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奮斗的“成功十二講”在空曠的社區(qū)活動室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砸在稀薄的空氣上，
發(fā)出空洞的回響。臺下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
其中一位大爺?shù)暮魢Ｂ曇呀?jīng)蓋過了鄭奮斗慷慨激昂的“引爆你沉睡的潛能！”他唾沫橫飛，
手勢揮舞得像是要指揮千軍萬馬，卻只能指揮角落里一只正在結(jié)網(wǎng)的蜘蛛。
汗水順著他精心梳攏卻已顯稀疏的鬢角滑落，洇濕了那件穿了三年、領(lǐng)口和袖口都磨得發(fā)亮，
卻依舊被他熨燙得筆挺以示“成功者形象”的廉價西裝?！啊涀?！宇宙的法則，
就是你相信什么，就吸引什么！你的思維頻率……相信它！運用它！聽懂掌聲！
” 鄭奮斗的聲音拔高到破音，試圖蓋過那惱人的鼾聲，
并期待臺下能響起哪怕稀稀拉拉的掌聲，然而回應(yīng)他的只有一片沉寂和大爺更響的鼾聲。
坐在前排的大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天花板。
這堂課最終以鄭奮斗自掏腰包，
位“堅持”到最后的聽眾送了一枚印著“奮斗即成功”的劣質(zhì)鍍金書簽告終——書簽的成本，
剛好是他今天這場演講微薄門票收入的一半。散場后，
獨自在空蕩、散發(fā)著陳舊消毒水氣味的活動室里收拾著印有自己大頭照和勵志名言的宣傳頁，
那照片上的笑容燦爛得像個假人?？诖?，手機屏幕亮起，
房東的催租信息像冰冷的刀片：“鄭老師，月底了，房租水電合計1980元。再寬限三天，
否則換鎖?！币还墒煜さ?、混合著廉價盒飯味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嚨。他強壓下那點狼狽，
對著活動室里那面蒙塵的鏡子，用力扯出一個標(biāo)準的、露出八顆牙齒的笑容，
低聲卻無比堅定地對自己說：“鄭奮斗！你是要改變世界的人！這點挫折算什么？
吸引力法則！宇宙在考驗我！明天！明天一定會有轉(zhuǎn)機！
” 鏡子里那張努力堆砌著自信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疲憊和蒼白。窗外，
城市的霓虹閃爍，映照著他眼中那點不肯熄滅卻已搖搖欲墜的光。
回到他那間位于城市邊緣、終年曬不到陽光的出租屋，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
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
覽器標(biāo)簽頁擠滿了“區(qū)塊鏈暴富神話”、“下一個百倍幣”、“成功人士的七個早起習(xí)慣”。
他習(xí)慣性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儀式感，
點開了那個塵封已久的比特幣錢包應(yīng)用——那是三年前某個狂熱夜晚，
他用省下的半個月飯錢，在某個他早已記不清名字的“千倍幣神盤”里，
像扔進大海一樣扔進去的幾百塊錢。加載的圓圈轉(zhuǎn)得異常緩慢，鄭奮斗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就在他準備放棄關(guān)掉頁面時，屏幕上的數(shù)字猛地跳了出來。
賬戶余額：￥ 32,156,784.21鄭奮斗像被雷劈中一樣僵在原地，
眼睛死死盯著屏幕，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用力揉了揉眼睛，
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不是夢！他猛地從吱呀作響的破舊電腦椅上彈起來，
像個失控的提線木偶，在狹窄逼仄的房間里瘋狂地轉(zhuǎn)圈，嘴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他撲回電腦前，手指顫抖著，幾乎戳不準鼠標(biāo)，一遍又一遍地刷新頁面。數(shù)字紋絲不動。
他猛地拉開抽屜，翻出那本厚厚的、封面印著“財富密碼”的筆記本，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
核對起那個早已遺忘的、由一串毫無規(guī)律的字母和數(shù)字組成的錢包地址。“地址……對！
后綴……也對！位數(shù)……天啊！” 筆記本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跌坐回椅子，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退去，留下一種奇異的眩暈和冰冷。
三千萬！三千萬！這個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冒煙。
最初的狂喜像海嘯般席卷了他，他像個瘋子一樣在屋里又蹦又跳，
對著布滿霉點的天花板嘶吼：“成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理論是對的！
宇宙法則顯靈了！我是天選之人！” 他抓起手機，
語無倫次地給幾個僅有的、關(guān)系也早已疏遠的朋友打電話，對著忙音或?qū)Ψ嚼Щ蟮摹拔梗?/p>
”咆哮：“我成功了！我發(fā)財了！三千萬！哈哈哈！我就說我能行！”然而，
當(dāng)最初的腎上腺素狂潮退去，當(dāng)他在深夜獨自面對這從天而降、龐大到令人窒息的財富時，
一種更深的、冰冷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他是怎么成功的？
那幾百塊錢買的“千倍幣神盤”叫什么名字？它為什么漲？憑什么漲？漲的邏輯是什么？
他試圖回憶，
腦海中卻只有一片模糊的、關(guān)于“區(qū)塊鏈革命”、“打敗金融”的狂熱口號碎片。
他打開搜索引擎，輸入那個早已遺忘的幣種名字，
跳出來的只有零星幾條關(guān)于“項目方跑路”、“歸零空氣幣”的舊聞，
以及一個陌生交易所的鏈接——顯示著那串天文數(shù)字。沒有邏輯！沒有道理！
就像上帝打了個盹，不小心把金磚砸在了他這顆無人問津的茅坑石頭上。鄭奮斗猛地抱住頭，
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巨大的財富像一座無形的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慌。他的“成功十二講”，他賴以生存、自我催眠的理論大廈，
在這毫無緣由的財富面前，轟然坍塌，碎成一地?zé)o用的瓦礫。他不是靠“思維頻率”成功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功的。這種徹底的、無知的失控感，比貧窮更讓他恐懼。
他像一個突然被推上巨大舞臺聚光燈下的啞巴，手握價值連城的珍寶，
卻連一句“謝謝”都喊不出來，只有無邊的茫然和即將被這光芒吞噬的預(yù)感。
“不…不能這樣…”他喃喃自語，身體因恐懼而微微發(fā)抖，“這力量…這力量必須有個源頭！
有個解釋！宇宙的奧秘…它選中了我…它一定有個理由！” 黑暗中，他的眼神重新聚焦，
燃燒起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他必須找到那個賦予他這一切的“神”。只有找到那個解釋，
理解那個“道”，他才能安心地、名正言順地擁有這一切，才能真正成為“成功者”，
而不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可憐蟲。這解釋，成了他活下去唯一的救命稻草。
鄭奮斗的生活徹底變了模樣，也徹底失去了方向。
他從潮濕陰暗的地下室搬進了市中心頂級酒店套房的頂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璀璨的燈火，像一片流動的星河。
昂貴的意大利手工西裝取代了那件磨亮的舊西裝，沉甸甸地裹在身上，
卻讓他感覺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手腕上價值百萬的名表，
指針的每一次跳動都像在嘲笑他內(nèi)心的空洞。他瘋狂地花錢，
試圖用物質(zhì)的豐盈填補精神的巨大恐慌。米其林三星餐廳里，面對擺盤精美如藝術(shù)品的食物，
他味同嚼蠟，腦子里盤旋的只有“這頓飯的錢是怎么來的？”。
限量版跑車的引擎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在空曠的濱海公路上疾馳，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
卻帶不走心頭那塊沉甸甸的巨石。他舉辦奢華的派對，邀請各路名流，觥籌交錯間，
他努力模仿著成功人士的談笑風(fēng)生，
卻在某個瞬間瞥見落地窗上自己扭曲的倒影——那笑容僵硬，
眼神里充滿了揮之不去的迷茫和驚懼。財富帶來的短暫眩暈很快被更深的焦慮取代。
每一個向他投來的艷羨目光，都像一根針扎在他心上：“他們羨慕我什么？羨慕我狗屎運嗎？
”每一個服務(wù)生恭敬的“鄭總”，都讓他渾身不自在，
仿佛對方下一秒就會戳穿他虛張聲勢的偽裝。他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對周遭的一切充滿疑懼。
手機一響就心驚肉跳，生怕是某個神秘力量要收回這筆“錯誤”的財富。他開始失眠，
在堆滿奢侈品的巨大房間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天花板上仿佛寫著那個巨大的、無解的、令他毛骨悚然的問題：“為什么是我？
”“不行…我必須知道答案！” 一個念頭如同毒藤般在他腦中瘋長，“這力量來自天上！
來自神明！是神選中了我！我要去拜！去求！求祂告訴我，為什么是我？祂想讓我做什么？
” 這個想法一旦滋生，便如燎原之火，迅速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找到那個賜予他財富的神祇，得到那個終極的解釋，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唯一意義。
他的朝圣之旅開始了，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虔誠和揮金如土的豪橫。名山大川，古剎寶觀，
都留下了他倉惶的身影。在千年古寺的巍峨大雄寶殿，金身佛像寶相莊嚴。
鄭奮斗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蒲團上，額頭重重磕向金磚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胺鹱?！
菩薩！告訴我！弟子鄭奮斗何德何能，得此天降洪福？這財富的因緣，究竟為何？
弟子該怎么做才能守住這福報？求佛祖開示！求佛祖開示??！” 他近乎哭嚎，
額頭很快紅腫一片。旁邊敲著木魚的老僧眼皮都沒抬一下，只低低念了聲佛號。
殿內(nèi)檀香繚繞，梵音低回，卻沒有任何聲音回應(yīng)他心底的嘶喊。捐出的十萬香油錢，
換來老僧一句“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像一顆小石子投入無波的古井。
他又奔向香火鼎盛的道觀。煙霧繚繞的三清殿前，他學(xué)著旁人，笨拙地搖著簽筒。
竹簽嘩啦啦作響，最后蹦出一支下下簽。解簽的老道士須發(fā)皆白，仙風(fēng)道骨，掃了一眼簽文，
又抬眼看了看鄭奮斗那張因焦慮而扭曲的臉，慢悠悠開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這位善信，財帛動人心，亦能迷人眼。所求過多，反生魔障。當(dāng)清心寡欲，
順其自然……”“順其自然？” 鄭奮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聲音尖利，
“道長！不能順其自然?。∵@可是三千萬！三千萬啊！它總得有個說法吧？
是不是我祖上積德？還是我上輩子做了什么？您道法高深，幫我看看這財氣的源頭在哪兒？
求您指點迷津！” 他急不可耐地掏出厚厚一沓現(xiàn)金塞過去。老道士微微蹙眉，拂塵一擺，
輕輕推開了錢：“貧道所言，即是真言。善信著相了。” 那淡然的目光，
仿佛早已穿透了他靈魂的空洞，讓他狼狽不堪，倉惶退走。
他甚至去了城郊一間據(jù)說極其靈驗的鄉(xiāng)村小廟，供奉的是一尊不知名的野神。昏暗的廟堂里，
他對著那尊彩繪剝落、面目模糊的神像砰砰磕頭：“大神！您顯靈了！錢收到了嗎？
弟子給您重塑金身！建大廟！只求您告訴弟子，這錢……這錢到底怎么來的？弟子心里慌??！
” 他把厚厚的紅包塞進旁邊一個穿著油膩道袍、眼神閃爍的廟祝手里。廟祝掂了掂分量，
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大神昨晚托夢給我了，說您是大福之人，
這錢啊，就是您命中該有的！您就安心花吧！” 這空洞的奉承非但沒能安撫鄭奮斗，
反而讓他更加絕望。他跌跌撞撞跑出小廟，陽光刺眼，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所有神明拋棄的孤兒。一次次跪拜，一次次奉上巨款，換來的要么是沉默，
要么是玄之又玄的偈語，要么是赤裸裸的奉承。
沒有一個聲音能給他那個清晰、明確、能讓他靈魂安定的答案。
巨大的財富像一座冰冷的水晶囚籠，把他困在中央，四面八方映照出的，
只有他自己那張因恐懼和無知而日益扭曲的臉。他像個溺水者，
在名為“為什么”的驚濤駭浪中徒勞掙扎，每一次伸出手，抓到的都是虛空。盛夏午后，
暴雨將至。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頭頂，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鄭奮斗的豪車停在一處偏僻山腳下。
司機指了指半山腰掩映在濃密綠蔭中的一處不起眼的飛檐：“鄭總，就這兒了。聽人說，
挺靈的，供的是齊天大圣?！编崐^斗抬頭望去。
那所謂的“道觀”更像是一座年久失修、被時光遺忘的農(nóng)家院，紅漆斑駁的院墻爬滿了青苔，
兩扇脫了漆的木門虛掩著，透著一股破敗和荒涼。院門上方，一塊歪斜的木匾上，
墨跡模糊地寫著五個大字：“齊天大圣廟”。風(fēng)雨的侵蝕讓“廟”字的一角幾乎剝落殆盡。
他下了車，昂貴的皮鞋踩在泥濘濕滑的山路上，深一腳深一腳。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火、潮濕木頭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小小的院子中央，
一個簡陋的石制香爐里插著幾根燒剩的殘香，煙霧稀薄。正殿的門敞開著，里面光線昏暗。
鄭奮斗邁過門檻，一股濃重的霉味鉆入鼻腔。殿內(nèi)空間局促，墻壁灰暗，
蛛網(wǎng)在房梁角落輕輕飄蕩。正中央的神臺上，供奉著一尊孫悟空的金身泥塑像。
彩繪有些剝落，露出底下的灰泥，但那雙火眼金睛卻依舊點得炯炯有神，
仿佛穿透昏暗的光線，直直地看向來人。神像的姿態(tài)帶著幾分頑劣的戲謔，嘴角微翹，
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世間一切執(zhí)著。
連日奔波的疲憊、無數(shù)次的失望、以及心底那越來越沉重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恐慌，
在看到這尊神像那嘲弄表情的瞬間，徹底爆發(fā)了。連日來緊繃的神經(jīng)“錚”地一聲斷裂。
鄭奮斗雙腿一軟，“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神像前冰冷堅硬、布滿灰塵的地磚上。
昂貴的西褲瞬間沾滿污漬?！按笫?！齊天大圣！斗戰(zhàn)勝佛！” 他幾乎是哭喊出來，
聲音嘶啞干裂，在空曠破敗的小殿里激起空洞的回響，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扒笄竽?！
您老人家神通廣大！您告訴我！告訴我?。 ?他雙手胡亂地拍打著地面，
揚起一片嗆人的灰塵?！澳枪P錢！那三千萬！它到底是怎么來的？！” 他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神像那雙仿佛在跳動的火眼金睛，額頭上的汗珠混合著灰塵滾落，
在他蒼白的臉上沖出幾道污痕，神情扭曲得近乎猙獰?！笆遣皇悄先思绎@靈？
還是哪位路過的大仙隨手丟給我的？這錢它…它燙手??！它在我這兒，我天天睡不著覺！
我吃不下飯！我…我快瘋了！”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涕淚橫流，狼狽不堪，仿佛一個被世界遺棄的絕望孩童。
就在鄭奮斗情緒徹底崩潰、哭嚎聲在破敗的小殿里回蕩的當(dāng)口，一個清冷、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的女聲，從他身后昏暗的角落里傳來：“吵死了。
求神拜佛也講個清凈?！编崐^斗的哭嚎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他猛地回頭，動作太急，
脖子甚至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響。只見殿內(nèi)靠墻的陰影里，
擺著一張老舊得幾乎散架的竹編躺椅。一個穿著灰色棉麻長衫的女人半倚在上面。光線太暗，
看不清具體年紀，只覺得她身姿有種奇特的挺拔，與這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她手里拿著一卷線裝書，書頁泛黃。此刻，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從書頁上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