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已畢,女皇剛剛讓王德全傳話來,要單獨見見鐘離未晞。
太和殿的喧囂徹底被厚重的宮門隔絕。引路的宮燈在深冬寒風中搖曳不定,將鐘離未晞清瘦的身影投在冰冷肅殺的宮道上,拉長又縮短。
徐堅和杜衡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沉默地跟隨在后,每一步都踏得無聲而警惕。方才宴席上那些或探究、或諂媚、或隱晦敵意的目光,仿佛還黏在背上。
御書房內(nèi),暖意融融,地龍的熱氣蒸騰著上好的龍涎香,女皇鐘離毓已褪下宴席上那身威儀凰袍,只著一身明黃色常服,斜倚在鋪著明黃軟墊的暖榻上,手中捧著一盞熱茶,卸去了幾分帝王威儀,卻更添幾分深不可測的沉靜。
“晞兒來了,坐?!迸实穆曇舯仍谘缦细岷?,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謝陛下。”鐘離未晞依言坐下。宮女上前,動作輕柔地為她解下銀狐裘披風。
“你們都出去?!?/p>
“是?!睂m人們都依言退了出去,包括王德全。
殿內(nèi)只剩下她們二人,空氣靜得能聽到燭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女皇的目光細細描摹著鐘離未晞蒼白卻沉靜的側臉,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感情?!皶剝?,你太瘦了,身子還是不見好轉嗎?”語氣是長輩的關切,目光卻銳利如鉤,試圖穿透那份平靜的表象。
鐘離未晞微微垂眸,聲音輕而穩(wěn),“勞陛下掛心,都是舊疾,并無大礙?!?/p>
“京中氣候適宜,也有利于你休養(yǎng)。朕派兩個御醫(yī)過去,也好照看你的身子”
頓了頓,又說道。
“這次回來有何打算,你離京太久,想必對朝中事物也不太熟悉。朕打算先將你安排到刑部?!?/p>
女皇放下茶盞,指尖在光滑的榻桌邊緣輕輕劃過,
“刑部尚書墨新澤雖年輕,能力卻不俗,你可以慢慢接觸,有什么不懂的也可請教,盡快上手。休息三天便去任職吧?!?/p>
“聽陛下安排。”
鐘離未晞眼神清澈平靜,深處卻像結了冰的湖面,映著燭光,卻無波無瀾。
女皇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晞兒你想住在哪里?朕已命人將椒蘭殿收拾了出來,你不如就住在宮里。”
“或者你喜歡自由,朕也可以命工部重修帝姬府,一切都隨你高興?!?/p>
鐘離未晞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她迎視著女皇的目光,“陛下,臣離家多年,甚為思念父母,請陛下準許,許我住在母皇故居,慰我思親之苦?!?/p>
“可那年久失修,怕是不利你休養(yǎng)。”
“陛下,臣已命人簡單打理過,實不勞陛下費心。”
御書房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燭火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壁上,顯得格外巨大而沉默。女皇的目光落在鐘離未晞發(fā)間那抹紅色,忽然道:“當初……”
鐘離未晞的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用力地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再抬頭時眼中只余平靜,“臣與陛下之間……沒有當初?!?/p>
……
“夜深了,你一路奔波,祭拜,又應付了這接風宴,想必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p>
“臣告退?!辩婋x未晞起身,行禮后就要離開。
她轉身走向門口,就在她的手即將觸碰到那扇厚重的、隔絕了內(nèi)外天地的門時,身后再次傳來女皇的聲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卻加了一點脆弱,如同寒夜里刮過枯枝的風:
“晞兒,你不愿意叫我一聲姨母嗎?”
鐘離未晞腳步頓住,背影挺直如松,并未回頭。
“陛下說笑了。”
鐘離未晞背對著女皇,放在門上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徹底失去了血色,一片慘白。她甚至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實質般釘在她的脊背上。
片刻,她手腕微動,輕輕拉開了那扇沉重的殿門。
凜冽刺骨的寒風瞬間如潮水般洶涌灌入溫暖的御書房,吹得滿室燭火瘋狂搖曳,光影在女皇深沉莫測的面容上劇烈地明滅跳躍,變幻不定。
鐘離未晞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決然地融入了殿外無邊無際的、深沉的夜色之中。自始至終,未曾回頭。
宮道上。
她腳步未停,沿著燈火昏暗的宮道前行,徐堅和杜衡無聲地跟上,如同兩道沉默的屏障。
“曾經(jīng)……”
她需要這刺骨的寒風,需要這無邊的夜色,來冷卻幾乎要焚毀理智的火焰。
宮道漫長而寂靜,只有靴底踏在清掃過卻依舊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發(fā)出的輕微聲響,以及寒風穿過宮墻縫隙時發(fā)出的、如同嗚咽般的尖嘯。
兩側高聳的宮墻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將人襯得格外渺小??諝飧衫?,沒有落雪,只有霜氣在宮燈照不到的角落悄然凝結。
就在即將拐過通往宮門方向的岔路口時,一個頎長慵懶的身影,斜倚在宮墻的陰影里,恰好攔在了必經(jīng)之路上。他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白玉佩,漫不經(jīng)心地拋接著,玉佩在昏暗的宮燈光線下劃出微弱的弧光。
是穆郡王鐘離闕。
他像是早已等候在此,見鐘離未晞走近,才慢悠悠地直起身,臉上掛著一貫的、帶著幾分邪氣的笑容,那雙墨色沉郁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驚人,如同伺機而動的野獸。
“喲,這不是我們剛剛回京的小殿下嗎?”鐘離闕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拖長了調子,打破了宮道的死寂,“剛從皇姐那兒出來?這夜深風硬的,小侄女怎么不多陪皇姐說說話?”
鐘離未晞腳步頓住,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定。臉上的疲憊與方才在御書房流露出的那一絲脆弱早已消失無蹤,她看著鐘離闕,眼神驟然凌厲,散出一抹殺氣,但又很快隱藏,如同月光下的寒潭,映不出半點情緒。
“穆郡王。”她淡淡開口,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也聽不出任何溫度,只是最普通的稱呼。
“穆郡王”鐘離闕低低地笑了兩聲,笑聲在空曠的宮道里顯得有些干澀詭異,“小侄女見了本王,也不跟本王見個禮,問聲好?果然這些年在鄉(xiāng)野之地染了些粗俗無禮之氣?!?/p>
他向前踱了兩步,離鐘離未晞更近了些,身上淡淡的酒氣和一種奇特的、類似麝香的氣息混合著寒意傳來。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鐘離未晞蒼白卻沉靜的臉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層冰封的平靜,
“嘖嘖,瞧瞧這小臉兒,白得跟這宮墻下的霜似的。奉先殿的香火氣還沒散盡吧?又去皇姐那兒聽‘體己話’了?這一路奔波,又是祭拜又是應酬,還要應付那些老狐貍的試探,真是辛苦我們的小殿下了?!?/p>
他語氣里的“關心”虛偽得令人齒冷,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幸災樂禍。
鐘離未晞終于抬眸,正眼看向鐘離闕。那眼神依舊平靜,深處卻似有萬年不化的寒冰驟然裂開一道縫隙,迸射出足以凍結靈魂的銳利鋒芒。那鋒芒一閃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唇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清晰,帶著冰碴:
“見禮?”
“論品級,本殿乃先帝與陛下親封正一品鎮(zhèn)國帝姬,享攝政之權。而你,一個從二品郡王,究竟是哪里來的底氣,讓本殿見禮?”
“本王是你長輩!”
“天家子女,先君臣,后親屬。穆郡王不如先跪下給本殿見禮,圓了君臣之禮,本殿才好尊一尊這長輩?!?/p>
說罷,也不再等穆郡王反應,抬腳便走。
“夜深了,本殿體弱畏寒,先走一步。穆郡王若無要事,也請早些回府安歇,莫要在此……擋路。”
“擋路”二字,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像兩記無形的耳光,狠狠甩在鐘離闕臉上。那姿態(tài),分明是居高臨下,將他視為障礙。
說完,她不再看鐘離闕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微微側身,竟是要直接從他和宮墻之間的空隙穿過。那份無視與冷漠,比任何激烈的言辭更具侮辱性。
鐘離闕臉上的邪笑徹底消失,眼底墨色翻涌,如同醞釀著風暴的深淵。他捏著玉佩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看著鐘離未晞那挺直決絕、視他如無物的背影,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沉的忌憚涌上心頭。
他最終沒有動作,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那裹著銀狐裘的身影帶著凜冽的寒意,從他身側擦肩而過,消失在通往棲梧宮的黑暗宮道盡頭。
寒風依舊在空曠的宮道里呼嘯,吹動鐘離闕的衣袍獵獵作響。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塊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佩,忽然五指猛地收緊,玉佩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表面竟被硬生生捏出了幾道裂痕。
“呵……”一聲冰冷到極致的輕笑從他喉間溢出,消散在無雪的寒夜里,帶著無盡的陰鷙,“本王這好侄女……好利的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