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朕坐擁四海,卻不知這龍椅是天下最燙的刑具。
紫宸殿的龍涎香蓋不住陰謀的腥氣。國舅姜承恩的諂笑像涂蜜的砒霜,吏部尚書周廷玉的奏章是淬毒的利箭,連侍奉朕二十年的掌印太監(jiān)馮全,袖口都藏著劇毒。他們織了一張網(wǎng),要朕的命,更要廢了朕的皇后沈知微——那深宮里唯一肯暖朕心的人。宮殿暖閣,紅泥小火爐暖不熱殺機(jī)。馮全捧來兩盞御茶,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顫。知微忽然莞爾,素手輕揚(yáng):“陛下為國操勞,該飲最好的?!彼龏Z過朕的茶盞仰頭飲盡!血,順著她白玉般的下頜蜿蜒而下,染透素錦鳳袍。“景琰…保重…江山…”她倒進(jìn)朕懷里。朕的劍出鞘,寒光映著三張慘白的臉。好,很好。朕的皇后用命教了朕最后一課——這龍椅,原來是要用至親的血,才能坐得穩(wěn)!
二、正文
1. 金殿風(fēng)起·暗流初現(xiàn)
暮色如鐵,沉沉壓著紫宸殿的琉璃金頂。最后一線殘陽掙扎著擠進(jìn)高窗,堪堪照亮御案一角堆積如山的奏疏,旋即被更深的陰影吞沒。蟠龍金柱投下猙獰的影,糾纏著裊裊升騰的龍涎青煙,將這天下至尊的殿堂,熏染得如同巨大的墓穴。
朱筆懸在“彈劾國舅姜承恩縱容家奴強(qiáng)占京郊良田”的折子上方,墨跡將凝未凝。朕的指節(jié)叩擊著冰冷的紫檀木,篤、篤、篤…每一聲都敲在死寂的空氣里,也敲在朕繃緊的神經(jīng)上。姜承恩,朕的親舅舅,太后的胞弟。那張白胖富態(tài)、永遠(yuǎn)堆著諂媚笑容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像一塊精心烹制的肥膩蹄髈,令人作嘔。
“陛下,參湯煨好了,您潤潤喉?!瘪T全幽靈般滑到御案旁,聲音尖細(xì)柔和,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他躬身,雙手捧上白玉盞。指尖相觸的瞬間,一絲冰涼滑膩的觸感,毒蛇般鉆進(jìn)朕的皮膚。朕抬眼,馮全低眉順目,眼角堆疊的皺紋盛滿卑微的笑意,像揉皺的舊宣紙。這老狗侍奉朕二十余載,從潛邸到龍椅,朕一度視他為臂膀??山┤兆?,他低垂的眼簾后,那游移閃爍的光,總讓朕想起陰暗角落里伺機(jī)而動的鼠。
殿門無聲開啟,一縷清冷的晚風(fēng)涌入,隨之而來的,是一抹素雅的月白身影——沈知微。
她并未著繁復(fù)宮裝,只一襲素錦長裙,外罩月白云紋紗衣,烏發(fā)松松綰起,斜簪一支溫潤的羊脂白玉簪——那是朕登基那年親手為她戴上的。她端著一只青玉小盅,步履輕盈,裙裾拂過光潔的金磚,仿佛月華流淌。殿內(nèi)沉滯壓抑的空氣,因她的到來,竟似被清泉滌蕩,微微流動起來。
“陛下批了一日奏章,臣妾燉了蓮子羹,清心敗火?!彼曇羟逶?,如珠玉落盤。將小盅置于案頭,素手執(zhí)勺,輕輕攪動。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清麗絕倫的側(cè)顏,唯有一雙眸子,沉靜通透如秋水,映著跳躍的燭光,也映著朕眉間深鎖的“川”字。
她的指尖帶著微涼,輕輕拂過朕的眉心,動作輕柔,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憐惜。“陛下眉間川字,深得能藏下山河了。”她低嘆,目光掃過案上那攤開的彈劾奏疏,眼中了然,“可是為舅舅之事煩憂?”
朕握住她微涼的手,汲取著那一點(diǎn)暖意。“蠅營狗茍,跳梁小丑罷了。”朕的聲音透著疲憊,也含著戾氣。
知微反手握住朕的手,力道堅定?!爸慌隆恢褂诖?。”她聲音壓得更低,湊近朕耳畔,溫?zé)岬臍庀е徸拥那逑?,“近來宮中流言頗多,皆言臣妾‘專寵跋扈’、‘有礙國本’。更有甚者,說臣妾父兄在江南鹽政上,與周尚書門生多有齟齬…”她頓了頓,清澈的眸子直視朕,“陛下,周尚書今日朝會,是否又引經(jīng)據(jù)典,論及‘天象示警’、‘陰陽失和’?”
朕心頭一凜。今日朝堂,周廷玉那老匹夫雖未明言,但字字句句引著《尚書》、《春秋》,含沙射影“后妃之德關(guān)乎國運(yùn)”,矛頭所指,昭然若揭。他那張清癯古板的臉,花白的胡須激動地顫抖,渾濁的老眼里射出一種狂熱而刻毒的光,仿佛他便是代天立言的圣徒。朕強(qiáng)壓怒火,以“后宮之事,非外臣可妄議”堵了回去,那老匹夫退下時看朕的眼神,混雜著“大義凜然”與怨毒,如芒在背。
“知微,你…”朕凝視著她沉靜的雙眼,心中泛起一絲不安的漣漪。
她輕輕搖頭,唇邊噙著一抹淡而堅韌的笑?!俺兼獰o懼流言蜚語,亦信陛下明察秋毫。只是陛下,”她目光轉(zhuǎn)向殿外深沉的夜色,窗欞被漸起的秋風(fēng)刮得嗚嗚作響,似鬼哭狼嚎,“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這風(fēng),怕是不止吹向臣妾一人。陛下身邊…也未必全是忠犬。”
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侍立角落、如泥塑木雕般的馮全。
就在此時,朕腦中驟然閃過三日前秘衛(wèi)密報中的畫面,清晰如昨:
深夜,國舅府密室內(nèi)。厚重的帷幕隔絕了所有光線,只余一盞昏黃的琉璃燈,在紫檀桌面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光影,將圍坐的三人面孔切割得明滅不定,如同地獄中浮沉的鬼魅。
姜承恩肥胖的身軀陷在寬大的太師椅中,一只保養(yǎng)得宜、戴著碩大翡翠扳指的手,正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尊油光水滑的玉貔貅。他臉上慣常的和氣笑容消失殆盡,嘴角向下撇著,顯出一種刻薄的陰冷。燈光映著他白胖的臉,油膩膩地反著光。
“陛下翅膀硬了,眼里越發(fā)沒有我這個舅舅了?!彼曇舨桓?,卻像鈍刀子割肉,帶著濃重的怨毒,“去年清查戶部虧空,折了我多少人手?今年又想動京畿衛(wèi)戍?哼!真當(dāng)自己是鐵打的江山,離了我們姜家也能坐得穩(wěn)?”玉貔貅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得吱呀作響。
對面,周廷玉正襟危坐,脊梁挺得筆直,如一根繃緊的弓弦。他穿著半舊的青色直裰,袖口洗得發(fā)白,磨出了毛邊,極力維持著清流領(lǐng)袖“兩袖清風(fēng)”的體面。只是那古板嚴(yán)肅的臉上,此刻因激動而微微漲紅,深刻如刀刻的法令紋扭曲著。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敲擊桌面:“姜國舅!慎言!陛下乃九五至尊!然…”他話鋒一轉(zhuǎn),渾濁的老眼里射出灼人的光,帶著一種偏執(zhí)的狂熱,“中宮惑主,干預(yù)朝政,才是動搖國本之禍根!皇后沈氏,外則借其父兄清流之名,結(jié)交外臣,妄議朝政;內(nèi)則恃寵而驕,獨(dú)霸君心,致使陛下膝下猶虛!長此以往,牝雞司晨,國將不國!此乃圣人所言‘惟婦言是用’之大忌!”他引經(jīng)據(jù)典,唾沫橫飛,仿佛在宣讀一篇討伐檄文。
陰影最深處,馮全垂手侍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深藍(lán)的衣袍漿洗得一絲褶皺也無,無聲地昭示著他司禮監(jiān)掌印的身份。他微躬著背,白凈無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角堆疊的細(xì)紋在燈影下顯得更深。直到姜、周二人目光如炬地投向他,他才緩緩抬起眼皮,那雙眼睛在昏暗中異常靈活,閃爍著一種冰冷的、滑膩的光,如同潛伏在泥沼里的毒蛇。
“皇后娘娘…”馮全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太監(jiān)特有的尖細(xì),像生銹的鐵片刮過青石,“待下寬仁,宮里不少下賤胚子,都念著她的好…感恩戴德呢。”他嘴角扯起一個極其怪異的弧度,似笑非笑,“只是,這‘好’…有時,未免也礙了陛下的耳清目明。陛下日理萬機(jī),有些不該聽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該看的‘蛛絲馬跡’,奴婢這做奴才的,總得替主子分憂,料理干凈才是…”他話語未盡,意有所指。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內(nèi)側(cè),那里似乎藏著什么硬物。
昏黃的燈光下,三張面孔——姜承恩的貪婪怨毒,周廷玉的偏執(zhí)狂熱,馮全的陰冷算計——在搖曳的光影中碰撞、交織。沒有言語的盟誓,只有心照不宣的冰冷目光在空中交匯,瞬間達(dá)成了無聲的、致命的契約。玉貔貅猙獰的獸口,正對著那盞飄搖的孤燈,仿佛要將那微弱的光明一口吞噬。
畫面如潮水般褪去,眼前依舊是紫宸殿壓抑的寂靜。窗外的風(fēng)聲更厲,嗚咽著撲打著雕花窗欞,似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朕握緊了知微的手,她的手依舊微涼,卻傳遞著一種磐石般的安定力量。
“陛下?”知微輕聲喚朕,眼中帶著探詢。
朕深吸一口氣,將那片陰鷙的畫面壓下,目光掃過殿角垂首侍立的馮全,那謙卑的姿態(tài)下,不知藏著怎樣一副蛇蝎心腸。再看案頭那盞早已涼透的參湯,白玉盞壁映著跳躍的燭火,泛著冰冷詭異的光澤。
“起風(fēng)了?!彪薜穆曇舫聊玷F,目光投向殿外無邊的黑暗,“那就看看,是這妖風(fēng)掀了朕的屋頂,還是朕…拔了這妖風(fēng)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