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空氣里浮動著清冽的寒意。畫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庭院里那幾棵高大的銀杏樹終于將積蓄了一季的金黃慷慨地傾瀉而下,在灰白色的枯山水石庭上鋪開一片燃燒般的輝煌。
又是一個被“修剪”得筋疲力盡的下午。我對著畫布上一片混亂的藍綠色塊,試圖捕捉林敘深描述的“冬日海面下涌動的、帶著金屬腥味的冷光”,卻只覺得顏料在畫布上凝固成一片毫無生氣的死水。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過腳踝。
“停?!绷謹⑸畹穆曇粼谏砗箜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不知何時放下了手中的樂譜,走到我身邊。目光掃過那片糟糕的色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卻沒像往常一樣立刻指出問題。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燃燒的金黃。深棕色的眼眸映著跳躍的光斑,像沉淀了碎金。
“收拾東西。”他忽然說,語氣是慣常的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決定意味,“帶好你的速寫本和炭筆?!?/p>
我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他很少在固定課程時間突然改變安排。
“去哪兒?”我下意識地問。
“看海。”他言簡意賅,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衣帽架,取下他那件質(zhì)感厚重的深灰色羊毛大衣。
城郊的濱海公路在深秋的傍晚顯得空曠而寂寥。林敘深開著一輛線條流暢沉穩(wěn)的黑色轎車,車內(nèi)彌漫著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清冷的木質(zhì)香氣,混合著皮革的味道。他開車和他彈琴一樣,帶著一種精準而內(nèi)斂的控制力,修長的手指穩(wěn)穩(wěn)搭在方向盤上,無名指上的鉑金戒圈偶爾反射一下儀表盤的微光。
我坐在副駕駛,懷里抱著速寫本,目光望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色調(diào)越來越冷硬蕭索的風(fēng)景。我們之間很少交談。沉默是他空間的常態(tài),我早已習(xí)慣。只是這突如其來的行程,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我心中漾開一圈圈疑惑的漣漪??春??在這個冷風(fēng)刺骨的傍晚?
車子最終停在一處僻靜的海崖邊。推開車門的瞬間,帶著咸腥味的、凜冽如刀的海風(fēng)立刻灌了進來,幾乎讓我窒息。我裹緊外套,跟著他走上一條被海風(fēng)侵蝕得坑洼不平的巖石小徑。
眼前豁然開朗。
暮色四合,天空是濃得化不開的鉛灰,沉沉地壓向墨藍色的海面。沒有夕陽,只有天海交界處一道狹長、冰冷的鐵青色光帶,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風(fēng)在耳邊呼嘯,卷起巨大的浪頭,狠狠砸在下方嶙峋的黑色礁石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碎成漫天慘白的飛沫??諝饫飶浡鴿庵氐摹еF銹氣息的海腥味。
冰冷,狂暴,荒蕪,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原始力量。
我站在懸崖邊緣,被這宏大的、充滿壓迫感的景象震懾得說不出話。頭發(fā)被狂風(fēng)吹得胡亂飛舞,臉頰被夾雜著水沫的寒風(fēng)刮得生疼。
“畫。”林敘深的聲音穿透風(fēng)聲傳來,依舊簡短。他不知何時已走到旁邊一塊更高的巨巖上,背對著我,深灰色大衣的下擺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身影幾乎要融入那片鉛灰的天幕與墨藍怒海構(gòu)成的混沌背景里。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獨自承受著風(fēng)浪的拍打。
我深吸一口帶著咸腥的冰冷空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震撼和一絲莫名的恐懼。打開速寫本,抽出炭筆。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顫抖。眼前的景象太宏大,太混沌,太充滿動態(tài)的暴力,完全超出了我以往任何一次寫生的經(jīng)驗。倫勃朗的戲劇性光影?羅斯科的純粹色域?席勒的扭曲張力?那些被強行灌入腦海的東西,在此刻大自然的狂暴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我試圖構(gòu)圖,試圖捕捉浪頭的形狀,試圖表現(xiàn)礁石的堅硬……但筆下的線條混亂、遲疑,完全無法承載眼前景象的萬分之一。
“別畫你‘看到’的!”林敘深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一種穿透風(fēng)浪的力量。他沒有回頭,依舊背對著我,面對著那片咆哮的怒海?!爱嬆恪牭健模‘嬶L(fēng)撕開你領(lǐng)口的感覺!畫浪砸在礁石上時,你腳底感受到的震動!畫那腥味鉆進你鼻子里的黏膩感!畫這片海的‘重量’和‘聲音’!”
他的話語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我猛地停下徒勞的筆觸,閉上眼。
耳中是永不停歇的風(fēng)的嘶吼,是海浪撞擊礁石那沉悶如巨錘擂鼓般的轟鳴,是飛沫四濺的嘩啦聲。冰冷的、帶著咸濕水汽的風(fēng)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刺透衣服,扎在皮膚上。腳下的巖石傳來海浪沖擊時隱隱的震顫。濃重的海腥味頑固地鉆進鼻腔,帶著一種原始的、略帶腐朽的生命氣息。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感官瞬間被放大到極致。
我重新睜開眼,不再試圖“描繪”景象。炭筆幾乎是憑著本能落在粗糙的紙面上。線條不再追求形似,變得粗獷、狂野、充滿爆發(fā)力。大塊大塊濃重的黑色涂抹,代表礁石承受巨浪撞擊的沉重與黑暗。凌亂、破碎、帶著強烈方向感的白色擦痕,是飛濺的浪沫和狂風(fēng)的軌跡。我用炭筆的側(cè)鋒狠狠地在紙面上刮擦、涂抹,制造出粗糙的肌理,模仿著巖石被風(fēng)浪侵蝕的質(zhì)感。紙面被筆尖劃破,發(fā)出刺啦的聲響,像被風(fēng)撕裂的布帛。
我畫得忘我,畫得近乎癲狂。手指被炭粉染得漆黑,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粉末。寒冷、風(fēng)聲、浪吼,都成了背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筆尖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以及胸腔里那顆隨著浪濤轟鳴而劇烈搏動的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我才猛地停筆。速寫紙上已是一片狼藉,充滿了狂暴的、近乎抽象的黑白痕跡,完全看不出具體的海崖或浪花,卻彌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原始的、冰冷而暴烈的力量感。像一場剛剛結(jié)束的風(fēng)暴現(xiàn)場。
我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搏斗。抬起頭,尋找林敘深的身影。
他不知何時已從高處的巖石上走了下來,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深灰色的大衣肩頭被海風(fēng)帶來的水汽洇濕了一片深色。他正靜靜地看著我,或者說,看著我手中那幅剛剛“誕生”的、充滿破壞力的畫。
暮色更深了,海天幾乎融為一體,只剩下一片無邊的、涌動的墨藍。懸崖上風(fēng)聲依舊凄厲。
他的臉隱在昏暗的光線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濃重的暮色中,似乎比平時更亮,像兩點深埋在灰燼下的炭火。他就那樣看著我,看了很久,久到風(fēng)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然后,極其緩慢地,他朝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帶著藝術(shù)家特有的敏感和力量感。手腕從深灰色毛衣的袖口中露出一截,皮膚在暮色中顯得有些蒼白。無名指上那枚鉑金戒指,此刻收斂了所有光芒,只剩下一個沉默而堅實的輪廓。
他的手掌攤開,掌心向上,靜靜地懸停在我面前,在獵獵的海風(fēng)中,紋絲不動。沒有言語,只是一個無聲的、邀請的動作。
我的目光落在他攤開的掌心。掌紋深刻而清晰,像被歲月刻下的隱秘河流。指尖干凈,指腹和關(guān)節(jié)處卻有著長期彈琴留下的薄繭,那是屬于他的勛章。那枚鉑金戒指緊貼著無名指的根部,冰冷而沉默,像一道無形的界碑。
海風(fēng)卷著冰冷的水沫撲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懸崖下,海浪撞擊礁石的轟鳴聲持續(xù)不斷,像大地沉悶的心跳。
時間仿佛被這狂暴的自然之力拉長了。我看著那只手,看著掌心的紋路,看著那枚冰冷的戒指。無數(shù)念頭在腦海中翻騰:他指尖的溫度會是怎樣的?那薄繭摩擦皮膚的感覺?那枚戒指的存在意味著什么?這無聲的邀請背后,是導(dǎo)師對學(xué)生的認可?還是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試探?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血液奔流的聲音幾乎蓋過了海濤。一種強烈的、想要將手放上去的沖動攫住了我,像飛蛾撲向燭火。然而,那枚鉑金戒指折射出的微光,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這瞬間的迷亂。
最終,我緩緩地、幾乎是帶著一種微不可察的顫抖,將自己那只沾滿黑色炭粉、冰冷僵硬的手,輕輕地、試探性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溫暖而干燥,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感,瞬間包裹住我冰冷的手指。指尖的薄繭擦過我手背上被風(fēng)吹得有些粗糙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輕微摩擦感的溫?zé)嵊|覺。那溫度并不灼熱,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順著指尖的神經(jīng)末梢,倏然竄上手臂,直抵心臟,帶來一陣細微而清晰的悸動。
他的手很穩(wěn),穩(wěn)穩(wěn)地托住我的,沒有用力緊握,也沒有絲毫的輕浮。那是一種純粹的、帶著支撐意味的承接。掌心相貼的地方,炭粉的顆粒感清晰地傳遞過來,像我們之間某種粗糙而真實的連接。
這短暫的接觸只持續(xù)了幾秒鐘。
他輕輕收攏手指,在我手背上極其克制地、安慰般地拍了一下。那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帶著一種年長者特有的安撫意味,卻又在瞬間收回了所有的溫度。
然后,他松開了手。
指尖殘留的溫暖和那細微摩擦的觸感,像烙印般清晰。海風(fēng)的冰冷立刻重新裹挾上來。
“走吧,”他轉(zhuǎn)過身,聲音低沉地穿透風(fēng)聲,聽不出情緒,“天黑了?!?/p>
他率先邁開步子,走向來時的巖石小徑。深灰色大衣的背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依舊挺拔,卻仿佛比來時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
我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剛剛被他握過的手。指尖上黑色的炭粉依舊,掌心卻殘留著一片虛幻的暖意。那枚鉑金戒指冰冷的輪廓感,和他掌心干燥溫暖的觸感,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像一首無法解讀的、冰與火的二重奏。
胸腔里,那顆被冰與火輪番炙烤過的心臟,依舊在咚咚作響,敲打著無人聽見的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