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p>
一聲輕微的快門聲，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清晰。電腦屏幕幽幽的冷光，映在我臉上，也照亮了屏幕上那張剛剛被定格的照片——落地窗外，霓虹閃爍的街道，一輛線條流暢、銀灰色的保時捷Panamera安靜地停在餐廳門口。車門打開，一只穿著精致高跟鞋的腳優(yōu)雅地踏在地上，接著，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鉆了出來。蘇晚。她穿著那條我送給她的、價值不菲的香檳色真絲連衣裙，外罩一件剪裁完美的黑色羊絨大衣。她微微側(cè)著頭，臉上漾開的笑容明媚得刺眼，帶著一種我許久未曾在她臉上見過的、近乎少女般的羞赧和光彩。一只屬于男人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極其自然地伸過來，輕輕扶在了她的腰間。那男人身材高大，穿著合體的深灰色西裝，側(cè)臉輪廓清晰，帶著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經(jīng)過世事打磨的銳利和沉穩(wěn)。是張銘。
照片下方，拍攝時間戳顯示著冰冷的數(shù)字：2023年2月14日，21:47。
情人節(jié)。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隨即沉甸甸地往下墜，墜入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淵。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倒流，一股腥甜的鐵銹味猛地涌上喉嚨口。我死死地盯著屏幕，瞳孔因為過度震驚和某種荒謬的預(yù)感而急劇收縮。指尖冰涼，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幾乎握不住鼠標(biāo)。
就在這時，玄關(guān)處傳來鑰匙轉(zhuǎn)動鎖芯的清脆聲響。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按下了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合攏。屏幕熄滅，房間里最后一點光源消失，只剩下窗外城市遙遠(yuǎn)而模糊的光暈，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輪廓。我僵坐在書桌前，背對著臥室門的方向，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黑暗中，只有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寂靜里被無限放大，擂鼓般敲打著耳膜。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是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噠、噠”聲，帶著一種主人歸家的、理所當(dāng)然的節(jié)奏。接著是衣帽間門被拉開的聲音，大衣被掛起的窸窣聲。一股混合著高級香水、紅酒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煙草氣息，隨著空氣的流動，悄然彌漫進(jìn)書房。
“還沒睡？”蘇晚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語調(diào)很隨意，帶著一點應(yīng)酬后的慵懶和不易察覺的放松。她似乎沒有進(jìn)來，只是站在書房門口，靠著門框。
我喉嚨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努力了好幾次，才發(fā)出一點干澀的聲音：“嗯…還有點工作。” 聲音低啞得厲害，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哦?！彼龖?yīng)了一聲，似乎并未在意我的異常。短暫的沉默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語氣里帶上了慣常的那種、混雜著輕微不耐和挑剔的味道：“對了，明天周末，我媽那邊要過去一趟。她念叨好幾次了，說你怎么總不去看看她。你那些相機(jī)啊鏡頭什么的，能收就收收，堆在書房像個雜物間，看著就亂糟糟的。還有，”她頓了頓，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你那健身房的年卡，我看快到期了吧？都半年了也沒見你去幾次，純粹浪費錢。要我說，有這閑工夫折騰這些沒用的，不如想想怎么把部門那個主管的位置拿到手。你看人家張銘……”
“張銘”兩個字，像兩顆燒紅的鐵釘，猛地楔進(jìn)我的太陽穴。
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著被欺騙、被愚弄的恥辱感，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熔巖，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我猛地轉(zhuǎn)過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張銘？”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利和顫抖，在黑暗里炸開，“你他媽今晚是跟張銘過的情人節(jié)？！”
門口的身影明顯僵住了。黑暗中，我看不清蘇晚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瞬間散發(fā)出的震驚和慌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你…你胡說什么？！”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色厲內(nèi)荏的尖利，“陳默！你發(fā)什么瘋？！”
“我胡說？”我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動作帶倒了椅子，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我?guī)撞經(jīng)_到門口，借著窗外微弱的光，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除了被戳破的驚慌，還有一絲迅速凝聚起來的、被冒犯的憤怒。“我親眼看見的！你從他那輛保時捷上下來！就在‘海天一色’門口！情人節(jié)！蘇晚，你他媽把我當(dāng)什么了？！”
“你跟蹤我？！”蘇晚像是找到了反擊的支點，聲音更加尖銳，帶著一種被侵犯領(lǐng)地的暴怒，“陳默！你居然跟蹤我？！你惡不惡心？！”
“惡心？”我怒極反笑，那笑聲在黑暗里顯得格外瘆人，“對，我惡心！我惡心自己像個傻逼一樣被你耍了十年！我惡心自己為了你所謂的‘安定’，像個孫子一樣活得小心翼翼！我惡心你一邊花著我的錢，一邊躺在別的男人懷里還嫌我窩囊！”
“你閉嘴！”蘇晚尖叫起來，徹底撕下了偽裝，那張精心保養(yǎng)的臉在黑暗中因為憤怒和羞惱而扭曲，“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你看看你自己！陳默，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渾身上下，哪一點像個男人？！一天到晚抱著你那些破銅爛鐵（相機(jī)），拍些沒人看的破照片！健身？練出幾塊死肉有什么用？骨子里的窩囊廢，怎么練都是廢物！我蘇晚嫁給你，真是瞎了眼！”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zhǔn)無比地扎進(jìn)我最脆弱的地方。十年婚姻里積累的所有壓抑、否定、貶低，在這一刻，被她用最惡毒、最赤裸的方式，狠狠地甩在我的臉上。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但奇怪的是，那滅頂?shù)膽嵟屯纯?，卻在她的咒罵聲中，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原來如此。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委曲求全……在這一刻，都找到了最殘酷、也最合理的答案。她從未愛過我，或者說，她愛的從來都是那個能讓她炫耀、能襯托她優(yōu)越感的工具。當(dāng)這個工具不再光鮮，不再符合她的預(yù)期，背叛就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選擇。
我看著她，在黑暗中，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著她那張扭曲的、曾經(jīng)讓我迷戀如今卻只剩下陌生和厭惡的臉。所有的質(zhì)問，所有的咆哮，所有的痛苦，都卡在喉嚨里，最終化為一聲極輕、卻帶著無盡疲憊和塵埃落定意味的嘆息。
“呵……” 我扯了扯嘴角，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這聲嘆息，仿佛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更讓蘇晚感到不安。她臉上的憤怒凝固了一瞬，隨即被一種更深的戒備和某種不祥的預(yù)感取代。“你…你笑什么？陳默，我警告你……”
“離婚吧?！?我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可怕，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聽不出一絲波瀾。這三個字，仿佛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卻又像卸下了背負(fù)千年的巨石。
蘇晚徹底愣住了，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平靜和決絕震懾住了。她張著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尖銳：“…你說什么？”
“我說，”我清晰而緩慢地重復(fù)，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離婚。明天就去民政局?！?/p>
說完，我不再看她臉上那精彩紛呈的表情——震驚、錯愕、慌亂，或許還有一絲絲隱秘的、即將解脫的輕松？我不再關(guān)心。我徑直轉(zhuǎn)身，走向書房那張窄小的沙發(fā)。那里，堆著我平時看書蓋的薄毯。
“你睡沙發(fā)！”蘇晚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最后一絲強(qiáng)撐的掌控感，試圖奪回主動權(quán)。
我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彎腰，抱起那床帶著熟悉洗衣液味道的薄毯，然后拉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
“砰?！?/p>
門鎖合攏的聲音，隔絕了兩個世界。
門外，是蘇晚氣急敗壞的尖叫和什么東西被掃落在地的碎裂聲。
門內(nèi)，狹小的書房一片死寂。我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黑暗中，沒有眼淚，只有無邊無際的、沉重的黑暗，和胸腔里那顆跳得異常緩慢、卻異常清晰的心臟。
結(jié)束了。這場持續(xù)了十年、名為婚姻的漫長窒息。
城市尚未從沉睡中完全蘇醒，路燈還盡職地亮著，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昏黃而孤單的光圈。一輛略顯破舊的二手吉普車，引擎發(fā)出低沉但還算有力的轟鳴，碾過空曠的街道，最終停在了一棟外墻斑駁、爬滿了歲月痕跡的老舊筒子樓下。
我拉開車門，初春凌晨的寒氣立刻洶涌地灌了進(jìn)來，帶著一種粗礪的真實感。我縮了縮脖子，從車?yán)锿铣鰞蓚€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dāng)了。衣服、幾本?？吹臅?、洗漱用品，還有那個沉甸甸的、裝著陪伴我多年相機(jī)和鏡頭的黑色防潮箱。它們擠在狹窄的后座上，像一群被迫遷徙、惶惑不安的難民。
身后那輛吉普車，是昨天下午剛從二手車市場開回來的。賣掉那輛蘇晚喜歡的、被她稱作“體面象征”的合資品牌轎車時，車販子臉上毫不掩飾的惋惜表情，反而讓我心里生出一種扭曲的快意。體面？那都是給別人看的枷鎖。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經(jīng)年油煙混合的氣息。感應(yīng)燈大概是壞了，任憑我用力跺腳，它也固執(zhí)地沉默著，只有手機(jī)屏幕微弱的光，勉強(qiáng)照亮腳下坑洼不平的水泥臺階。鑰匙插進(jìn)銹跡斑斑的防盜門鎖孔，費了好大勁才轉(zhuǎn)動開。
“吱呀——”
門開了。一股更濃郁的、混合著灰塵和封閉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不到四十平米的開間，一覽無余。一張吱呀作響的舊鐵架床，一張掉漆的破書桌，一個老式衣柜，角落里孤零零地立著一個簡易布藝衣柜。水泥地面冰冷粗糙，墻壁上留著前任租客粘貼海報后撕下的、斑駁的痕跡。唯一的窗戶對著另一棟同樣破舊的樓，光線被擠壓得可憐。這就是我逃離那個“家”后，用身上僅剩的一點積蓄租下的新?lián)c——一個位于城市邊緣、月租八百塊的老破小。
沒有開燈。我把編織袋隨手扔在冰冷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防潮箱被我小心地放在書桌上。我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積滿灰塵的窗戶。遠(yuǎn)處城市中心的高樓輪廓在天際線上泛著熹微的光，像一群沉默的巨人。冷冽的空氣涌入，沖淡了室內(nèi)的濁氣，也讓我混沌的大腦為之一清。
沒有悲傷，沒有留戀。只有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近乎虛脫的平靜，以及一種踩在懸崖邊上、退無可退的決絕。
目光落在墻角那個同樣蒙塵的、癟癟的健身包上。那是好幾年前買的，和蘇晚結(jié)婚不久，短暫地興起過一陣健身熱情時置辦的裝備，后來被她一句句“浪費時間”、“瞎折騰”、“有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賺錢”徹底打入冷宮，塵封至今。
我走過去，拉開拉鏈。里面是幾件舊T恤，一副磨損的露指手套，還有一對孤零零的、十公斤的啞鈴。我拿起一個啞鈴，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很輕。輕得就像我這十年蒼白無力的生活。
一股莫名的、帶著毀滅和重建欲望的沖動猛地攫住了我。我攥緊啞鈴，走到房間中央那片相對空曠的水泥地上。沒有熱身，沒有計劃。我只是憑著本能，機(jī)械地、一次又一次地舉起那對我現(xiàn)在覺得輕飄飄的啞鈴。肱二頭肌彎舉，側(cè)平舉，推舉……動作生澀而笨拙，手臂的肌肉很快就開始酸脹、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