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光帶著凜冽的寒意,卻驅(qū)不散沈安然心中的火熱。她的小手緊緊捂著藏在破舊棉襖最里層、貼著心口位置的那個小布包。布包里,是她昨晚秘密“孵化”出的珍寶——一小捧色澤金黃、散發(fā)著誘人甜香的糖化酸漿果干。每一顆都承載著她和伯伯活下去的希望,沉甸甸地熨帖著她小小的胸膛。
李婆婆天不亮就起來,用家里最后一點粗面摻著野菜,勉強蒸了幾個黑乎乎的窩頭。周郎中只拿了一個最小的,小心掰開,將里面相對軟和的部分泡在熱水里,攪成糊糊,一點一點喂給依舊虛弱卻異常饑餓的沈大山。沈大山吃得很快,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碗底,仿佛永遠(yuǎn)也填不滿那無底洞般的饑餓感。喂完糊糊,周郎中仔細(xì)檢查了他的傷口和脈象,眉頭始終緊鎖。
“老嫂子,安然,”周郎中壓低聲音,神情凝重,“大山兄弟的情況…很怪。傷口愈合的速度遠(yuǎn)超常人,但體內(nèi)那股異常的躁動和這駭人的饑餓感…絕非吉兆。我必須帶安然去鎮(zhèn)上走一趟,一來處理這些‘東西’(他看了一眼沈安然捂著的胸口),二來去藥鋪抓幾味能安神定驚、固本培元的藥,再想法子弄點真正的補品。否則,我怕他這身子…會被自己這股邪火燒垮!”
李婆婆看著空空如也的米缸和面袋,又看看炕上雖然虛弱但眼神深處仿佛燃燒著無形火焰的沈大山,重重嘆了口氣:“去吧,周老哥,家里我看著。千萬…小心點?!?/p>
沈安然用力點頭,小手將懷里的布包捂得更緊。
周郎中背上他那個磨得發(fā)亮的舊藥箱,牽起沈安然冰涼的小手。沈安然最后看了一眼昏昏沉沉、卻又透著一股不安定氣息的伯伯,心中默默祈禱。爺孫倆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踏上了通往鎮(zhèn)上的積雪小路。
清水鎮(zhèn),因一條穿鎮(zhèn)而過的小河得名。年關(guān)將近,雖非大集,但街面上也比平日熱鬧不少。挑擔(dān)的貨郎、沿街叫賣的小販、挎著籃子的婦人,將不算寬闊的青石板路擠得熙熙攘攘??諝庵谢祀s著劣質(zhì)脂粉、牲畜糞便、油炸面食和劣質(zhì)燒酒的味道。
周郎中帶著沈安然,避開了人流最密集的主街,拐進一條相對僻靜、但行人也不少的小巷。他在巷口找了塊干凈些的青石板,放下藥箱。
“安然,”周郎中蹲下身,聲音壓得很低,眼中帶著鼓勵,“東西拿出來吧。別怕,周爺爺在旁邊?!?/p>
沈安然深吸一口氣,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的儀式。她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布包,一層層解開。當(dāng)那金黃油潤、散發(fā)著濃郁甜蜜果香的果干暴露在清冷的空氣中時,一股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極其誘人的甜香瞬間彌漫開來!
旁邊一個賣竹編簸箕的老漢,正抽著旱煙,冷不丁聞到這股奇異的甜香,下意識地聳了聳鼻子,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咦?啥東西這么香?甜絲絲的?”
這一聲,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巷子里原本匆匆的行人,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目光紛紛被周郎中腳邊那攤開在油紙上的金黃“小玩意兒”吸引。那色澤,那形狀,尤其是那霸道地鉆進鼻孔、勾起饞蟲的甜香,在這個物質(zhì)匱乏、甜味難得的時代,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老哥,這是…啥果子?沒見過???”一個挎著菜籃子的婦人忍不住湊近兩步,好奇地問。
“是啊,聞著真甜!蜜餞嗎?看著又不像鋪子里賣的那種…”另一個賣炭的中年漢子也圍了過來。
周郎中清了清嗓子,按照路上和沈安然商量好的說辭,朗聲道:“諸位鄉(xiāng)親,這是我家小孫女在山里偶然發(fā)現(xiàn)的稀罕野果,喚作‘金珠子’。得天之幸,用祖?zhèn)髅胤ㄅ谥?,才得了這點。不敢說多金貴,就是個新鮮稀罕物兒,滋味清甜,開胃生津。天寒地凍,給孩子老人當(dāng)個零嘴兒解解饞,最是合適不過!”
“金珠子?名字好聽!”婦人眼睛發(fā)亮,“咋賣的?”
周郎中和沈安然對視一眼。沈安然伸出小手,比了個“三”的手勢(三文錢一小撮),又比了個“五”(五文錢一小把)。這是他們昨晚估算的成本和可能的接受度。
“三文錢?”婦人有些猶豫,畢竟三文錢能買兩個粗面饅頭了。但那甜香實在誘人,她看了看身邊眼巴巴盯著果干流口水的孩子,一咬牙:“行!給我來一小撮嘗嘗!”
周郎中立刻用一張干凈的油紙片,小心地拈了一小撮果干遞給婦人。婦人接過,先自己捻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瞬間,她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那純粹的、濃郁的甜味混合著獨特的果香在口腔炸開,是她從未體驗過的美妙滋味!
“娘!好吃!甜!”孩子迫不及待地也搶了一小塊塞進嘴里,立刻開心地叫了起來。
“哎喲!真甜!真香!這味兒…值!”婦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爽快地數(shù)出三文錢遞給周郎中。
這第一單成交,如同打開了閘門。圍觀的人看到婦人母子倆的反應(yīng),又聞著那勾魂奪魄的甜香,紛紛心動。
“給我也來一小撮!”
“五文錢的!來一把!帶回去給老娘嘗嘗!”
“聞著就饞人!給我包點!”
小小的攤位前很快圍滿了人。沈安然緊張又興奮地幫忙收錢,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周郎中也忙得不可開交,小心翼翼地分裝果干。那金黃的色澤和醉人的甜香,成了這條僻靜小巷最亮眼的招牌。銅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淙胫芾芍醒g的舊錢袋,發(fā)出悅耳的聲響。
然而,這和諧的一幕并未持續(xù)太久。
“讓開讓開!都圍在這干嘛呢?擋著爺?shù)牡懒?!”一個流里流氣的聲音粗暴地響起。三個穿著臟兮兮棉襖、敞著懷、歪戴著破氈帽的漢子推開人群,擠了進來。為首的是個三角眼、塌鼻梁的瘦高個,一臉痞氣,正是這清水鎮(zhèn)有名的地痞頭子,外號“癩皮狗”的趙三。
趙三一雙三角眼貪婪地盯著油紙上所剩不多的金黃果干,又掃了一眼周郎中鼓囊囊的錢袋,嘴角咧開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喲呵!老頭,賣啥好東西呢?這么香?孝敬爺幾個嘗嘗鮮?”說著,伸手就要去抓油紙上的果干。
周郎中臉色一沉,下意識地?fù)踉谏虬踩簧砬?,伸手?jǐn)r住了趙三的爪子:“這位好漢,小本買賣,明碼標(biāo)價,概不賒欠嘗鮮?!?/p>
“嘿?老東西,給你臉了是吧?”趙三被攔住,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三角眼一瞪,“在這清水鎮(zhèn)西頭擺攤,問過你趙三爺了嗎?懂不懂規(guī)矩?保護費交了嗎?”
他身后的兩個跟班立刻擼胳膊挽袖子,兇神惡煞地往前湊,周圍的百姓嚇得紛紛后退,敢怒不敢言。
周郎中氣得胡子直抖,但勢單力薄,還要護著沈安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沈安然的小臉也白了,小手死死攥著周郎中的衣角,看著那所剩不多的果干和剛到手的銅錢,心如刀絞。難道第一次嘗試,就要被這些惡棍毀掉?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
“啊——!?。 ?/p>
一聲痛苦到極致、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咆哮,猛地從李婆婆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里爆發(fā)出來!那聲音穿透了薄薄的墻壁和寒冷的空氣,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狂暴力量,清晰地傳到了巷子里!
是沈大山的聲音!
沈安然的小臉?biāo)查g血色盡褪,失聲驚呼:“伯伯——!”
周郎中也臉色劇變,再也顧不上眼前的趙三,一把抱起沈安然,抓起藥箱和剩下的果干、錢袋,推開擋路的人,瘋了似的朝家的方向沖去!什么地痞,什么生意,此刻都不及沈大山的安危重要!
趙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一愣,看著周郎中抱著孩子狂奔的背影,又看看周圍指指點點的百姓,覺得丟了面子,三角眼里兇光一閃:“媽的!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敢不給三爺面子?兄弟們,跟上去看看!那老東西家肯定藏著好東西!” 他一揮手,帶著兩個跟班,也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
小屋內(nèi)外,氣氛截然不同。
屋內(nèi),李婆婆癱坐在灶膛邊,臉色煞白如紙,渾身抖得像篩糠,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死死盯著炕邊的地面。
沈大山半靠在炕頭,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發(fā)出粗重可怕的喘息。他臉上是極度痛苦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狂暴交織的表情。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角、脖頸淌下。而他的右手,五指如同鐵鉗般張開,劇烈地顫抖著。
在他右手下方的地上,散落著幾塊…不,是**一堆**青灰色的碎石塊!大小不一,棱角尖銳!
那原本是李婆婆怕他硌著,特意從外面撿回來、放在炕沿給他墊腳用的一塊厚實平整的青石板!足有半寸厚,一尺見方!尋常壯漢用大錘都未必能輕易砸開!
而現(xiàn)在,它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石塊!
沈大山死死盯著自己那只顫抖的右手,眼神里充滿了恐懼、茫然和一種如同看著怪物般的陌生感!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他只是覺得餓!餓得五臟六腑都在燃燒!餓得眼前發(fā)黑!李婆婆去給他倒水,他煩躁地伸手想抓點什么…手指碰到了那塊冰涼的青石板…然后,那股壓抑在體內(nèi)、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狂暴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破了某個閘門!
他甚至沒感覺到用力!只是覺得煩躁,想要發(fā)泄!指尖觸及石板的一剎那,仿佛捏碎了一塊松脆的酥餅!碎裂的觸感和沉悶的爆響同時傳來!緊接著,是手臂筋骨深處傳來的、如同被撕裂般的劇痛!
力量!無法想象的力量!卻伴隨著失控的恐懼和身體的劇痛!
“山…山子…” 李婆婆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你…你的手…”
沈大山猛地回過神來,劇痛和恐懼讓他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嘶吼。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指關(guān)節(jié)處一片通紅,甚至隱隱有些腫脹!皮膚下似乎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鋼針在攢刺!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門被撞開!
“大山!” 周郎中抱著沈安然沖了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碎裂的青石板和沈大山那只通紅顫抖的右手,以及李婆婆驚恐萬狀的表情。他瞬間明白了七八分,心沉到了谷底。
“伯伯!” 沈安然從周郎中懷里掙扎下來,小臉慘白,跌跌撞撞撲到炕邊,看著沈大山痛苦扭曲的臉和那只異常的手,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伯伯你怎么了?手疼嗎?”
沈大山聽到沈安然的聲音,狂暴的眼神中出現(xiàn)一絲清明和難以言喻的愧疚。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摸摸孩子的頭,右手剛一抬起,劇痛傳來,讓他悶哼一聲,手臂無力地垂下。
“別動!” 周郎中一個箭步上前,抓住沈大山的手腕。手指觸碰到那紅腫的關(guān)節(jié)處,皮膚下傳來的那種異常堅韌、甚至帶著一絲金屬質(zhì)感的觸感,讓他心頭巨震!他強壓下驚駭,仔細(xì)檢查指骨。
“骨頭…骨頭沒事!” 周郎中聲音發(fā)顫,帶著難以置信,“只是皮肉挫傷和用力過猛導(dǎo)致的筋絡(luò)震蕩!但這力量…這力量…” 他看著地上那堆碎石塊,后面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這根本就不是人類血肉之軀能爆發(fā)出的力量!昨夜掀開壓制,今日捏碎石板…這絕非武功!
“周老哥!那…那幾個痞子…追…追來了!” 李婆婆突然指著門外,驚恐地喊道。
眾人心頭一凜!果然,趙三那囂張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老東西!跑得挺快啊!給爺滾出來!今天不把孝敬錢和那金珠子交出來,爺砸了你這破窩!”
沈大山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那剛剛因劇痛和失控而暫時壓下的狂暴戾氣,被門外囂張的挑釁瞬間點燃!一股更加恐怖的無形氣勢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屋內(nèi)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度!他掙扎著就要起身,仿佛一頭被激怒的、欲擇人而噬的兇獸!
“伯伯不要!” 沈安然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沈大山?jīng)]受傷的左臂,小小的身體用盡全力壓著他,“伯伯別去!你的手!周爺爺說了不能動!”
周郎中也急忙按住沈大山:“大山!冷靜!外面是地痞,交給我!” 他深知此刻的沈大山一旦失控沖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捏碎石板的手捏在人身上…那將是潑天大禍!
就在這時,沈安然急中生智!她猛地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布包,飛快地打開,抓出一小把金黃油潤、散發(fā)著濃郁甜香的果干,不由分說地塞進沈大山因憤怒而微微張開的嘴里!
“伯伯吃!甜的!好吃的!”
甜!極致的、純粹的、帶著陽光般溫暖的甘甜!混合著獨特的果香,瞬間在沈大山口中彌漫開來!這股突如其來的、從未體驗過的美妙滋味,如同一股清泉,猛地澆灌在他被暴戾和饑餓灼燒得幾乎干涸龜裂的靈魂上!
狂暴的戾氣和那焚心的饑餓感,在這股強大的、帶著撫慰力量的甜蜜沖擊下,如同遇到克星般,竟然奇跡般地消退了一絲!沈大山下意識地咀嚼著口中柔韌香甜的果肉,赤紅的眼中,那駭人的兇光如同潮水般緩緩?fù)巳ィ《氖且环N深深的茫然和…一絲奇異的平靜。
屋外,趙三還在叫罵砸門。
屋內(nèi),沈大山安靜地咀嚼著果干,狂躁的氣息漸漸平息。
周郎中和李婆婆看著這神奇的一幕,目瞪口呆。
沈安然看著伯伯眼中戾氣褪去,緊繃的心弦終于松了一線,小手緊緊攥著剩下的果干,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在這緊張的對峙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小屋后窗那棵老槐樹的枯枝上,那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再次出現(xiàn)。
冰冷的視線透過窗欞的縫隙,精準(zhǔn)地落在那包金黃的果干上,又掃過地上碎裂的青石板,最后停留在沈大山那只異常通紅的右手上。
黑影的眼中,貪婪與忌憚交織,最終化為一種更加幽深的算計。
“金珠子…果然是好東西…”
“能安撫兇獸的果子…”
“還有這…非人的力量…”
“看來…計劃…要變一變了…”
無聲的低語消散在風(fēng)中。黑影的目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變得更加冰冷而專注。那包小小的果干,其價值在他心中已無限放大,成為了一條必須掌控的關(guān)鍵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