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石壁寒浸骨髓,每一道鑿痕里都凝著化不開的冷意。陸十九立在石牢中央,指間銀針浸入藥碗,指腹震顫不止。非因寒邪侵體,實乃牢中鎖鏈縛著的張啟年——那張青灰如朽木的臉,干裂起皮的唇間露出烏紫牙齦,垂首時亂發(fā)覆面,形同死物。然當“李太醫(yī)”三字自陸十九唇間溢出,他喉結猛地滾動,似有硬物卡于喉頭,欲咳不得,欲咽不能。
“此為第三劑解藥?!标懯艑⒋赏脒f至他眼前,碗中藥汁呈淺褐,表層浮著細密泡沫,是黑心蓮根莖熬煮后的特有形態(tài),其味苦烈,直刺舌根?!澳闵钪怂幏至?。今日再不實言,明日毒發(fā),縱有神明,亦難回天。”
張啟年眼睫微動,緩緩抬首。眼球布滿血絲,如蛛網(wǎng)纏絡眼白,直勾勾鎖著那碗藥。忽爾劇烈咳嗽,身軀弓如蝦背,每一次震顫都帶著撕裂般的痛,黑血沫自唇角噴涌,濺于灰石地面,斑斑點點,觸目驚心。
“我說……”他聲線嘶啞如砂紙磨徹夜,每一字皆帶摩擦之痛,“李太醫(yī)非我親手所害。沙狼巫醫(yī)予我‘牽機引’,言稱每日摻少許入李太醫(yī)常飲潤肺湯中,三月后其肺腑自腐,狀似舊疾復發(fā),無人能察……”
牢門陰影中的許七安始終默立,聞言,玄色衣袖下的指節(jié)驟然攥緊,骨節(jié)泛白,幾欲嵌進肉中。“巫醫(yī)何以獨選你?”他聲沉如淵,壓抑著翻涌的火氣,似隨時會破堤而出。
張啟年聞此,忽發(fā)狂笑。那笑聲比慟哭更刺耳,如破鑼刮石,每一聲都令人頭皮發(fā)麻?!耙蛭邑??!彼Φ眉绫陈杽?,淚腺幾欲崩裂,“我挪用三年南境防濕熱藥材款,巨款被其攥為把柄。他們言,辦妥此事,不僅為我抹平賬目,更贈南境千畝茶園,保我后半世衣食無憂。”他驟然收笑,猛地抬首,眼中血絲愈密,“然他們欺我!那巫醫(yī)從未打算讓我活著離京!晚香樓之火折子,原是要將我一并焚盡!”
陸十九將藥碗遞至他唇邊,看他哆哆嗦嗦飲盡藥汁,喉結上下滾動。她直視其眸,一字一頓:“我?guī)煾覆煊X你們走私黑心蓮時,曾言何語?”
張啟年舔了舔干裂的唇,舌尖在齒間輾轉(zhuǎn),似在追溯遙遠記憶。“他說……此藥可制毒,亦可救命。”他聲線放緩,帶著幾分恍惚,“沙狼部以之煉毒,他卻欲改良配方,治南境瘴氣咳。他還說,此藥藥性酷烈,用得宜可祛濕,用失當則引火上身……”
話未畢,許七安陡然轉(zhuǎn)身向外。腳步聲在空曠石牢通道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陸十九快步跟上,沖出天牢大門時,正見許七安立于石階之上,指間捏著那枚合璧的蓮形玉佩,玉面被指腹摩挲得瑩亮,連邊角棱角都已磨平?!叭ニ帍]?!彼暢寥鐝难揽p擠出,“李太醫(yī)必在彼處留有物事?!?/p>
藥廬木門依舊虛掩,門軸銅環(huán)生著綠銹,輕觸便發(fā)“吱呀”聲響。陸十九取出鑰匙,插入鎖孔時,指腹觸到鎖孔內(nèi)的銅屑——這把鎖,師父生前總說要換,卻終未更換,言是用慣了,順手。
推門瞬間,熟悉藥香撲面而來。樟木藥柜的沉香,曬至半干的艾草氣,還有窗臺上那盆黑心蓮散發(fā)的淡苦,與記憶絲毫不差,仿佛師父只是暫出,片刻便歸。
墻角舊木箱仍在,上覆薄灰。銅鎖上的半朵蓮紋,被歲月磨得淺淡,不細看幾不可辨。陸十九蹲身欲開鎖,許七安忽按住她手?!吧源!彼麖男渲腥〕瞿敲逗翔涤衽?,將蓮形凸起對準鎖孔,輕旋之下,“咔嗒”一聲,銅鎖應聲而開。
箱蓋掀開剎那,陸十九與許七安皆屏息凝神,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內(nèi)里。最上層是一疊整齊醫(yī)書,封皮已泛陳舊黃。陸十九拿起最上面的《南境草藥考》,封面上有個小小的朱砂記號——那是她與師父的約定,凡藥材有險,便做此記。她一頁頁翻閱,至末頁時,指尖驟然頓住。書頁間夾著一張泛黃藥方,墨跡雖有暈染,字跡仍可辨認:“黑心蓮三錢、蒼術五錢、陳皮兩枚”,其下批注:“治瘴氣咳,減其毒,增其燥”。
“師父果然在改良它?!标懯胖讣廨p撫藥方,紙張薄如蟬翼,帶著脆意,似稍一用力便會碎裂。她手探箱底,忽觸硬物。取出一看,是個紫檀木盒,盒面光素無紋,卻透著沉穩(wěn)質(zhì)感。
開盒瞬間,陸十九與許七安皆怔立。內(nèi)有一卷記滿走私明細的賬冊,半塊虎符,背面刻“南境都護府”五字,筆力剛勁。旁側(cè)還有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信封書“呈女帝親啟”。
陸十九取信,拆開火漆,抽出信紙。紙為特制桑皮紙,厚實耐用,上面是李太醫(yī)筆跡,筆力遒勁,力透紙背:“臣查得沙狼部以黑心蓮制毒,欲借南境防濕熱藥材混入邊境,更私藏星圖殘卷,妄圖破解蒼梧布防。臣已將完整星圖藏于藥廬橫梁,其暗碼需以‘歸客’‘雪’二星軌跡推算……南境濕熱,瘴氣彌漫,沙狼部久居于此,深諳其道,若布防有失,恐生靈涂炭。臣已遣人將關鍵藥材樣本藏于藥廬后院銀杏樹下,標記為‘蓮’,望陛下遣忠良之士取之,以證沙狼部惡行……”
許七安目光猛地掃過藥廬橫梁,眼中閃過銳光。陸十九速搬木梯,尚未站定,許七安已縱身躍上橫梁。他指尖在積灰梁木上摸索,動作迅疾卻不失細致。梁木縫隙狹窄,積灰簌簌落下,沾在他玄色衣袖上,與衣料的暗沉相融。未久,其手停駐,自梁木深處摸出一個油布裹著的物事,油布厚實,層層相疊,顯是被妥善保存多年。
油布逐層解開,露出內(nèi)里卷軸。許七安將卷軸鋪于桌案,案上積灰被卷軸推開,露出一塊潔凈的木面。二人湊近細看,此星圖較太極殿所懸者詳盡甚多,上多十幾個紅點,每點旁皆以小字標注“烽火臺”“糧草庫”“暗哨”,更有幾處用朱筆圈注,寫著“瘴江淺灘”“密林棧道”等字樣,字跡與李太醫(yī)信中筆跡一致。
“此乃真正的蒼梧圖?!痹S七安指尖點向最南紅點,其較他點為大,邊緣用墨筆勾勒出江水形態(tài),“此處為瘴江暗哨,沙狼部籌謀多年,欲從此處突破。南境多水網(wǎng),瘴江支流密布,若此處失守,敵軍可順流直入腹地?!?/p>
陸十九目光掃過星圖,忽注意到卷軸末尾幾行小字,乃李太醫(yī)筆跡:“七安身世雖異,然其心赤誠,可托大事。十九性烈如椒,需人護持,二人相攜,如星軌相生,可安南境。南境濕熱,十九需多備祛濕藥材,七安切記,其素體偏熱,不可多食辛辣,然其嗜之,可適量予之,以安其心……”
她抬首,正見許七安自橫梁躍下。玄色衣袍掃過木梯,帶起一陣風,吹得窗臺上的黑心蓮輕輕搖曳,葉片相撞,發(fā)出細碎聲響。他手中提著食盒,是方才經(jīng)辣香居所買,油紙被內(nèi)里熱氣熏得微潮,隱隱透出麻辣土豆的辛香,與藥廬的沉靜藥香交織,生出一種奇異的暖意。
“賬冊與星圖需即刻入宮呈予女帝?!痹S七安將食盒置桌,開蓋時,濃烈辣味彌漫開來,刺鼻發(fā)癢?!叭挥幸皇?,我需先告你?!彼麖男渲腥〕鲆患?,乃泛黃戶籍,邊角已磨損,紙緣微微卷起,顯是被反復摩挲過,“李太醫(yī)當年救我時,為我落籍,姓許,名七安,籍貫填你故鄉(xiāng)鄰縣。他說,同鄉(xiāng)之誼,可減生分,日后若有難處,你或可念及此,予我一分信任?!?/p>
陸十九接過戶籍,指尖微顫。紙面字跡雖已模糊,“許七安”三字仍清晰可辨,戶籍下方的籍貫一欄,“云州清河縣”幾字赫然在目,正是她故鄉(xiāng)的鄰縣。她忽憶起師父生前常言:“七安這孩子,看似冷硬,實則心熱,與你一般,喜那口辣。南境潮濕,他早年在彼處待過,落下風濕舊疾,你若見他雨天蹙眉,可予他備些祛濕藥膏。”原來那些看似無意的照拂,早已是師父布下的局,如一張密網(wǎng),將她與許七安緊緊相連,連彼此的習性、舊疾都一一顧及。
“對了?!痹S七安忽從食盒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啟開,內(nèi)有一串紅亮野山椒,個個飽滿,表皮泛著光澤,望之便知其新鮮?!按藶槟暇吵夂騽偹偷郑暂^京城所產(chǎn)辣十倍。斥候說,南境百姓常以之入菜,祛濕驅(qū)寒,雖烈卻實用。待南境安定,我?guī)阃谓希颂幰吧浇飞跐駸岬?,根系發(fā)達,摘下即可入食,不必晾曬,辣勁更足,當?shù)厝苏f,一口可抵半月濕氣?!?/p>
陸十九取一枚野山椒,入口輕咬。辣味瞬間在舌尖炸開,順著喉嚨向下蔓延,刺激得喉頭發(fā)緊,額間滲出細汗,嗆得淚腺幾欲決堤。她卻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清脆,在藥廬中回蕩,驚起檐下棲息的飛鳥,撲棱棱振翅而去。
窗外月光不知何時變得皎潔,漫入藥廬,落于桌案上的賬冊與星圖。歸客星與雪星的軌跡在紙上交織,曲曲折折,劃過南境的山川河流。藥廬木門被風吹得輕晃,銅環(huán)撞門板,發(fā)“叮當”之聲,反復不止,似在應和著室內(nèi)的動靜。
許七安望著陸十九,眼中光亮勝過月光。他取一塊麻辣土豆,遞至她唇邊。土豆外皮微皺,裹著紅油,白芝麻嵌在其上,香氣濃郁。陸十九張口銜住,辣味與暖意相融,從舌尖直抵心底,踏實無比。
“入宮吧。”陸十九咽下土豆,將賬冊與星圖仔細收好,放入隨身的錦袋中,錦袋內(nèi)襯厚實絲綢,可防磨損?!霸缌耸拢绺澳暇?。師父信中說后院銀杏樹下有藥材樣本,我們需先取來,一并呈給女帝?!?/p>
許七安頷首,提過食盒,隨她身后。二人步出藥廬,向后院走去。后院銀杏樹枝繁葉茂,月光透過葉隙灑下,在地面投下斑駁光影。陸十九根據(jù)信中描述,在樹干東側(cè)三尺處駐足,此處泥土顏色略深,與周圍不同。許七安取過隨身攜帶的匕首,小心撥開表層泥土,露出一個陶甕,甕口封著紅布,布上繡著半朵蓮紋,與玉佩紋路相合。
打開陶甕,內(nèi)有數(shù)十片藥材樣本,皆以油紙包裹,每包上都貼著標簽,寫著“黑心蓮(制毒)”“黑心蓮(改良)”“沙狼部秘制毒粉”等字樣,標簽旁標注著采集日期與地點,最早的可追溯至五年前。
“師父竟收集了這么久。”陸十九指尖拂過標簽上的日期,眼眶微熱。這些樣本,是師父一步步揭開沙狼部陰謀的見證,亦是他心血所凝。
許七安將陶甕重新封好,抱在懷中:“走吧,入宮。”
二人步出藥廬,木門在身后緩緩閉合,將那些回憶與藥香盡鎖其中。月光灑于小徑,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頎長,緊緊相依,無一絲縫隙。
行至宮門口,守衛(wèi)見是許七安與陸十九,驗過令牌后放行。入宮之路漫長,宮墻高聳,月光沿墻而下,在地面鋪成一條銀帶。陸十九忽駐足,回首望許七安?!澳阏f,師父是不是早已知曉我們會一同查此事?他連南境的濕氣、你的舊疾都想到了?!?/p>
許七安凝視著她,眼神懇切?!拔也恢欠裨缬兄\劃,然我知,遇見你,甚好。自入神策府,我鮮少與人交心,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不必設防的人。”
陸十九面頰微熱,垂首快步入宮。許七安緊隨其后,手中食盒仍散發(fā)著辣味,那氣息如一根線,將二人腳步纏縛,一步一步,向前路而去。宮道兩側(cè)的宮燈搖曳,燈光昏黃,映著二人的身影,時而交疊,時而并行。
宮中夜靜,唯巡邏侍衛(wèi)的腳步聲偶爾傳來,鎧甲摩擦,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脆響。陸十九與許七安穿過一道道宮門,手中賬冊、星圖與藥材樣本似有重量,壓得人心頭沉甸甸,卻又覺踏實。他們知曉,只需將此物呈予女帝,南境百姓便可少受苦難,師父心血亦不致白費。
至太極殿門口,陸十九深吸一口氣。殿門緊閉,門前侍衛(wèi)肅立,見二人前來,上前通報。片刻后,侍衛(wèi)回報,女帝允見。許七安輕拍其肩,“莫怕,有我在。”
陸十九點頭,推開太極殿大門。殿內(nèi)星圖依舊高懸,在月光下閃著微光,星圖上的南境區(qū)域模糊不清,與他們手中的蒼梧圖形成鮮明對比。女帝坐于龍椅上,目光沉靜,案上攤著奏折,顯是仍在批閱。
陸十九與許七安上前,將賬冊、星圖、藥材樣本與李太醫(yī)的信一一呈上。內(nèi)侍接過,轉(zhuǎn)呈女帝。
安茍一頁頁翻閱賬冊,目光掃過藥材樣本上的標簽,又展開星圖,與殿頂懸掛的星圖比對,神色愈發(fā)凝重。閱畢,她將信箋放在最后,指尖輕叩案幾,發(fā)出沉悶聲響?!吧忱遣恳靶?,竟至如此?!彼暁庥辛Γ瑤е猓袄钐t(yī)忠勇,朕心甚慰?!?/p>
她抬眸,望向二人:“你們做得很好。”
稍作停頓,安茍續(xù)道:“七日后,許七安,你攜星圖與這半塊虎符,赴南境調(diào)集兵力,聯(lián)合南境都護府,務必粉碎沙狼部陰謀。陸十九,你同往,你的醫(yī)術,在南境大有可為。南境瘴氣重,軍中將士多有染病者,你需攜足藥材,救治傷員,同時驗證李太醫(yī)改良的黑心蓮配方,若可行,推廣軍中,以解瘴氣之苦。”
陸十九與許七安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堅定?!俺甲裰??!?/p>
安茍頷首,又道:“南境都護使趙四,乃忠良之后,可信任。你們抵達后,與他匯合,共商對策。切記,沙狼部善用毒,且熟悉南境地形,不可輕敵?!?/p>
“臣謹記?!?/p>
退出太極殿時,天已近亮。東方泛起魚肚白,將天邊云彩染作淡粉,繼而轉(zhuǎn)為緋紅,霞光漸盛,穿透云層,灑向?qū)m城。陸十九望許七安,忽笑?!翱磥?,我們得速做準備,南境的野山椒還在等我們呢?!?/p>
許七安亦笑,眼中冷硬散去不少,添了幾分柔和?!班?,需快些,莫讓它們久候。且需備足藥材,你說的祛濕藥膏,我得多帶幾盒,免得在南境舊疾復發(fā),被你笑話?!?/p>
陸十九聞言,笑意更深:“放心,我已備妥,不僅有祛濕的,還有治蚊蟲叮咬的、防瘴氣侵入的,保證讓你在南境無后顧之憂。”
他們沿著宮道向外走去,身影被晨光拉長,投在青石板上,堅定而沉穩(wěn)。前路縱有瘴氣彌漫,縱有沙狼部的兇險,陰謀,然此刻并肩,便覺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