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幽閉和壓抑中緩慢流淌，像一潭死水。脖子上的淤痕漸漸褪去，只留下淡淡的青黃，但那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和死亡的威脅，卻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林晚意的靈魂深處。
自那日遞出濕布巾后，看守她的侍衛(wèi)周正，態(tài)度似乎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軟化。遞進來的食物雖然依舊粗糙，分量卻足了些，碗碟也干凈了不少，甚至偶爾能看到一星半點的油花。送飯時，他不再像最初那樣將碗粗暴地推進來，而是動作輕緩了許多。兩人依舊沒有交談，但那扇緊閉的門扉，仿佛不再隔絕得那么徹底。
一日午后，周正照例將午飯從門洞推進來。林晚意正準備起身去拿，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碗碟旁邊，多了一小包用干凈素帕包裹著的東西。
她心頭微動，不動聲色地拿起來。素帕里包著幾塊小小的、粗糙的麥芽糖塊，帶著樸實的甜香。這顯然不是王府廚房會供給她這個“囚徒”的東西。
林晚意捏著那包帶著體溫的麥芽糖，指尖微微發(fā)顫。她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門的方向，無聲地點了點頭。門外一片寂靜，但林晚意似乎能感覺到，那個沉默的侍衛(wèi)還站在那里。
這份微小的、帶著溫度的善意，像一縷微弱的陽光，艱難地穿透了囚籠的陰霾，短暫地驅散了她心頭的寒意。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糖塊，只掰下一小塊含在嘴里。粗糙的甜意在舌尖化開，帶著一絲樸素的暖流，緩緩淌過冰冷的四肢百骸。
然而，這份短暫的暖意并未持續(xù)多久。
王府的平靜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關于主院那位王爺傷勢反復、命懸一線的流言，如同野草般在王府的角落里悄悄滋生。隨之而來的，是各種試探的目光和隱秘的動作。
這日，一個穿著體面、約莫四十歲上下、面皮白凈、眼神卻透著一股精明刻薄的嬤嬤，帶著兩個捧著東西的小丫鬟，出現(xiàn)在林晚意的耳房門外。她自稱姓柳，是內院管事之一。
“王妃，”柳嬤嬤隔著門，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老奴奉王爺之命，前來送些東西。”她刻意加重了“王爺之命”幾個字。
門上的鎖鏈被打開，門“吱呀”一聲推開。柳嬤嬤站在門口，并未踏入這狹小簡陋的房間，只用挑剔的目光快速掃視了一圈，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仿佛踏進來會污了她的鞋底。她身后的小丫鬟低著頭，手里捧著一疊半新不舊的粗布衣裳和幾樣針線布料。
“王爺念王妃在此清修，特賜下這些?！绷鴭邒呦掳臀⑻ВZ氣平淡無波，“王妃無事可做些女紅，也好靜心養(yǎng)性?！?/p>
林晚意沉默地看著那些明顯是下等仆婦才會穿的粗布衣裳和劣質針線，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這哪里是賞賜？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是提醒她認清自己在這王府里卑賤的地位和囚徒的身份。
柳嬤嬤的目光像滑膩的蛇，在她臉上逡巡片刻，尤其在看到她脖子上那尚未完全褪盡的淡青色痕跡時，眼底掠過一絲了然和更深的輕蔑?！巴蹂蛇€有什么吩咐？”她假意問道，語氣里的敷衍毫不掩飾。
林晚意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聲音平靜無波：“沒有，有勞嬤嬤?！?/p>
柳嬤嬤似乎對她的順從很滿意，嘴角扯出一絲幾不可見的弧度：“那老奴告退。王妃好生歇著?！闭f完，便帶著丫鬟轉身離去，重新鎖上了房門。
林晚意站在原地，看著那堆被隨意放在破舊桌上的粗布和針線，像一堆骯臟的垃圾。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柳嬤嬤身上那股劣質的香粉味，讓她胃里一陣翻涌。
羞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她淹沒。她走到桌邊，拿起一塊粗硬的布料，指腹被那粗糙的紋理磨得生疼。她幾乎想將它們全部撕碎！
然而，目光落在布料上，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針線……布料……她緩緩松開緊握的手指，眼神逐漸沉靜下來，帶著一種冰冷的銳利。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座王府，了解外面的動向，尤其是……林家的動向。她不能永遠被動地困在這里，任人宰割。針線活，或許是一個不引人注目的突破口。
林晚意坐了下來，拿起針線。她沒有立刻縫制，而是仔細地檢查著那堆布料。果然，在最下面那層粗布里，她發(fā)現(xiàn)了一小塊顏色稍新、質地略好一些的邊角料，像是無意中混進去的。她不動聲色地將這塊布收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林晚意變得異常“安分”。她每日只是安靜地坐在窗邊光線稍好的地方，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縫補著那些粗布。她的動作很慢，針腳卻異常細密整齊，仿佛沉浸其中。
每當送飯的時間，周正打開門洞遞進食物時，林晚意總會看似隨意地、用平淡無波的語氣，問上一兩句。
“周侍衛(wèi)，今日天氣似乎更冷了？”
“外面……好像有喜樂聲？是哪家在辦喜事么？”
“柳嬤嬤今日當值？”
她的問題都很尋常，像是被困久了的人對外界的自然好奇，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也從不追問。周正最初只是含糊地應一聲“嗯”或“是”，并不多言。但林晚意日復一日的沉默縫補和這種“安分守己”，似乎逐漸消解了他的一些戒備。
終于有一天，當林晚意又“不經意”地問起：“聽說太子殿下選妃在即？” 她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中的針線，仿佛只是隨口一提。
門外沉默了片刻。
周正低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是。三日后，東宮選秀，京中適齡貴女皆入宮待選。”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聲音更低，“林相嫡女……呼聲最高?！?/p>
針尖猛地刺破了林晚意的手指！一滴殷紅的血珠瞬間沁出，染紅了手中灰撲撲的粗布。
她動作頓住，指尖傳來的刺痛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林清月……東宮選秀……呼聲最高……
果然！她這個替嫁的犧牲品前腳被塞進這活死人墓，林家后腳就迫不及待地將真正的明珠捧向了東宮！用她的血肉和尊嚴鋪就的道路，平坦而光明！
巨大的諷刺和悲涼如同冰錐，狠狠扎進心臟。林晚意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郁的血腥味。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將被血染紅的手指含入口中，舌尖嘗到那熟悉的鐵銹味。
窗外的天光透過狹窄的窗欞，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和冰冷刺骨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