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安國發(fā)動車子時，儀表盤上的時間指向9點32分。引擎的低鳴打破了別墅區(qū)的寧靜，輪胎碾過門前的石板路，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沒有回頭看那棟熟悉的白色小樓，后視鏡里，庭院里的玉蘭樹逐漸縮小，最后消失在拐角處。
車載音響里放著肖邦的夜曲，是易知藍最喜歡的曲子。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加班的深夜，他都會在家里放這首曲子等她回來，如今旋律在車廂里流淌，卻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空氣里的沉默。蔣安國抬手關(guān)掉音響，車廂瞬間被引擎的轟鳴填滿，這讓他稍微覺得踏實了些。
導(dǎo)航顯示到鴻飛高爾夫球俱樂部需要47分鐘。蔣安國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收緊，真皮座椅的紋路在掌心留下交錯的印子。他不是沒想過掉頭回家，假裝什么都不知道，等晚上的紀念日晚餐，等易知藍像往常一樣笑著給他遞酒杯，等這場“驚喜”按原計劃落幕。
可那個靜止在地圖上的紅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fā)緊。他必須去，不是為了撞破什么，而是為了給自己十五年的感情，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車子駛離別墅區(qū)，匯入早高峰的車流。蔣安國的目光掠過路邊的早餐攤，想起大學(xué)時，他每天早上都會去食堂給易知藍買豆?jié){油條，她總嫌油條太油，卻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那時他們擠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最大的夢想是畢業(yè)能留在京州，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房子。
如今，房子有了，公司有了，他成了頂尖律所的合伙人，她成了知名創(chuàng)投的總裁，可他們卻弄丟了那個愿意為對方啃干面包的自己。
車過三環(huán)時，蔣安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以為是易知藍回了消息，瞥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是安可然發(fā)來的工作匯報：“蔣律師，您要的那份跨境并購案宗已經(jīng)整理好，放在您辦公桌左手邊的抽屜里?！?/p>
安可然。安可行的妹妹。
蔣安國的指尖在方向盤上頓了頓。他想起那個總是低著頭做事的小姑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在律所的格子間里縮成小小的一團。上周他去茶水間，看到她在偷偷抹眼淚，面前放著一張匯款單，金額不大，收款人是“安可行”。
“家里有事？”他當(dāng)時遞過去一包紙巾。
安可然慌忙擦掉眼淚，臉漲得通紅：“沒、沒事，謝謝蔣律師?！?/p>
他沒再多問，轉(zhuǎn)身時卻聽到她對著電話低聲說：“哥，你別再找易總了……”
那時他只當(dāng)是兄妹間的爭執(zhí)，此刻想來，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拼圖的碎片，隱隱指向一個讓他心驚的輪廓。安可行是易知藍親自招進公司的，入職一年就升了投資經(jīng)理，負責(zé)的幾個項目都賺了錢，易知藍在董事會上不止一次夸他“有眼光”。他甚至記得，去年公司年會上，安可行舉杯敬他酒時，眼神里除了恭敬，似乎還有些別的什么，像藏在水底的石子，看不真切。
導(dǎo)航提示“即將到達目的地”時，蔣安國把車停在俱樂部外圍的臨時停車場，沒有開進去。他換了件放在后備箱的灰色沖鋒衣，拉上兜帽，把自己埋在陰影里。公文包里的絲絨盒子被他留在了車上——此刻再帶著這份“驚喜”，像帶著一個公開的笑話。
沿著鐵絲網(wǎng)外圍的小路往里走，晨露打濕了褲腳，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往上爬。鴻飛高爾夫球俱樂部他來過幾次，知道18號球道在整個球場的最深處，被一片茂密的橡樹林環(huán)繞，只有一條僅供內(nèi)部通行的石板路能到達。那里是會員的私密區(qū)域，平時很少有人去，易知藍說過，“適合談不能被錄音的事”。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落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遠處傳來隱約的擊球聲和笑聲，襯得這片樹林格外安靜。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破碎的鏡子。蔣安國的心跳得很快，耳膜嗡嗡作響，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粗重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快走到橡樹林邊緣時，他聽到了說話聲。
不是討論工作的嚴肅語氣，也不是朋友間的閑聊，而是帶著水汽的低語，像浸在溫水里的海綿，軟得發(fā)膩。
“……別鬧，一會兒有人來。”是易知藍的聲音，帶著他從未聽過的嬌嗔，尾音微微上揚，像羽毛搔過心尖。
“怕什么？”另一個聲音年輕、清朗，帶著點刻意的慵懶，“這里除了鳥，誰會來？”
是安可行。
蔣安國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他躲在一棵粗壯的橡樹后面，透過茂密的枝葉往前看——18號球道的果嶺就在眼前，白色的球洞旗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而在果嶺邊的休息區(qū)，他看到了他們。
易知藍穿著一身白色的高爾夫球服，裙擺被風(fēng)掀起小小的弧度。她的頭發(fā)散了下來，有幾縷粘在汗?jié)竦念i側(cè)，平日里凌厲的眼神此刻像蒙上了一層霧氣，軟得能滴出水來。安可行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一個頭，穿著同款的球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他正低頭看著她，嘴角噙著笑，那笑容和蔣安國在年會上看到的截然不同，沒有了恭敬和收斂，只剩下毫不掩飾的占有欲。
“易總，”安可行的手輕輕搭在易知藍的腰上，指尖隔著薄薄的衣料，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上周你說林姐出國了，沒人陪你打球?！?/p>
易知藍沒有躲，反而微微仰頭，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下巴：“所以你就毛遂自薦？”
“能陪易總打球，是我的榮幸?！卑部尚械拖骂^，鼻尖蹭過她的臉頰，“何況……我們不只是來打球的，對嗎？”
蔣安國感覺自己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疼得他幾乎要叫出聲來。他看著安可行的唇覆上易知藍的，看著易知藍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抖，看著他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像兩棵纏繞生長的樹。
這不是第一次。
這個念頭像冰錐一樣刺穿他的心臟。他想起易知藍上個月突然開始健身，說“打球需要體力”；想起她新買的那幾件高爾夫球服，尺寸都比平時大幾號；想起她手機里那些沒有備注的轉(zhuǎn)賬記錄，金額不大不小，剛好夠買一塊限量款腕表——他在安可行的手腕上，看到了那塊表。
原來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jié)，都是早已寫好的答案。
安可行的手開始不安分地往上移，撫過易知藍的后背，停在她的發(fā)間，手指穿過柔軟的發(fā)絲，用力將她往自己懷里按。易知藍發(fā)出一聲細碎的呻吟，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迎合。她的手順著安可行的腰線滑下去，抓住他的皮帶扣，指尖微微用力。
蔣安國的視線像被釘死在他們交纏的身影上，移不開，也閉不上。他看到安可行將易知藍抱起來，放在休息區(qū)的石桌上，看到她的雙腿纏繞上他的腰，看到白色的球服裙擺被掀起，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膚。陽光落在他們身上，鍍上一層虛偽的金邊，像一幅褻瀆神明的油畫。
他突然想起大學(xué)時的易知藍，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裙，在圖書館里認真記筆記，陽光落在她的發(fā)梢，美好得像一首干凈的詩。那時她連牽個手都會臉紅，說“要等到結(jié)婚那天”。他守著這個承諾，等了五年，從校服到婚紗，從出租屋到別墅，卻在十年后的今天，看到她在另一個男人的懷里，卸下所有防備，像一朵在錯誤的季節(jié)里瘋狂綻放的花。
“知藍……”安可行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像砂紙摩擦過木頭，“說你想要……”
易知藍沒有說話，只是用吻回應(yīng)他，吻得又急又狠，像是在懲罰誰，又像是在懲罰自己。她的手緊緊抓著安可行的后背，指節(jié)泛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蔣安國感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扶著樹干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燒得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不敢再看，卻又控制不住地透過枝葉的縫隙，貪婪地、痛苦地看著那一幕——仿佛只有親眼確認這場背叛的每一個細節(jié)，才能讓十五年的感情徹底死去。
他想起安可然在律所的樣子，想起她偷偷抹眼淚的背影，想起她那句沒說完的話“哥，你別再找易總了”。原來她什么都知道，只有他像個傻子，被蒙在鼓里，還在為這場十年之約準備著可笑的驚喜。
陽光越來越烈，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的臉上，燙得生疼。蔣安國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曾經(jīng)為易知藍系過鞋帶，擦過眼淚，簽過無數(shù)次離婚協(xié)議的草稿（在她每次流產(chǎn)后，她都會逼著他寫，又在他真要簽字時撕得粉碎）。而現(xiàn)在，這雙手只想一拳砸在那棵橡樹上，砸碎眼前這骯臟的一切。
可他終究沒有動。
他像一尊被遺棄在樹林里的石像，看著那對身影在石桌上纏綿，看著易知藍的頭向后仰起，露出優(yōu)美的脖頸，看著安可行低頭在她頸間留下曖昧的紅痕。那些畫面像鋒利的玻璃碴，一片片扎進他的眼睛里，心臟里，靈魂里，血流不止，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蔣安國聽到易知藍低低地說了句什么，聲音模糊，卻像驚雷一樣炸在他耳邊。
“……別讓蔣安國知道……”
原來她還記得他。
原來她知道這是背叛。
原來她所有的溫柔和順從，都只是精心編織的謊言。
蔣安國最后看了一眼那對還在糾纏的身影，轉(zhuǎn)身，像個游魂一樣往回走。腳步踉蹌，好幾次差點被樹根絆倒。他不敢跑，怕驚動他們，怕聽到易知藍驚慌的聲音，怕看到安可行挑釁的眼神。他只想逃，逃離這片骯臟的樹林，逃離這個讓他窒息的早晨，逃離這個他用十五年青春守護的，早已腐朽的夢。
走出橡樹林時，他聽到身后傳來安可行的笑聲，清朗，得意，像一把刀，精準地插在他的后心上。蔣安國沒有回頭，加快腳步穿過鐵絲網(wǎng)，坐進自己的車里，發(fā)動引擎時，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
車載后視鏡里，鴻飛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大門越來越遠，最后縮成一個模糊的黑點。蔣安國看著鏡中的自己，兜帽下的臉蒼白得像紙，眼底布滿血絲，嘴角卻向上扯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公文包里的絲絨盒子安靜地躺在那里，鳶尾花吊墜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蔣安國伸出手，卻在碰到盒子的瞬間猛地縮回，仿佛被燙到一樣。
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p>
車子匯入回城的車流，蔣安國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只是握著方向盤，任由車子在陌生的街道上穿梭，像一個失去了坐標的幽靈。
球場里的魅影還在腦海里盤旋，易知藍的呻吟，安可行的喘息，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他牢牢困住。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徹底碎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而那個藏在橡樹林里的秘密，將成為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永不消散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