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越澤來得突然，走得也快，頗有些反常。
我隱約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是夜，街上的寂靜被陣陣馬蹄踏碎，似乎向著皇城方向而去。
隨之而來的則是遠處的兵器砍殺聲。
想起晚間越澤那異常的表現(xiàn)，我心下越發(fā)不安，喚了紫鳶穿戴整齊，備好行囊。
今夜，不眠。
紫鳶試圖以去廚房拿夜宵為名出去，到院門即被攔住。
府中守衛(wèi)比平時更加森嚴，人數(shù)也明顯增加，而日常守在院外的寧風今日卻未出現(xiàn)。
清羽院居于內(nèi)院，離東北角門更近，但并不和外墻相連。
我和紫鳶在院內(nèi)散步，靠近各處墻壁細聽府內(nèi)巡守的聲音，試圖推斷更多信息。
大約丑時三刻，其他數(shù)個方向均傳來陣陣行軍之聲，皇城方向似有火光沖天而起。
之后街道依舊平靜，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無人敢好此事。
“小、小姐，他們這是要做什么？是、是昭王嗎？”
紫鳶依偎在我肩上，顫聲說著。
我輕輕拍了拍她。
“福兮禍兮，等著便是?！?/p>
頓了頓，我又問她。
若是今夜死于兵戈之下，可會害怕。
她說怕，但下輩子還要來尋我。
我翻出了之前看過的最有趣的一個話本子，講給她聽。
很快她便笑了出聲。
浮生長恨歡娛少。
笑得一時算一時。
更深露重，轉(zhuǎn)眼已是寅時末。
王府內(nèi)一陣喧囂傳來，我和紫鳶對視一眼，同時起身。
不過短短片刻，方才嚴密的守衛(wèi)已不見一人，只余府門口的拼殺之聲。
我看到了越澤。
他形容狼狽，鬢發(fā)散亂，衣袍帶血，臉上染了塵沙，刻了血痕，如地獄殺出的修羅。
“跟我走！”
一股大力襲來，我被他直扯得一個趔趄。
原來他的府內(nèi)竟早埋了地道。
他拉著我一路向臥房行去，我聽得外面砍殺聲漸近，不知是何人前來。
如今我大抵也算是逆黨一伙，真碰上了，或許也是一刀砍了了事。
可若跟去，便坐實了這身份。
倘若被人知曉，莫說我自己難有回轉(zhuǎn)余地，就是爹娘也會受此牽連，哪還能得命在。
想到此處，我拼命掙扎。
越澤紅著眼睛轉(zhuǎn)頭看向我，眼中是刀鋒、火焰、堅持到死的執(zhí)拗、和恨意。
如此驚心動魄。
他猛然使力，下一刻便要將我扛在肩上。
我忽地抬手，手腕翻動，一支銀簪沒入他頸部。
越澤痛哼一聲，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一瞬間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神。
只覺有什么東西碎了一地。
35
我未曾習武，亦不通醫(yī)術(shù)，加之忙中出手，這一簪并未扎到致命處。
但越澤本已深受重傷，到底在脖頸薄弱處，還是讓他雪上加霜。
我不知自己是何種心情，只直直盯著那根簪子，用盡全力拔了出來，帶了一串血色，轉(zhuǎn)身便向著門口逃去。
或許是實在害怕，我眼中不知何時盈滿淚水，模糊了視線，前方的小門也隨之在視野中扭曲。
“孟翎！”
一聲悲愴的嘶吼從身后傳來。
我?guī)缀醪桓一仡^。
可其中徹骨的悲涼與慘淡，卻生生將我的心神扯回初見他醒來的那一幕。
雪中少年奄奄一息，緩緩睜開漆黑的眸子，直直看著我。
問了他兩句，都一言不發(fā)，卻在我起身時，緊緊扯住我的衣袖。
當時未曾關(guān)注，可現(xiàn)在想來——
那般執(zhí)拗，一如今日。
我一邊向前跑著，一邊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望去。
一地鮮血中，唯他一人獨站。
面上不知是血還是淚，眼中盡是凄愴與狠厲的決絕。
越澤左手捂著側(cè)頸，右手舉起長劍，直直向我擲來。
他似乎用盡了全力，整個人都隨之向前跌去。
我驚慌失措地躲避。
終于在劍至眼前的一剎那，堪堪讓開了要害。
時間在那一刻慢了流速，我眼看著不斷放大的劍尖向我左臂而去。
鏗鏘一聲，長劍落地。
我怔愣地看著地上突然出現(xiàn)的羽箭，隨即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是那日街上看見的面具人。
我直直看著他，緩緩抬手，揭開了那丑陋的面具。
是一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
他瘦了很多，左頰上還有一道明顯的傷痕。
這樣深的傷，當初該有多疼。
一陣悲意襲來，我死死抱住他，渾身巨顫，泣不成聲。
“霄澈哥哥......”
“沒事了，阿翎。”
他輕輕拍著我的后背，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像春雨滴入旱地，安撫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
“對不起，我來晚了?！?/p>
我埋在他懷里，用力擺了擺頭。
沒有，你來得正好。
太好了。
36
我最終沒有再回頭看。
不知越澤最后是何種表情，是否曾有后悔。
或許那都不重要了。
誠王帶來的勤王軍已將昭王府團團圍住，一只鳥都飛不出去。
此次丁巳宮變，昭王越澤通敵叛國，謀害太子，罪證昭然；為掩蓋罪行，逼宮謀反，伏誅于亂箭之下。
寧國公府助逆謀叛，以附逆罪論處，奪爵毀券，除祀太廟，主犯寧承恩梟首示眾，三族棄市，余者沒官為奴。
江水悠悠，無聲滌凈京城彌散的血氣。
短暫的動亂后，百姓又回歸了平常的生活，只是街上的孤兒又多了不少。
京城的格局卻大不相同。
皇帝子嗣不豐，前太子被廢后，唯昭王和誠王有望問鼎帝位，朝中兩派對立。
此次昭王逼宮落敗，誠王一系趁勢而上，下一任儲君已無疑議。
皇帝連失二子，加之他一直心系太子，如今得知太子身懷冤屈，被貶為庶人后失了庇護才被越澤斬草除根，不由得心神大慟，短短幾日，仿佛老了十余歲，眼中盡是疲憊。
干脆直接立了五皇子誠王為太子，命太子監(jiān)國，自己退居深宮，終日吃齋念佛。
誠王越清繼任東宮，徹查前太子一案，重新啟用部分無辜牽連的官員。父親一案終于昭雪，奉旨攜家眷歸京。
我則先一步帶著紫鳶回到了孟府，贖回了一些舊仆，收拾宅院。
霄澈哥哥作為誠王親信，這段時間被委以重任，幾乎沒有休息，忙到子時已是日常，常常好幾日才回府一次。
雖近在隔壁，我也不欲過多打擾，那日之后，亦是許久未見，只日日向他派來關(guān)心的人回道安好勿念。
一月后，爹娘抵京，他向太子告假，陪我在城外長亭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