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只有她粗重痛苦的喘息在空蕩的堂屋里回蕩。
周明遠(yuǎn)似乎也愣了一瞬，看著蜷在地上的妻子和她痛苦扭曲的臉，臉上掠過一絲極快、難以捕捉的慌亂，隨即就被更深的煩躁和一種近乎野獸護(hù)食般的蠻橫所取代。他喘著粗氣，眼神兇狠地在蘇蔓身上剜了一眼，又狠狠掃過墻角那堆礙眼的廢料，像是它們才是罪魁禍?zhǔn)住Ｋ罱K什么都沒再說，猛地轉(zhuǎn)身，大步走回房間，“砰”地一聲甩上門，將那殘酷的聲響隔絕在內(nèi)。
蘇蔓在地上蜷縮了很久，直到那股撕扯腹部的痙攣稍稍平息，她才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一點點支撐著笨重的身體爬起來。大腿外側(cè)被踹中的地方，先是麻木，繼而火辣辣的劇痛一波波襲來。她瘸著腿，艱難地挪進(jìn)狹小昏暗的浴室，反鎖上門。顫抖的手指摸索著解開褲帶，布料摩擦著傷處，引來一陣抽痛。褪下褲子，就著門縫里透進(jìn)來的微弱天光，她扭過頭，艱難地看向那塊痛源。
一片觸目驚心的淤青赫然顯現(xiàn)。就在大腿外側(cè)偏后的位置，像一塊沉甸甸的、污濁的紫色印章，狠狠烙在她的皮肉上。邊緣泛著醬黑，中心淤紫腫脹，高高隆起，表皮下的毛細(xì)血管似乎已被暴力碾碎，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頭發(fā)冷的腐敗色澤。她伸出手指，指尖冰涼，輕輕觸碰了一下那腫脹的邊緣。
“嘶——”尖銳的刺痛讓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渾身一哆嗦。
冰涼的水珠從她額前濕透的發(fā)梢滴落，砸在淤青旁邊的皮膚上，又順著皮膚滑下，留下蜿蜒冰冷的水痕。她靠著冰冷的瓷磚墻壁，身體止不住地顫抖。那淤青的形狀，像一個無聲的、猙獰的嘲弄，烙印在她的身體上，也深深地刻進(jìn)了心底最冰冷的角落。無聲的淚水終于決堤，混著冰冷的水流，在她布滿驚懼和絕望的臉上肆意奔流。鏡子里那張蒼白浮腫的臉，被水汽模糊，只剩下絕望的輪廓。
那一腳，踹碎了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幻想。隔天，趁著周明遠(yuǎn)出門，蘇蔓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物，挺著沉重的肚子，離開了那個彌漫著冰冷和恐懼氣息的房子。她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艱難，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玻璃上，每一步都遠(yuǎn)離著那個施暴的源頭，卻又每一步都踏向茫然未知的前路。
娘家是唯一的避風(fēng)港。
舊木門在身后“吱呀”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母親一聲長長的嘆息，像一塊沉重的濕布，包裹住了整個屋子。父親說：“不想回去，就在家住著吧”。這比責(zé)備更沉重，沉甸甸地壓在蘇蔓的心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日子在沉悶壓抑中一天天過去。蘇蔓睡在出嫁前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聽著窗外風(fēng)吹過老槐樹沙沙的聲響，感受著腹中小生命越來越有力的胎動。夜深人靜時，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睜大眼睛望著糊著舊報紙的屋頂，仿佛要把那模糊的字跡都刻進(jìn)心里。前路如同被濃霧籠罩的黑夜，只剩下兩條冰冷狹窄的岔道在她腳下延伸。
一條路，是舍棄腹中這塊與自己骨肉相連的小生命，徹底割斷與周明遠(yuǎn)的聯(lián)系。離婚，離開，一切重新開始。可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更深的恐懼死死攥住。周明遠(yuǎn)那雙暴怒時赤紅的眼睛，那句句刻薄的辱罵，還有那毫不留情踹過來的腳……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脖頸。他會輕易放過她嗎？他那股子混不吝的蠻橫狠勁，會不會轉(zhuǎn)而撲向自己年邁體衰的父母？娘家這搖搖欲墜的平靜，會不會被自己一時的決絕徹底撕碎？她不敢往下想，每一次想到周明遠(yuǎn)可能猙獰的臉，身體都會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另一條路，則是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這是她心底深處的聲音，是母性最原始的不舍。掌心貼在隆起的肚腹上，清晰地感受到那小小的、倔強的生命在動彈回應(yīng)著她，這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溫?zé)岬臓拷O。她舍不得放棄。然而，前路一樣布滿荊棘。她不可能長久地賴在娘家。父親佝僂的脊背，母親鬢角越來越多的白發(fā)和時不時的咳嗽……都像針一樣扎著她的眼睛。她是沒有工作的女人，馬上就要生孩子，生下來要養(yǎng)，奶粉、尿布、看病……哪一樣不是沉甸甸的負(fù)擔(dān)？娘家這清貧的屋檐下，早已容不下她再添一張嗷嗷待哺的嘴。她是女兒，不是來父母這里討債的寄生蟲。
僵持，如同冰冷的蔓草，在小小的院落里滋生蔓延。
時間一天天過去，周明遠(yuǎn)那邊始終沒有任何動靜，仿佛她和腹中的孩子從未存在過。蘇蔓的心在無望的等待和現(xiàn)實的擠壓下，一點點沉入冰冷的湖底。
終于，僵局被打破了。
是一個傍晚，天邊掛著幾縷暗紅的云彩。周明遠(yuǎn)來了。不是他一個人，旁邊還跟著村里一個上了年紀(jì)、說話還算有點分量的遠(yuǎn)房堂叔。周明遠(yuǎn)穿著一身沾了點木屑灰塵的舊工裝，站在院門外的土路上，臉上沒有半分歉意，只有一種顯而易見的不耐煩和被強迫的僵硬。
“行了行了，之前……是我一時火氣大。”他開口了，聲音干巴巴的，像在念一份與自己無關(guān)的演講稿，眼神飄忽不定，始終不肯落在蘇蔓身上，“跟我回去，省得麻煩大家伙兒?！?/p>
他身旁的表叔趕緊打著圓場，堆著笑對蘇蔓父母說：“老哥，老嫂子，明遠(yuǎn)知道錯了，年輕人氣盛，一時糊涂！兩口子過日子，哪有鍋沿不碰碗勺的？蔓丫頭身子重，總在外面住著也不是個事，還是回家好好養(yǎng)著要緊?！北硎宓脑?，像一層薄薄的油，試圖覆蓋住那攤無法清理的污穢。
父母還是心疼自己閨女的，但是傳統(tǒng)的觀念讓他們覺得既然道歉了，女兒回去也是應(yīng)該的。
蘇蔓站在堂屋門口，垂著頭。暮色四合，陰影一點點吞噬著院落。她能感覺到周明遠(yuǎn)身上那股未散盡的戾氣，像冰冷的針，隔著幾步遠(yuǎn)的空氣刺向她。她攥緊了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沒有選擇。她抬起頭，臉上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沒有眼淚，沒有怨恨，只有一片空洞的沉寂。
“那你得保證以后不會再這樣了。”她以為她抓住這個機會讓他在外人面前保證會有效果。
周明遠(yuǎn)也勉強的承諾了。
她沒有理由不回去了，默默地轉(zhuǎn)身，回屋去拿那個小小的、離家時帶來的包袱。
孩子生在一個飄著小雨的、黏膩的初春傍晚。
接下來漫長的月子，以及月子里之后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成了蘇蔓一個人的戰(zhàn)場。孩子像只不知疲倦的夜啼鳥。夜里，每隔一兩個時辰，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便準(zhǔn)時在小屋里炸響。蘇蔓強撐著酸澀沉重的眼皮，在冰冷的黑暗里摸索著給孩子換尿布，喂奶。喂飽了，孩子打著滿足的小奶嗝睡著了，蘇蔓卻常常睜著眼睛，望著窗外一點點亮起來的天色，腦袋里嗡嗡作響，身體疲憊得像被掏空。白天，洗不完的尿布，煮不完的米湯，哄不完的哭鬧……生活的重量全壓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日復(fù)一日，永無止境。
周明遠(yuǎn)呢？他偶爾會湊過來。通常是他心情不錯的時候，比如在外面喝了點小酒，或者工坊的活兒順了些許。那時候，他會帶著一股酒氣或者木屑味，站在小床邊，俯身看著女兒皺巴巴的小臉。他會伸出手指，粗糲的指腹帶著薄繭，漫不經(jīng)心地戳戳孩子柔嫩的臉頰，或者撥弄一下孩子細(xì)軟稀疏的胎發(fā)。
“嘖，這小玩意兒……”他沒什么溫情地咕噥一句，臉上或許會擠出一個短暫的、說不上是笑還是別的表情。孩子若被他戳得不舒服，扭動小臉癟嘴要哭，他便立刻失了興致，直起身，眼神飄開。轉(zhuǎn)身走開，留下?lián)u動的小床和空氣里一絲殘余的、令人窒息的涼薄。
更多的時候，他都在外面，不知是做工還是逛蕩，或者早早躺在床上，背對著她和搖籃的方向，不久便響起沉悶的鼾聲。那鼾聲像一個堅固的壁壘，將蘇蔓和孩子隔絕在另一個充滿瑣碎、疲憊和啼哭的世界之外。
蘇蔓學(xué)會了沉默。她把所有翻騰的念頭、委屈、疲憊、甚至那深埋在心底、偶爾翻涌上來的恨意，都死死地壓在喉嚨深處，壓成一塊冰冷堅硬的石頭。她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感受那小小身體的熱度，這是她唯一的慰藉和堅持下去的理由。她動作放得更輕，說話的聲音壓得更低，像個幽魂一樣悄無聲息地在屋子里挪動。他的挑剔和抱怨依舊存在，嫌湯淡了，飯硬了，孩子半夜哭聲攪了他的清夢……蘇蔓只是聽著，垂下眼，默默地調(diào)整下一次做飯的火候，或者更努力地試圖在孩子哭鬧前醒來安撫。她用一種近乎卑微的謹(jǐn)慎，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可能引爆他情緒的火星。
生活如同一條沉滯的河流，表面上竟然也維持了一段虛假的、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平靜。蘇蔓像一只驚弓之鳥，小心翼翼地維系著這脆弱的表象，在一次次無聲的妥協(xié)中耗盡心力。唯有夜深人靜，懷中孩子均勻的呼吸聲是她唯一的暖意，提醒她為何要在這冰冷的泥潭里繼續(xù)跋涉。她低頭看著孩子沉睡時微微翕動的鼻翼，眼角那點微不可察的濕潤很快被她用力眨去——日子還在繼續(xù)，活著，且保護(hù)著這小小的生命，便是眼下唯一能攥緊的東西。
可她知道，這平靜，不過是懸在深淵之上的一根蛛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