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窗玻璃上,聲音密集得如同萬千小錘在瘋狂敲打。屋外漆黑一片,
整個世界仿佛被這狂暴的雨水徹底吞沒,只剩下這間亮著慘白臺燈的書房,
像驚濤駭浪里唯一一塊尚未沉沒的礁石。我蜷在電腦椅里,指尖冰涼,
屏幕上光標在文檔的空白處固執(zhí)地閃爍,像一只不知疲倦、卻毫無意義的眼睛。
又一個卡殼的深夜,靈感枯竭得像被這雨水徹底沖刷干凈的土地,只剩一片黏膩冰冷的泥濘。
客廳里傳來輕微的動靜,是那只叫煤球的貓在巡視它的領(lǐng)地。它走路幾乎沒有聲音,
只有偶爾蹭過沙發(fā)腿或者貓抓板的細微摩擦,才透露出它的存在。
這細微的聲響反而襯得雨聲更響,更空曠。突然,那聲音停了。絕對的安靜只維持了一兩秒,
隨即被另一種聲音撕裂——門鈴聲。短促,尖銳,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泡過的濕冷感,
固執(zhí)地穿透厚厚的門板撞進來。咚。咚。咚。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緊,
又驟然松開,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亂地撞擊著肋骨。這鬼天氣?這個時間?凌晨一點半?
誰會來?快遞?外賣?不可能。朋友?沒人知道我住在這城郊結(jié)合部的老小區(qū)盡頭,
更沒人會挑這種時候。咚。咚。咚。鈴聲又響了一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
煤球悄無聲息地從客廳溜了回來,沒有跳上我膝蓋尋求庇護,而是弓著背,尾巴炸開,
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玄關(guān)大門的方向,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近乎嗚咽的威脅聲。
不對勁。非常不對勁。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雙腿有些發(fā)軟,
踩在地板上感覺輕飄飄的。躡手躡腳地挪到門邊,屏住呼吸,眼睛貼上冰冷的貓眼。
視野瞬間被一片模糊的灰暗和水流占據(jù)。樓道里感應(yīng)燈大概壞了,
只有外面慘淡的路燈光芒滲進來一點點,勉強勾勒出一個高大、僵直的輪廓。一個男人。
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額前深色的頭發(fā)不斷淌下,流過慘白的臉頰,
在下巴處匯成細小的溪流,滴落在他深色外套的肩頭,暈開更深的痕跡。他微微低著頭,
似乎正看著自己腳下匯聚的一小灘水漬。咚。咚。咚。第三遍。
他的手指又一次按上門鈴按鈕。那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精準,每一次按壓的間隔時間,
手指抬起的角度,都像是被無形的尺子嚴格丈量過,分毫不差??謶窒癖涞奶俾?,
纏繞住我的腳踝,一路向上攀爬。報警?抓起手機的手指有些僵硬。
萬一……萬一他只是真的需要幫助呢?一場暴雨,
困在陌生的地方……我腦中閃過無數(shù)社會新聞里關(guān)于獨居女性開門的慘劇,
又閃過那些關(guān)于人性冷漠的指責(zé)。兩種聲音在腦子里尖銳地撕扯?!罢l?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緊貼在門板上,試圖透過門板傳遞過去。門外的人影似乎頓了一下,
然后緩緩地抬起了頭。貓眼扭曲的視野里,那張濕漉漉的臉正對著鏡頭。
雨水沖刷著他的五官,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嘴角卻極其緩慢地、極其精準地向上牽起。
一個笑容。弧度完美,兩邊嘴角上揚的高度完全一致,露出的牙齒不多不少正好八顆。
像一張精心設(shè)計的海報,像櫥窗里模特臉上永恒不變的塑料表情,
唯獨不像一個在暴雨中狼狽求助的人該有的神情。沒有絲毫溫度,沒有絲毫慌亂,
只有一種冰冷的、非人的精確感?!澳茫彼穆曇舸┩搁T板和雨幕傳來,
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起伏,如同某種電子合成音,“雨太大了,實在抱歉打擾。
能在您這里避一避嗎?幾分鐘就好?!蹦锹曇衾餂]有任何懇求的意味,只有陳述。
仿佛這不是請求,而是一個既定的、需要被執(zhí)行的程序指令。
煤球在我腳邊發(fā)出更響亮的嘶嘶聲,背脊弓得更高,爪子在地板上不安地抓撓著。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鞋柜上。報警的念頭再次強烈地涌上來。
可手指懸在手機屏幕上,卻遲遲按不下去。萬一呢?萬一他只是淋壞了,表情僵硬?
萬一我報了警,結(jié)果人家真的只是需要避雨……那場面該有多尷尬?猶豫像沉重的鉛塊,
拖拽著思維。門外的男人靜靜地站著,那個精確的笑容凝固在他濕透的臉上,
仿佛能一直站到天荒地老。雨水順著他僵硬的下頜線,滴落在他腳下那灘不斷擴大的水漬里,
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扒竽?。”他又開口了,依舊是那種平板的腔調(diào),
卻偏偏加了一個“求”字,顯得格外怪異和不協(xié)調(diào)。鬼使神差地,
也許是那“求”字帶來的荒謬感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
也許是腳邊煤球持續(xù)的焦躁讓我想盡快結(jié)束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我的手指移開了手機,
落在了冰涼的金屬門鎖上?!斑菄}?!币宦曒p響,在寂靜的屋里和狂暴的雨聲中,
卻清晰得刺耳。門被拉開了一道縫隙,潮濕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的腥氣,瞬間洶涌而入,
撲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他站在門外,
樓道里微弱的光線勉強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雨水確實把他從頭到腳澆透了,
深色的外套緊緊貼在身上,顯出寬闊的肩膀輪廓。水珠不斷從他的發(fā)梢、衣角滴落,
在他腳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洼?!按驍_了?!彼⑽㈩h首,
動作帶著那種熟悉的、一絲不茍的精確感。他并沒有立刻進來,而是抬起手,
開始處理那把濕漉漉的長柄黑傘。那過程看得我頭皮發(fā)麻。他先是握著傘柄,
手腕以一種極其穩(wěn)定、勻速的方式抖動——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每一次抖動的幅度和頻率都完全相同,仿佛體內(nèi)裝著一個精密的節(jié)拍器。然后,
他用另一只手,指腹沿著濕漉漉的傘面緩慢而仔細地滑過,撫平每一道可能存在的褶皺。
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有些粗大,動作卻異常輕柔專注,像是在對待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品。最后,
才將傘骨一根根收攏、扣緊,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咔、咔”聲。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非人的機械感。做完這一切,他才邁步跨過門檻。
當(dāng)他真正走進玄關(guān)昏黃的燈光下時,我才更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很普通的一張臉,
三十多歲的樣子,五官沒什么特別之處,只是組合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標準”感。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頂燈的光點,
卻沒有任何情緒透出來。剛才貓眼里看到的那個精確笑容已經(jīng)消失了,
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臉上只剩下一種徹底的、近乎空洞的平靜?!爸x謝您。
”他再次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像一條凍結(jié)的直線。目光掃過狹窄的玄關(guān),落在我身上,
“陳默女士?”我的呼吸瞬間一窒。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從未告訴過他!
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上頭頂。“門牌號,”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驚愕,
極其自然地補充道,目光轉(zhuǎn)向門板外側(cè),“上面有物業(yè)貼的住戶信息標簽。
” 他的語速不快不慢,每個字都咬得清晰無比,像是在朗讀一份說明書。
我僵硬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門框旁邊,貼著一張小小的、幾乎被忽略的白色標簽,
上面確實印著門牌號和我的姓氏。是我自己都經(jīng)常忘記的存在。懸起的心稍稍回落,
但那種被窺視、被掌握的不安感卻像墨汁滴入清水,暈染開來,揮之不去。
他觀察得如此仔細?“請換鞋?!蔽抑噶酥感衽缘囊淮涡酝闲曇粢琅f有些發(fā)緊。
他沒有立刻動作,視線先落在了地上。煤球還保持著攻擊姿態(tài),炸著毛,
喉嚨里持續(xù)發(fā)出低沉的威脅聲,死死盯著這個不速之客?!八坪醪惶矚g我。
”男人平靜地陳述,語氣里聽不出是遺憾還是別的什么。他緩緩蹲下身,
動作協(xié)調(diào)得沒有一絲多余。他沒有試圖靠近煤球,只是保持著距離,
目光平靜地與那雙充滿敵意的貓眼對視。幾秒鐘。詭異的幾秒鐘。
煤球喉嚨里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炸開的毛發(fā)也一點點服帖下來。它最后看了男人一眼,
那眼神里的警惕和憤怒竟奇異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或者說是徹底的空白?
然后,它轉(zhuǎn)過身,拖著尾巴,悄無聲息地溜回了客廳深處,消失在沙發(fā)的陰影里,
再也沒有發(fā)出一點動靜。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男人站起身,仿佛剛才只是撣掉了一點灰塵。
他這才拿起一雙拖鞋,放在腳下,然后開始脫他濕透的皮鞋。
他的動作依舊精準得可怕:解開鞋帶,拉出,長度剛好;脫下鞋子,并排放好,鞋尖朝外,
角度完全一致;穿上拖鞋,腳后跟輕輕踩實。每一個步驟都流暢、規(guī)范,
沒有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響?!澳粋€人?。俊彼局鄙眢w,
目光在玄關(guān)和通往客廳的通道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回我臉上。問題很普通,
但他的眼神卻讓我感覺自己像被一臺掃描儀掃過,每一個細節(jié)都無所遁形?!笆?。
”我勉強應(yīng)了一聲,側(cè)身讓開通道,“你……你可以到客廳坐一下。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 只想盡快離開他的視線范圍,那平靜的目光下仿佛潛藏著令人心悸的東西。
客廳的燈光比玄關(guān)明亮些。我快步走進廚房,打開頂燈,冰冷的白光傾瀉而下。背對著客廳,
我才能稍微喘口氣。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手有些抖。我拿出玻璃杯,
從保溫壺里倒熱水。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不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寂靜。他在看什么?
客廳墻上的裝飾畫?書架上的書?還是……我的電腦?我剛才寫的東西?水倒得太滿,
溢出來一些,燙到了手指。我倒吸一口冷氣,手一抖,更多的熱水潑濺出來?!靶⌒?。
” 那個平穩(wěn)無波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近在咫尺!我猛地轉(zhuǎn)身,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廚房門口,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他倚著門框,
高大的身形幾乎擋住了大半光線,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水很燙?!彼a充道,
目光落在我被燙紅的手指上,
然后又移向我身后灶臺旁一個敞開的藥瓶——那是我常吃的速效救心丸,
蓋子就隨意地放在旁邊。他的視線在那藥瓶上停留了一瞬,
深褐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難以察覺的東西極快地掠過,快得像是錯覺?!皼]……沒事。
”我慌亂地把燙到的手縮到身后,另一只手迅速蓋上了藥瓶蓋子,
像是要掩蓋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一種被看穿的窘迫和被侵入領(lǐng)地的憤怒交織著。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應(yīng),目光又轉(zhuǎn)向客廳沙發(fā)旁的小茶幾。我的筆記本電腦還開著,
屏幕停留在那個空白的、只有光標閃爍的文檔頁面上。“您在寫作?”他問,語氣依舊平淡,
像是在確認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班牛S便寫寫?!蔽液貞?yīng)著,把水杯遞給他,
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令人不適的對話,“給?!彼斐鲭p手來接。
當(dāng)他的指尖無意間碰到我的手背時,那觸感冰冷、干燥,
完全不像一個剛剛淋了大雨的人該有的溫度。我像被電流擊中般猛地縮回手。
他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水杯,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接觸只是我的錯覺。他端著水杯,走到客廳沙發(fā)旁,
卻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低頭,看著屏幕上的空白文檔。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
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側(cè)臉輪廓,也映亮了他深褐色的眼睛。有那么一剎那,
我似乎看到他瞳孔深處,有極其細微的、如同數(shù)據(jù)流般的光點倏忽閃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空白,是孕育一切可能性的地方?!彼鋈婚_口,聲音低沉了一些,
帶著一種近乎詠嘆的調(diào)子,與他之前平板無波的腔調(diào)截然不同,
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感。像是在陳述一個真理,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性的宣告。
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他收回目光,終于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坐姿極其端正,
后背挺直,雙腿并攏,雙手捧著那杯熱水,放在膝蓋上,像一個嚴格遵守課堂紀律的小學(xué)生。
他不再看電腦,也不再看我,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依舊肆虐的暴雨,
仿佛那才是他唯一關(guān)注的東西??蛷d里只剩下狂暴的雨聲敲打玻璃的噪音,
以及一種粘稠得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的沉默。我坐在他對面,渾身僵硬,如坐針氈。
煤球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整個屋子安靜得可怕,只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雨,
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時間在沉默和雨聲中緩慢地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他偶爾會端起水杯,湊到唇邊,做出一個抿水的動作。
但我注意到一個讓我寒毛倒豎的細節(jié):他的喉結(jié),一次也沒有上下滑動過。那杯熱水,
水面幾乎沒有下降。他只是……在“表演”喝水。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來,
幾乎要將我淹沒。我盯著他握著水杯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要不要報警?現(xiàn)在?
用什么理由?一個行為怪異的避雨者?警察會相信嗎?會不會反而激怒他?
就在我被自己的念頭折磨得快要崩潰時,他忽然放下了水杯,動作依舊是那種精準的平穩(wěn)。
杯底接觸玻璃茶幾,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彼D(zhuǎn)向我,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陳述著天氣變化。我?guī)缀跏橇⒖炭聪虼巴狻?/p>
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確實不再那么密集狂暴,雖然依舊連綿不斷,但勢頭明顯減弱了。
一絲難以言喻的輕松感涌上心頭,盡管那感覺在眼前這個男人的注視下顯得如此脆弱。
“是的,小了?!蔽疫B忙附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您看……”“打擾多時,
非常抱歉?!彼麡O其順暢地接過了我的話,仿佛早已排練好,“我該走了?!?他站起身,
動作流暢而標準,如同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他走向玄關(guān),沒有一絲遲疑或留戀。
我跟在他身后,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他彎腰,再次穿上那雙濕冷的皮鞋,
動作依舊一絲不茍,鞋帶系得平整對稱。然后拿起那把被他精心“處理”過的黑傘。
“再次感謝您的收留,陳默女士?!彼驹诖蜷_的門縫邊,外面濕冷的風(fēng)灌進來,
吹動了他額前半干的頭發(fā)。他微微頷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提起,
再次露出那個精確得令人心頭發(fā)毛的弧度?!霸僖?。”門被輕輕帶上。咔噠一聲輕響,
隔絕了門外走廊的昏暗和濕氣。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里緊繃的弦驟然松開,雙腿一軟,
幾乎要癱倒在地??蛷d里,煤球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踱到我腳邊,
蹭了蹭我的小腿,喉嚨里發(fā)出細微的咕嚕聲,仿佛剛才的敵意從未存在過。安全了?
他真的走了?我大口喘著氣,心臟還在狂跳,但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已經(jīng)涌了上來。
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窗簾一角,小心翼翼地望下去。
昏黃的路燈燈光被細密的雨絲切割得支離破碎。樓下,那個高大的身影撐著黑傘,
正沿著濕漉漉的小區(qū)步道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傘沿壓得很低,遮住了他的面容,
只能看到挺直的背影和精確的步伐。雨水在傘面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走得異常平穩(wěn),
每一步的步幅、節(jié)奏都完全相同,踩在積水的地面上,幾乎沒有濺起什么水花,
像一道融入雨夜的、設(shè)定好路線的剪影。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小區(qū)拐角的路燈陰影里,
被無邊的黑暗和雨幕吞噬,我才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身體徹底放松下來,
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也許是精神過度緊張后的虛脫,
也許是連續(xù)熬夜積累的困倦終于壓垮了神經(jīng),
我甚至沒力氣收拾茶幾上那杯他幾乎沒動過的水,只是草草檢查了一遍門鎖是否牢固,
便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臥室。頭一沾到枕頭,意識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
迅速沉入了濃稠的黑暗?!庾R是被窗外清脆的鳥鳴聲拽回來的。
陽光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斜斜地打在眼皮上,帶來溫暖的刺痛感。我猛地睜開眼,
第一個念頭是:那個男人!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我自己。晨光靜謐,空氣中漂浮著微塵。
昨晚的一切,那場狂暴的雨,那個濕透的身影,那雙毫無波動的眼睛,
那個精確得可怕的笑容……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陽光如此真實,鳥鳴如此悅耳,
噩夢在陽光下似乎顯得蒼白無力。我坐起身,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寫懸疑寫魔怔了?一個行為有點怪異的避雨者而已,至于把自己嚇成那樣?
大概是最近熬夜太多,神經(jīng)太脆弱了。起床,洗漱。冰涼的冷水拍在臉上,
驅(qū)散了最后一點殘存的困倦和恍惚。拉開客廳的窗簾,明媚的陽光瞬間傾瀉而入,
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窗外,雨后的天空湛藍如洗,空氣清新得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昨夜那場駭人的暴雨,仿佛從未發(fā)生過。世界恢復(fù)了它應(yīng)有的、熟悉的樣子。我走到窗邊,
推開玻璃窗,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晨露味道的空氣,試圖徹底驅(qū)散心底殘留的那一絲陰霾。
目光習(xí)慣性地投向樓下。小區(qū)里很安靜。幾個早起的老人提著菜籃子慢悠悠地走著。
樓下正對著的,是鄰居老王家的小院。老王是個退休工人,
平日里最大的愛好就是侍弄他那片小小的花圃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籬。此刻,
他正背對著我,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夾克,手里拿著他那把用了多年的大剪刀,
對著院墻邊那排茂密的冬青樹籬,一下一下地修剪著。剪刀發(fā)出熟悉的“咔嚓…咔嚓…”聲,
在清晨的寧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我看著他勞作的身影,心里最后一點不安也漸漸散去。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充滿生活氣息的、熟悉的世界。昨晚那個“林客”,
大概真的是個淋了雨導(dǎo)致行為有些刻板的可憐人吧?或許他有什么特殊的職業(yè)習(xí)慣?強迫癥?
就在我準備轉(zhuǎn)身去弄點早餐時,樓下那規(guī)律的“咔嚓”聲,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
老王那高高舉起、正要落下的手臂,連同那把沉重的剪刀,突兀地僵在了半空中。
手臂的肌肉緊繃著,維持著一個蓄勢待發(fā)的姿態(tài),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凝固在清晨的陽光里。這突如其來的靜止感太過詭異。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從老王僵硬的背影移開,掃向小區(qū)步道的另一側(cè)。
一個推著嬰兒車、正低頭看著車內(nèi)寶寶的中年女人,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
她彎腰的姿勢凝固了,臉上的微笑也凝固了,像一張定格的照片。更遠處,
一個穿著運動服、戴著耳機慢跑的青年,左腳懸在空中,身體微微前傾,
保持著奔跑的瞬間姿態(tài),被硬生生地“釘”在了步道上。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比昨夜門鈴響起時更甚。我的呼吸停滯了,
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全身的感官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放大。一種無聲的、巨大的壓力,
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然后,像是接收到了同一個無聲的指令。
樓下僵立的老王,步道上凝固的中年女人,遠處奔跑姿勢定格的青年,
還有小區(qū)步道上其他幾個零星的人影——所有我能看到的人,在同一毫秒,
以一種完全同步的、沒有絲毫偏差的速度和角度,緩緩地、僵硬地轉(zhuǎn)動了他們的脖子。
十幾道目光,冰冷、空洞,如同探照燈般,精準無比地聚焦在我臉上!陽光依舊明媚,
鳥鳴聲依舊婉轉(zhuǎn)。但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徹底傾覆了。心臟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
猛地向下一沉,隨即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沖破肋骨。血液轟的一聲涌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刺骨的冰冷和眩暈感。我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窗臺,
指甲刮擦著粗糙的水泥面,發(fā)出細微而刺耳的摩擦聲,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那些臉!樓下老王那張布滿皺紋、平日里總是帶著和善笑容的臉,
此刻每一道褶子都像是用刻刀雕琢出來的,凝固著一種非人的漠然。那個推嬰兒車的女人,
嘴角還殘留著上一秒看向嬰兒時的溫柔弧度,但眼神卻空洞得像是玻璃珠子,映著陽光,
卻沒有任何屬于人的光彩。慢跑的青年,額頭上似乎還有未干的汗珠,
眼神卻銳利得像冰冷的探針。最恐怖的,是他們的嘴角。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
十幾張形狀各異、年齡不同的嘴,在同一時間,極其緩慢地向上咧開。不是微笑,不是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