瞬間推到了頂點!
“不……”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聲音嘶啞得厲害。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看也沒看云子善,甚至沒看周圍驚愕的眾人,只是死死盯著地面,仿佛那里有他唯一的出路。
“抱歉……我還有事。” 丟下這句蒼白而急促的告別,陳悟像逃離什么洪水猛獸一般,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刺劍社的大門,速度比第一次離開時更快,背影透著一股狼狽不堪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留下刺劍社內(nèi)一片死寂。
云子善看著空蕩蕩的門口,緊抿的薄唇線條更顯冷硬,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解讀的情緒,似是預料之中,又似是不耐。葉漣夏輕輕嘆了口氣,擔憂地看著門口。蘇柔抱著胳膊,眉頭緊鎖。沈曦和王元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葉漣秋則是徹底傻了眼,看看門口,又看看氣場冰寒的云子善,最后求助般地看向身邊的云子羨。
云子羨緩緩站起身,蒼白的臉上,那厚重的劉海微微晃動。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走向門口,步伐依舊輕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朝著陳悟消失的方向跟了過去。
《陰陽》的難題,如同烏云般籠罩在刺劍社上空,而唯一能撥開這烏云的關(guān)鍵人物,卻帶著一身看不見的淋漓鮮血,倉皇地逃回了他的孤島。一周的時間,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而陳悟心中那道名為“墨雨”的傷口,在云子善冰冷的邀請下,正撕裂般地疼痛著,遠比任何物理的劍傷都要致命。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場地中央,云子善沉默地重新舉起了劍,開始了新一輪的練習。劍光依舊凌厲迅疾,卻仿佛帶上了一絲無人能解的、冰冷的孤寂。那套本該是雙人演繹、剛?cè)岵摹蛾庩枴罚谒粋€人的演繹下,只剩下了至剛至陽的霸道與鋒芒,缺失了最重要的另一半陰柔與調(diào)和,顯得無比突兀和……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