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室的燈很亮。
慘白的光。
照得人睜不開眼。
空氣里有消毒水和某種金屬器械混合的味道。
冰冷。
又帶著點若有似無的腥氣。
我躺在窄窄的手術(shù)臺上。
手腳有些發(fā)僵。
“放松。”
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聲音模糊。
“很快就好?!?/p>
我盯著頭頂那盞無影燈。
太亮了。
刺得眼睛發(fā)酸。
有冰涼的液體。
通過手背的針管流進(jìn)身體。
意識開始模糊。
像沉入冰冷粘稠的水底。
四周的聲音變得遙遠(yuǎn)。
器械碰撞的輕微金屬聲。
醫(yī)生簡短的指令。
都隔著一層厚厚的膜。
小腹深處。
傳來一陣清晰的、被剝離的墜痛。
尖銳。
又空茫。
我閉上眼。
有什么東西。
從眼角滑下來。
涼涼的。
流進(jìn)鬢角。
再沒有了。
徹底安靜了。
醒來時。
是在觀察室。
窗簾拉著。
光線昏暗。
旁邊還有幾張床位。
躺著其他剛做完手術(shù)的女人。
有的在低聲啜泣。
有的閉著眼。
臉色灰敗。
護(hù)士走過來。
給我量了血壓。
“感覺怎么樣?肚子疼嗎?”
聲音很公式化。
我搖搖頭。
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
“少量出血是正常的,注意休息,按時吃藥。一個月內(nèi)禁止同房和盆浴?!弊o(hù)士麻利地交代著注意事項,“家屬呢?外面有沒有家屬接你?”
我搖搖頭。
護(hù)士看了我一眼。
沒再說什么。
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那你自己慢點。”
我撐著坐起來。
小腹的鈍痛一陣陣襲來。
像被掏空了一塊。
又塞滿了冰冷的棉絮。
下床。
穿上鞋。
腳步有點虛浮。
扶著墻。
慢慢走出觀察室。
走廊的光線亮一些。
刺得眼睛疼。
候診區(qū)坐滿了人。
等待的家屬。
挺著肚子的孕婦。
空氣嘈雜。
各種聲音混在一起。
嗡嗡作響。
我低著頭。
穿過人群。
那些聲音。
那些面孔。
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模糊不清。
走出醫(yī)院大門。
外面的陽光依舊熾烈。
晃得人頭暈。
我站在路邊。
抬手?jǐn)r車。
一輛空車停下。
司機(jī)是個中年男人。
從后視鏡看了我一眼。
“姑娘,去哪?”
“**路?!?/p>
我說出那個熟悉的地址。
那個曾經(jīng)被稱為“家”的地方。
現(xiàn)在。
只是一個需要回去收拾東西的地方。
車子啟動。
匯入車流。
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
熟悉的店鋪。
熟悉的街角。
都蒙上了一層陌生的灰。
手機(jī)在包里震動起來。
嗡嗡的聲音。
持續(xù)不斷。
像一只不肯放棄的蒼蠅。
我拿出手機(jī)。
屏幕亮著。
“王志強”。
名字下面。
是幾條未讀短信。
最新的那條。
時間顯示是五分鐘前。
就在我躺在觀察室的時候。
我劃開屏幕。
點開那條短信。
很短的一句話。
卻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jìn)眼睛里。
“孩子生下來吧,我養(yǎng)。”
時間是……十五分鐘前。
正好是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
感受著那剝離的墜痛的時候。
我看著那行字。
看了很久。
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
又無比荒謬。
“孩子生下來吧,我養(yǎng)?!?/p>
生下來?
我養(yǎng)?
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
卻只牽動了一下僵硬的肌肉。
他以為他在演什么深情戲碼?
在劉娜面前表演完了他的“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
在我這里。
又想扮演一個幡然醒悟、愿意承擔(dān)“父親責(zé)任”的角色?
還是說。
在劉娜那里碰了壁?
那個“來之不易”的孩子出了什么問題?
讓他突然想起了我這里還有一個“備份”?
小腹的鈍痛猛地尖銳了一下。
我吸了口冷氣。
手指用力按著屏幕。
幾乎要捏碎它。
我退出短信。
直接點開通訊錄。
找到“王志強”的名字。
長按。
屏幕上跳出選項。
“刪除聯(lián)系人”。
紅色的字。
很刺眼。
指尖懸在上面。
停頓了一秒。
按了下去。
“確定刪除聯(lián)系人‘王志強’?”
確定。
名字消失了。
接著是微信。
找到那個熟悉的頭像。
刪除好友。
確認(rèn)。
拉黑。
然后是電話。
把他的號碼。
拖進(jìn)黑名單。
一個接一個。
動作干脆利落。
沒有絲毫猶豫。
做完這一切。
我把手機(jī)扔回包里。
靠在后座椅背上。
閉上眼。
窗外的陽光透過眼皮。
是一片晃動的、溫暖的紅。
車子在小區(qū)門口停下。
我付了錢。
下車。
走進(jìn)單元門。
電梯上行。
數(shù)字不斷跳動。
“?!币宦?。
門開了。
熟悉的樓道。
熟悉的防盜門。
我拿出鑰匙。
插進(jìn)去。
擰開。
門開了。
一股灰塵和長時間未通風(fēng)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
客廳里很空。
很亂。
王志強的東西已經(jīng)搬走了大半。
留下一些他不要的雜物。
還有地上。
殘留著一些模糊的、被清理過的痕跡。
是那天打翻的蛋糕和紅酒留下的印記。
我徑直走進(jìn)臥室。
打開衣柜。
里面空了一大半。
剩下我的衣服。
孤零零地掛著。
我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
打開。
開始收拾。
動作很慢。
每動一下。
小腹就牽扯著疼一下。
我把衣服一件件疊好。
放進(jìn)去。
那些帶著我和王志強共同回憶的。
比如他送我的。
或者我們一起去旅行時買的。
我直接扔進(jìn)了旁邊的垃圾袋。
只帶走我自己的。
純粹的、屬于我林曉的東西。
抽屜里。
還有我們的結(jié)婚證。
紅色的封皮。
有些褪色了。
我拿出來。
翻開。
照片上。
王志強摟著我。
笑得燦爛。
我也在笑。
眼睛彎彎的。
那時候。
是真的以為能一輩子。
我合上結(jié)婚證。
把它和那些不要的衣服一起。
扔進(jìn)了垃圾袋。
收拾完臥室。
去書房。
書架上。
大部分是他的專業(yè)書。
還有幾本相冊。
里面是我們五年來的合影。
旅游的。
過生日的。
日常搞怪的。
一張張。
記錄著曾經(jīng)鮮活的時光。
我抽出相冊。
翻都沒翻。
直接塞進(jìn)了垃圾袋。
最后。
是床頭柜。
最下面一層抽屜。
我拉開。
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東西。
備用鑰匙。
小工具。
還有一個。
小小的絲絨盒子。
我拿起來。
打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鉆戒。
不大。
但很亮。
是我們結(jié)婚時買的。
王志強當(dāng)時說。
等以后有錢了。
給我換個更大的。
后來。
錢是有了點。
更大的戒指。
卻再也沒提過。
我把戒指拿出來。
鉆石在昏暗的光線下。
依然折射著冰冷的光。
我走到窗邊。
打開窗戶。
樓下的綠化帶。
郁郁蔥蔥。
我抬手。
用力一揮。
那一點冰冷的光芒。
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的弧線。
消失在一片濃綠之中。
連一點聲響都沒有。
我關(guān)上窗。
拉上窗簾。
房間徹底暗下來。
我拖著收拾好的行李箱。
拎著那個裝滿“過去”的沉重垃圾袋。
關(guān)上了這扇門。
也關(guān)上了那五年。
房子很快被我掛到了中介。
價格比市場價低一點。
只求速出。
來看房的人不少。
最終被一對剛結(jié)婚的小夫妻定下了。
他們臉上洋溢著對未來的憧憬。
像極了五年前的我。
簽合同那天。
中介的小姑娘笑著說。
“姐,您這房子保養(yǎng)得真好,地段也好,他們運氣真不錯?!?/p>
我笑了笑。
沒說話。
在過戶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林曉。
最后一筆落下。
塵埃落定。
拿到房款那天。
我去看了幾個新樓盤。
最終在城西一個新開發(fā)的、環(huán)境不錯的小區(qū)定了一套精裝小戶型。
不大。
八十多平。
兩室一廳。
朝南。
陽臺很大。
陽光能灑滿大半個客廳。
簽完購房合同。
走出售樓處。
外面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風(fēng)也溫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有新翻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是自由的味道。
我開始一個人生活。
上班。
下班。
吃飯。
睡覺。
日子簡單得近乎單調(diào)。
但很平靜。
像一潭終于沉淀下來的水。
小月子坐得還算仔細(xì)。
按時吃藥。
注意保暖。
身體恢復(fù)得比想象中快。
只是偶爾。
在深夜里驚醒。
手下意識地?fù)嵘闲「埂?/p>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一片冰涼平滑的皮膚。
心也會跟著空一下。
然后。
更深的疲憊涌上來。
裹緊被子。
再次沉入黑暗。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滑過去。
像無聲的流水。
沖淡了記憶里那些鮮明的痛和恨。
只剩下模糊的印子。
我開始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工作上。
加班的時間多了起來。
項目完成得漂亮。
季度考評拿了優(yōu)。
工資卡里的數(shù)字。
也緩慢而堅定地增長著。
吳律師介紹了一個靠譜的理財顧問給我。
我把房款和積蓄做了規(guī)劃。
一部分買了穩(wěn)健的理財。
一部分投了點風(fēng)險適中的基金。
看著那些數(shù)字。
心里漸漸有了底氣。
生活似乎真的翻開了新的一頁。
除了偶爾。
在深夜。
手機(jī)屏幕會突然亮起。
顯示一個被攔截的陌生號碼。
響幾聲。
就掛斷。
或者。
是一些沒有具體內(nèi)容、只顯示號碼的短信。
“最近好嗎?”
“我知道錯了?!?/p>
“我們談?wù)???/p>
我看著那些被攔截的提示。
手指懸在“加入黑名單”的選項上。
最終。
只是按滅了屏幕。
讓黑暗吞噬那點微弱的光。
談?
還有什么可談的。
王志強。
還有劉娜。
連同那個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孩子”。
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與我林曉。
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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