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撣塵日。
林毅踩著梯子,正擦著最高處的書架,忽然聽見許彥在底下輕呼一聲。他低頭,看見對方正踮著腳,試圖夠到門框上的風鈴,手里還攥著塊濕布,袖口沾了層薄灰,像只笨拙的貓。
“我來吧。”林毅笑著爬下來,接過濕布。風鈴上的硯臺碎片積了不少灰,擦干凈后,在光里透出溫潤的玉色。許彥站在旁邊看著,忽然伸手,輕輕撥了下碎片,叮鈴的響聲在空蕩的店里蕩開,像串被喚醒的舊時光。
“小時候,我家過年總要擦拓片,”許彥的指尖在碎片上碰了碰,“我父親說,字也怕灰,得年年擦,才能活得精神?!?/p>
林毅想起祖父也是這樣,每到年關(guān),就把最珍愛的拓本攤在案上,用羊毛刷細細掃塵,嘴里念叨著“給老朋友們拜年了”。心里忽然軟得像浸了溫水。
他們花了整整一天收拾店鋪。許彥擦書架,林毅洗鎮(zhèn)紙,陽光從窗欞移到案角,又悄悄爬上墻,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幅被陽光曬暖的畫。傍晚時,聞硯齋終于顯出不一樣的模樣——蒙塵的拓片露出了清晰的字跡,歪斜的書架被扶得筆直,連空氣里的檀香都仿佛清新了許多。
“像換了間店。”林毅看著煥然一新的柜臺,笑著說。
許彥正把最后一塊擦好的端石鎮(zhèn)紙放回案上,聞言抬頭,目光在林毅臉上停了停:“是像住了兩個人的樣子。”
林毅的臉頰忽然有點熱,轉(zhuǎn)身去燒熱水,耳根卻紅得像被爐火烤過。
年貨是一起去市集辦的。許彥推著輛舊自行車,后座綁著個竹筐,林毅跟在旁邊,手里攥著張祖父留下的清單。市集上擠滿了人,叫賣聲、鞭炮聲混在一起,透著熱熱鬧鬧的年味兒。
許彥很會挑東西。他選的福字紅紙夠厚,寫起來不洇墨;買的春聯(lián)紙帶著淡淡的檀香味,說是加了香料紙漿;連選的蜜餞都挑了林毅愛吃的青梅味,說“配茶正好”。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林毅捏著袋青梅,有點驚訝。
“看你總在案上擺著青梅罐?!痹S彥的語氣很自然,像在說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林毅看著他被陽光曬得微紅的耳垂,心里像被蜜餞浸得甜甜的。
回到店里,他們把福字貼在門板上,春聯(lián)裁好放在案上,竹筐里的糖果、蜜餞擺了滿滿一碟。許彥從包里掏出支新筆,是狼毫的,筆鋒挺括,蘸了金粉,在紅紙上寫下“見素抱樸”四個字,正是千佛崖拓片上的句子。
“貼在柜臺前吧?!彼炎址f給林毅,指尖沾了點金粉,像落了星子。
林毅接過,用糨糊仔細貼好。金粉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映得整個柜臺都暖融融的。
年三十那天,聞硯齋關(guān)了門。林毅做了幾個祖父傳下來的菜,許彥則煮了鍋臘味飯,香氣從廚房漫出來,混著窗外的鞭炮聲,把年關(guān)的味道釀得足足的。
他們把桌子搬到爐邊,就著爐火吃飯。許彥不太會喝酒,幾杯黃酒下肚,臉頰就紅了,眼里的光卻亮得像落了煙花。他說起小時候過年,父親會用拓片的邊角料給他疊紙船,在水盆里放個蠟燭頭,說是“給字寶寶們放花燈”。
“后來呢?”林毅輕聲問。
“后來他走了,”許彥的聲音低了些,卻沒什么難過,“但我總覺得他還在,看我拓片時在,修書時也在?!?/p>
林毅想起祖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守著書,就像守著我”,忽然明白有些離開不是消失,而是換了種方式留在身邊。他拿起酒瓶,給許彥添了點酒:“他們都在呢?!?/p>
許彥抬頭看他,眸子里盛著爐火的光,忽然笑了:“嗯,都在。”
守歲時,他們坐在爐邊,看窗外的煙花在夜空里炸開,一朵又一朵,像把星星都抖落了下來。許彥從包里掏出個小盒子,遞給林毅:“新年禮物?!?/p>
打開一看,是方新墨,墨面刻著兩株并蒂蓮,旁邊是兩個小字:“同歸”。墨香清冽,是用新松煙做的,還帶著松脂的清香?!拔彝心坏睦蠋煾底龅?,”許彥的聲音有點輕,“想著……以后一起拓片用?!?/p>
林毅的指尖撫過冰涼的墨面,“同歸”兩個字的刻痕里,仿佛能觸到許彥的溫度。他從柜臺下拿出個木盒,里面是塊硯臺,是祖父最愛的端溪仔石,他磨了整整一年,硯堂光滑得像鏡面。
“這個給你?!绷忠惆殉幣_推過去,“配你的新墨正好。”
許彥拿起硯臺,對著光看,眸子里的煙花明明滅滅,像藏著整個夜空的璀璨。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握住了林毅的手。
爐火在旁邊噼啪作響,窗外的煙花還在綻放,檀香的味道混著墨香,在空氣里漫成一片溫柔的海。林毅能感覺到許彥掌心的溫度,從指尖一直暖到心里,像這守歲的爐火,能焐熱一整個寒冬。
他忽然想起那張“安”字拓片,想起千佛崖的“歸期”,想起墻上并排的拓卷。原來有些等待,有些陪伴,早已在時光里悄悄寫好了結(jié)局——不是孤單的“安”,也不是遙遙的“歸期”,而是此刻相握的手,是案上的新墨舊硯,是“同歸”二字里,藏著的一整個余生。
零點的鐘聲敲響時,許彥低聲說:“林毅,新年快樂。”
林毅回握住他的手,笑著說:“新年快樂,許彥。”
窗外的煙花正好炸開一朵最大的,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緊緊依偎著,像幅永遠不會褪色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