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門帝師
凜冬臘月的風(fēng),像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細碎刀子,從破廟屋頂那些巨大的豁口里,肆無忌憚地灌進來,卷起地上陳年的灰塵和枯草,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嗚咽咽的鬼哭。寒氣貼著地面爬行,鉆進骨頭縫里,把最后一絲暖意都吸食殆盡。
林墨是被活活凍醒的。
意識像沉在冰冷的深潭底,掙扎著,一點點艱難地浮上來。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痛,而是那種浸透骨髓的冷,讓他每一寸肌肉都在無法控制地顫抖。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在眼前慘淡的景象上。
蛛網(wǎng)密布的殘破神像,半邊身子塌陷在塵埃里,空洞的眼窩漠然俯視著這方小小的角落。他自己,則蜷縮在一堆勉強能稱之為“鋪蓋”的枯黃茅草里,身上那件單薄的、早已辨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褐,根本無法抵御這臘月的酷寒。身體僵硬得如同剛從冰河里撈出來,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牽扯著凍得麻木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微而痛苦的“咯咯”聲。
饑餓感緊接著冷意,兇猛地噬咬著他的胃。那是一種空洞、灼燒的痛楚,比寒冷更加難以忍受,驅(qū)使著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索。手在冰冷的衣襟里探了探,指尖觸到一小塊硬邦邦、帶著霉味的異物。
是半塊餅。
他費力地掏出來,湊到昏暗中勉強辨認。巴掌大小,邊緣粗糙,顏色灰暗,表面布滿了星星點點墨綠色的霉斑,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這大概是他這副身軀的原主,在凍餓昏死前,拼命省下的最后一點口糧。
看著這半塊霉餅,一股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絕望,混雜著深入骨髓的饑餓感,猛地攥住了林墨的心臟。比前世加班猝死還要憋屈!他喉嚨發(fā)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前世的記憶碎片和眼下的絕境猛烈地碰撞著,混亂而尖銳。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試圖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驅(qū)散心頭的茫然和恐慌。
“不能死!”一個聲音在心底嘶吼,“至少……不能這樣餓死!”
他猛地仰起頭,視線焦躁地在破廟里掃視,像溺水的人拼命尋找一根浮木。目光掠過墻角一堆被風(fēng)吹得凌亂不堪的雜物時,忽然頓住了。
那里,半掩在枯枝敗葉和厚厚的灰塵之下,似乎有個不起眼的、帶著暗沉褐色的東西露出了一角。那顏色,在滿目灰敗中顯得格外不同。
林墨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也顧不上冰冷的地面硌得膝蓋生疼。他伸出凍得通紅、微微顫抖的手,奮力撥開覆蓋在上面的枯枝和塵土。指尖觸到的質(zhì)感堅韌而粗糙,是某種經(jīng)過鞣制的皮革或者厚實的粗紙。
他用力一拽。
一本極其殘破的線裝書冊被他從塵封中扯了出來。封面早已不知所蹤,邊緣如同被老鼠啃噬過一般,參差不齊。書頁枯黃、脆弱不堪,不少地方粘連在一起,甚至能看到被水漬或霉斑徹底侵蝕掉的墨跡。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某種難以言喻的預(yù)感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將書冊攤開在膝頭,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生怕一個用力,這唯一的希望就會化為齏粉。
昏暗中,他瞇起眼睛,艱難地辨認著那些模糊褪色、但結(jié)構(gòu)奇特的方塊字。幾個殘存的、筆畫繁復(fù)的字眼跳入眼簾:
“……煮海為鹽……淋鹵之法……去其苦惡……”
“鹽?!”
這個字眼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林墨腦中混沌的迷霧!前世那些零散的知識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瘋狂地匯聚過來!海水曬鹽、粗鹽提純、去除雜質(zhì)……簡陋的過濾裝置、活性炭吸附……這些模糊的概念瞬間變得無比清晰!
巨大的狂喜如同滾燙的巖漿,猛地沖上頭頂,驅(qū)散了盤踞不散的寒冷和絕望。他死死盯著那幾行殘破的字跡,又猛地抬頭看向破廟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似乎正涌動著咸腥的海風(fēng)。一種近乎野蠻的求生欲望,混合著絕處逢生的激動,在他干涸的胸腔里劇烈地燃燒起來。
“有辦法了!”林墨的牙齒在寒冷和激動中咯咯作響,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天不絕我!”
三天后,城東荒僻的廢棄小碼頭。
咸腥的海風(fēng)猛烈地刮過,卷起枯草和沙礫,打在臉上生疼。幾塊被潮水遺棄的巨大礁石下,海浪徒勞地拍打著,濺起渾濁的白色泡沫。林墨穿著那身單薄的破衣,蹲在一塊相對背風(fēng)的大石頭后面,身邊放著一個同樣破舊、勉強能裝水的陶罐。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小捧灰白色的顆粒結(jié)晶。那是他從礁石縫隙里、被烈日反復(fù)暴曬蒸發(fā)后殘留的鹽灘上,一點點刮下來的粗劣海鹽。顏色灰暗,夾雜著泥沙和說不清的雜質(zhì),散發(fā)著濃重的苦咸和腥氣。
“淋鹵……過濾……”林墨反復(fù)咀嚼著《天工開物》上那殘破的幾頁和腦中模糊的記憶。他深吸一口氣,帶著咸腥味的冷風(fēng)灌入肺腑,壓下心頭的忐忑。他小心地將那捧粗鹽倒入陶罐,又從岸邊渾濁的水洼里舀了些水倒進去?;野咨柠}粒在水中慢慢溶解,渾濁的液體變得更加污濁不堪。
他找來幾塊相對平整的石板,在背風(fēng)處搭起一個簡陋的三角支架,把陶罐架在上面。沒有火鐮火石,他只能采用最原始的辦法——鉆木取火。找來的枯枝不夠干燥,摩擦了許久,直到林墨雙手的虎口都磨得通紅發(fā)燙,幾乎要破皮,才終于艱難地引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他小心翼翼地護著這點火種,添上細小的枯草,再一點點加上稍粗的柴枝?;鹕嗵蝮轮植诘奶展薜撞?,黑煙嗆得他連連咳嗽。
罐子里的鹽水開始咕嘟咕嘟冒泡。林墨緊張地注視著。水汽蒸騰,罐壁內(nèi)側(cè)開始凝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白色晶體。他心跳加速,拿起一根事先準(zhǔn)備好的、還算干凈的細樹枝,小心地將那層新凝結(jié)的晶體刮下來一點,放在掌心,湊近仔細看。
白色,純凈了許多!雖然還帶著點微黃,但比起最初那灰撲撲的樣子,已是天壤之別!他顫抖著手指,捻起一點點,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咸!純粹的咸!那令人作嘔的苦澀和濃重的腥味,竟消失了大半!
成了!粗鹽提純的法子真的可行!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林墨所有的疲憊和寒冷,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臟直沖四肢百骸。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希望!實實在在的、能抓在手里的希望!
他顧不上被煙熏火燎得發(fā)黑的臉頰和酸痛的手臂,立刻投入了更大規(guī)模的“生產(chǎn)”。他瘋狂地在礁石間穿梭,刮取更多的粗鹽結(jié)晶,一次又一次地溶解、熬煮、刮取那層寶貴的白霜。效率低得令人發(fā)指,煙熏火燎中,汗水混著黑灰在他臉上淌出一道道溝壑,喉嚨干得冒煙,但他渾然不覺。每一次刮下那層純凈的白鹽,都像是在刮取活下去的金子。
當(dāng)夕陽的余暉將海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紅時,林墨面前一塊洗得還算干凈的破布上,已經(jīng)堆起了一小撮,大約只有小半捧的雪白精鹽。在暮色中,它們閃爍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微光。
這點鹽,就是他的命!
他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將這點珍貴的“白霜”包好,藏在懷里最貼身的地方,那微弱的暖意隔著薄薄的衣衫傳來,仿佛在支撐著他早已透支的軀體。他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腿,一步一挪地朝著城里走去。目標(biāo)明確——城西那片魚龍混雜、充斥著汗臭和廉價食物的貧民區(qū)。那里,有無數(shù)和他一樣掙扎在溫飽線上的人,他們會為了一口干凈的咸味,付出一點銅板。
林墨低著頭,盡量讓自己融入昏暗街道上稀疏的人流。懷里的鹽包像一塊烙鐵,燙得他心頭發(fā)慌。在一個賣雜糧窩頭的攤子前,他停下腳步。攤主是個一臉苦相的中年漢子,正無精打采地守著幾個顏色發(fā)暗的窩頭。
“老板,”林墨的聲音因為緊張和干渴而有些嘶啞,“換…換點吃的。”
他左右飛快地掃了一眼,確定沒人特別注意這個角落,才飛快地從懷里摸出那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一角。一抹刺目的雪白在昏暗的光線下驟然閃現(xiàn)。
攤主的眼睛瞬間瞪圓了,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那點白色,臉上苦相一掃而空,只剩下難以置信的貪婪和震驚?!胞}?這…這么白的鹽?!”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身體前傾,幾乎要湊到林墨的布包上,“你…你哪來的?”
“換兩個窩頭?!绷帜珱]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緊緊攥著布包,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攤主咽了口唾沫,眼神在林墨破舊的衣衫和那包珍貴的白鹽之間來回掃視,驚疑不定。最終,對“干凈鹽”的渴望壓倒了一切疑慮。他飛快地從籠屜里抓出兩個最大的、還冒著微弱熱氣的窩頭,塞到林墨手里,同時一把奪過那個小布包,迅速揣進自己油膩的圍裙深處,動作快得像偷竊。
“趕緊走!”攤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揮手驅(qū)趕林墨,仿佛他是個不祥的瘟神。
林墨握著那兩個沉甸甸、帶著粗糲觸感的窩頭,溫?zé)岬挠|感透過冰冷的掌心傳來,是那么的真實。他顧不上燙,立刻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雜糧摩擦著喉嚨,帶著微微的土腥味,但混合著食物本身微弱的甘甜,此刻卻成了他從未品嘗過的無上美味!強烈的飽腹感和劫后余生的巨大滿足感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矜持,他幾乎是哽咽著,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滾燙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出眼眶,混合著窩頭的碎屑,流進嘴里,又苦又咸,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甘甜。
活下去!真的能活下去!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食物帶來的短暫慰藉中時,一種被野獸盯上的冰冷感覺猛地攫住了他!他猛地抬頭,視線越過啃了一半的窩頭,撞上了一雙眼睛。
就在街對面一個賣劣質(zhì)燒酒的攤子旁,一個穿著綢面短褂、挺著油光水滑大肚腩的胖子正死死地盯著他。胖子身邊還跟著兩個精壯漢子,眼神兇狠,像兩條蓄勢待發(fā)的惡犬。胖子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鉤子,精準(zhǔn)地釘在林墨的臉上,又緩緩移向他剛才和攤主交易的角落,最后落在他手里啃了一半的窩頭上,那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貪婪和一種掌控一切的冷酷。
林墨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