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夜,是永無止境的白噪音。ICU外狹長的走廊,頂燈慘白的光線永不熄滅,將等待的家屬們臉上的焦慮、麻木和絕望都照得無所遁形??諝饫锵舅奈兜罎獾么瘫?,混合著廉價速食面和人體散發(fā)的疲憊氣息,凝滯得如同固體。
蘇晚蜷縮在冰涼的塑料椅上,后背硌著堅硬的椅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的感官似乎被一層厚厚的、隔絕一切的膜包裹住了。母親那張戴著呼吸面罩、毫無生氣的蠟黃臉龐,在緊閉的門后反復閃現(xiàn);傅承嶼那雙冰冷、帶著刻骨恨意的眼睛,在虛空中死死攫住她。兩股巨大的力量在她體內(nèi)撕扯,幾乎要將她扯成碎片。
身體已經(jīng)疲憊到極限,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大腦卻異常清醒,如同被架在文火上反復炙烤,每一秒都是煎熬。協(xié)議……那份補充協(xié)議……林薇離開前那公式化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明早九點前簽好送回……” 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帆布包。包里,那份用透明文件袋裝好的補充協(xié)議,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布料燙著她的腿。還有……還有那個小小的、硬硬的方塊……是傅承嶼撕碎又被她一片片撿起、粘好的“無終”戒指設(shè)計稿。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把它帶來。也許是在那個徹底崩潰的瞬間,在沖出工作室趕往醫(yī)院的混亂中,它被無意識地塞進了包里。也許……是潛意識里最后一點可悲的、關(guān)于過去的執(zhí)念。
“蘇晚?”
一個帶著關(guān)切和疲憊的聲音將她從混沌的思緒中驚醒。是張護士,她剛從一個病房出來,臉上帶著熬夜的痕跡。
“你……還好嗎?”張護士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和空洞的眼神,滿是擔憂。她手里拿著一個體溫槍,“來,量個體溫。你手這么冰,臉色也差得嚇人,別自己先倒下了。”
蘇晚木然地抬起頭,任由張護士將體溫槍靠近她的額頭?!暗巍钡囊宦曒p響。
“37度8,有點低燒了?!睆堊o士皺起眉,“肯定是累的,加上情緒大起大落……”她看著蘇晚依舊纏著紗布、滲出淡黃色液體的左手,“你這傷口也得處理,我看有點發(fā)炎了。我去給你拿點退燒藥和消炎藥膏,再重新包扎一下,你這樣不行?!彼Z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guān)心。
蘇晚想拒絕,想說不用麻煩,但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能機械地點點頭。身體深處那點微弱的暖意,在這冰冷的、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顯得如此珍貴。
張護士匆匆去了護士站。蘇晚重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的帆布包上。鬼使神差地,她拉開了拉鏈。指尖觸碰到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文件袋,她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然后,她摸到了那個小小的、用硬卡紙折疊保護的方塊——那份粘好的設(shè)計稿。
她把它拿了出來。
硬卡紙的邊緣有些磨損,沾染著一點淡淡的銀粉痕跡。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那張承載了她所有熾熱愛意和破碎夢想的圖紙。鉑金戒圈流暢的線條,碎鉆群鑲環(huán)繞主鉆的構(gòu)思,簡潔又充滿力量感的設(shè)計……紙張上,那道被傅承嶼親手撕開、又被她用透明膠帶笨拙粘合的裂痕,如同一條丑陋的、貫穿心臟的疤痕,橫亙在圖紙中央。裂痕邊緣,還殘留著幾滴早已干涸、變成暗褐色的血跡——那是她昨天被他撕碎設(shè)計稿時,失神間被鉗子夾傷手指留下的。
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過那道裂痕,撫過那幾滴凝固的血跡。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三年前,她懷著怎樣隱秘的歡喜和期待,在無數(shù)個深夜描繪著這枚戒指的每一個細節(jié)?幻想著將它戴在傅承嶼修長的手指上,象征著他們永不終結(jié)的愛戀……“無終”……多么諷刺的名字。
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涌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她慌忙低下頭,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滾燙的淚珠砸落在圖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濕痕,正好落在那道裂痕旁邊,像一道新的、無聲的傷口。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走廊嘈雜掩蓋的腳步聲,停在了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蘇晚猛地一驚,心臟驟停了一瞬!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張沾了淚痕的設(shè)計稿胡亂塞回硬卡紙里,緊緊攥在手中,然后猛地抬起頭!
逆著走廊慘白刺眼的光線,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里。
深灰色高定西裝的輪廓在光影中切割出冷硬的線條,一絲不茍的領(lǐng)帶結(jié)下,是線條緊繃的下頜。傅承嶼!
他怎么會在這里?!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蘇晚的咽喉!她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僵硬得如同化石,連呼吸都停滯了!他是不是來催協(xié)議的?是不是看到她剛才拿著設(shè)計稿哭了?他又要怎樣羞辱她?在母親生死未卜的ICU門外?!
時間仿佛凝固了。走廊的嘈雜聲、儀器的滴滴聲、其他家屬的低語聲……瞬間都退得很遠很遠。蘇晚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逆光而立的、散發(fā)著冰冷壓迫感的身影,和她自己擂鼓般幾乎要撞破胸腔的心跳聲!
她看到他似乎微微動了一下,腳步朝著她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不!不要過來!
蘇晚的神經(jīng)繃緊到了極限!巨大的恐慌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受驚過度的動物,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太猛,帶倒了旁邊椅子上一個空礦泉水瓶,“哐當”一聲滾落在地!
這突兀的聲響在相對安靜的角落顯得格外刺耳,引得附近幾個等待的家屬都投來詫異的目光。
蘇晚卻顧不上了!她只想逃離!逃離這個男人的視線!逃離這份幾乎要將她壓垮的窒息感!她攥緊了手中那個裝著設(shè)計稿的硬卡紙方塊,像攥著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踉蹌著就要往走廊另一頭的洗手間方向沖去!
仁和醫(yī)院頂層ICU區(qū)域特有的消毒水氣味,濃烈得令人反胃。傅承嶼踏出專用電梯,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歡醫(yī)院,尤其不喜歡這種象征著生命脆弱和失控的地方。但林薇剛剛發(fā)來的消息,讓他不得不來——一份需要他本人過目簽字的緊急跨國并購文件,必須在今晚處理完畢,而負責送文件的助理在途中突發(fā)急癥,只能由林薇接手送去傅氏總部。林薇在消息里小心翼翼地提到,那份給蘇晚的補充協(xié)議……還在醫(yī)院。
協(xié)議。
這兩個字像一根細刺,扎在傅承嶼心頭那點尚未平息的煩躁上。他本可以讓司機來取,或者干脆明天再說。但鬼使神差地,他親自來了。也許是想親眼確認一下,那個女人在簽下那份“賣身契”補充條款時,會是怎樣一副表情?是徹底的麻木?還是……會再次崩潰?
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穿過略顯嘈雜的家屬等候區(qū),深灰色西裝和冷峻的氣質(zhì)與周圍疲憊焦慮的人群格格不入,引來不少側(cè)目。他無視那些目光,銳利的視線快速掃過一張張或悲傷或麻木的臉孔,尋找著那個單薄的身影。
很快,他就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看到了她。
蘇晚蜷縮在一張藍色的塑料椅上,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慘白的燈光打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個極其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輪廓。她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正低頭專注地看著。
傅承嶼的腳步頓住了。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和攢動的人影,他看不清她手里的具體物件,但那低頭的姿態(tài),那微微聳動的肩膀……她是在哭?
這個認知,讓傅承嶼心頭那根名為煩躁的弦猛地又繃緊了幾分。又是眼淚!她似乎永遠有流不完的眼淚!為了錢可以賣了自己,為了所謂的“苦衷”可以崩潰,現(xiàn)在,又要為了那份協(xié)議哭嗎?虛偽!做作!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厭惡和被攪擾的怒意涌了上來。他正準備邁步走過去,用最冰冷的態(tài)度提醒她認清自己的位置。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護士服的中年女人快步走到了蘇晚身邊,拿著一個體溫槍模樣的東西在她額頭測了一下,然后說了幾句話。蘇晚抬起頭,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空洞地點了點頭。
護士離開了。蘇晚重新低下頭,從她放在膝蓋上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個用硬卡紙小心包裹著的、書本大小的方塊。
那是什么?
傅承嶼瞇起了眼。他看到她極其小心、甚至帶著一絲……珍視?地打開了那個硬卡紙。
一張紙。
一張被小心展開的紙。
即使隔著距離和光線,傅承嶼強大的目力也瞬間捕捉到了紙上那熟悉的線條輪廓!
是設(shè)計稿!
而且……是戒指的設(shè)計稿!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無終”!
那張被他昨天在暴怒中親手撕碎、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的設(shè)計稿!她竟然……撿回來了?還粘好了?
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在傅承嶼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了劇烈的、混亂的漣漪!震驚、錯愕、難以置信……種種情緒猛烈地沖擊著他堅固的認知壁壘!
她留著它做什么?留著這張代表“背叛”和“恥辱”的廢紙做什么?!是提醒自己曾經(jīng)的愚蠢?還是……另有所圖?
就在他心神劇震的瞬間,他看到蘇晚低垂著頭,肩膀的聳動幅度似乎更大了些。一滴……兩滴……晶瑩的液體,從她低垂的臉頰滑落,重重地砸在了那張展開的設(shè)計稿上!淚水迅速在圖紙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在對著那張稿子哭?!
這個畫面,像一道強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傅承嶼冰冷堅硬的外殼!一股極其強烈的、無法言喻的沖擊感狠狠撞在他的胸口!那感覺復雜而洶涌,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力度!
為什么?!為什么對著這張廢紙哭?!這張稿子,難道對她而言……還有什么意義嗎?在他認定她“見利忘義”、用支票買斷一切之后?!
就在傅承嶼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擊釘在原地、心神劇震之時,蘇晚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