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碎裂的青瓷林微最后一次見到陳哲,是在2019年的梅雨季節(jié)。
連綿的雨已經(jīng)下了半個月,空氣里的潮氣像塊濕抹布,捂得人胸口發(fā)悶。他來的時候,
她正在廚房燉排骨湯,砂鍋咕嘟咕嘟冒著泡,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窗戶上的雨痕。
他穿著那件她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阿瑪尼襯衫,袖口卷到小臂,
露出腕上那塊她送的DW手表——后來她才知道,那表是假貨,
他轉(zhuǎn)手就給了酒吧認識的姑娘。此刻,襯衫第二顆紐扣松了線,晃悠悠垂著,
袖口沾著的香水味鉆進廚房,不是她常用的白茶香,是種甜膩的玫瑰調(diào),
像極了商場里最貴的那款香水?!斑@里面有五萬,”他把銀行卡放在餐桌中央,
塑料卡片在木紋桌面上滑出輕微的聲響,“微微,我們不合適。我媽說,
你這樣沒背景的姑娘,幫不了我的事業(yè)?!贝巴獾挠晖蝗蛔兗?,噼里啪啦敲打著玻璃,
像是在替她哭。林微握著湯勺的手僵在半空,視線越過他的肩膀,
落在玄關(guān)處那雙米白色的高跟鞋上。鞋跟細得像針,鞋面上鑲著水鉆,
是上個月她在奢侈品專柜看到的新款,標價抵得上她半個月工資。
陳哲曾捏著她的下巴說:“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不適合你?!彼鋈幌肫鹑昵暗亩?,
他跪在出租屋冰冷的地板上,手里舉著枚地攤買的銀戒指。戒指內(nèi)壁還沾著灰塵,
他卻擦了又擦,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雪還亮:“等我創(chuàng)業(yè)成功,一定給你買最大的鉆戒,
讓你風風光光嫁給我?!蹦翘焖罅怂賰鲲溩?,他搶著吃她碗里的,說沾了她的口水才香。
湯勺“當啷”一聲掉進砂鍋,滾燙的湯汁濺在手背上,疼得她猛地縮回手。
她的手指摳進掌心,指甲縫里滲出血珠,滴在餐桌那只青瓷茶杯上。
杯子是她跑遍景德鎮(zhèn)淘來的,杯身繪著并蒂蓮,花瓣上的金粉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他曾捧著杯子說:“你看這兩朵花,像不像我們?要一直長在一起?!薄瓣愓?,
”她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wǎng),每一個字都裹著水汽,“你拿走我爸媽留給我的拆遷款時,
可不是這么說的?!蹦枪P錢是老房子拆遷補償?shù)陌耸f,
是她爸媽車禍去世后留給她的最后念想。他當時紅著眼圈說公司周轉(zhuǎn)不開,“就借三個月,
還你的時候多加十萬利息”,轉(zhuǎn)頭就換了輛寶馬,副駕上坐著的姑娘,
腳上正是那雙米白色高跟鞋。他的臉色變了變,喉結(jié)滾了滾,
扯了扯領(lǐng)帶——那領(lǐng)帶也是她買的,打了三次折才舍得下手?!澳清X算是我借的,
這五萬先還你一部分。”他避開她的眼睛,轉(zhuǎn)身就走,皮鞋踩過水洼的聲音從樓道傳來,
一下下,像踩在她的心上。門被帶上的瞬間,林微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哭。
眼淚砸在青瓷茶杯上,混著掌心的血,在并蒂蓮的花瓣上暈開,像朵腐爛的花。
她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坐了三天,排骨湯在砂鍋里結(jié)了層白霜,像她漸漸冷下去的心。
第四天上,物業(yè)來收房租,她翻遍錢包只找到三張皺巴巴的十塊錢。
物業(yè)大叔嘆著氣說:“小陳上周就把這房子退了,說你回老家了?!彼@才瘋了似的翻抽屜,
發(fā)現(xiàn)存折不見了,身份證也不見了。手機在這時瘋狂震動,催債短信像雪片一樣飛來,
“您在某平臺借款5萬元已逾期”“征信記錄將同步至央行”……她點開陳哲的微信,
頭像已經(jīng)換成了合照。他摟著那個穿米白色高跟鞋的姑娘,背景是高級餐廳的旋轉(zhuǎn)樓梯,
姑娘脖子上的項鏈,吊墜和她丟失的那條鉑金項鏈一模一樣。
林微忽然想起前幾天找不到項鏈時,他說“可能掉床底了,我?guī)湍阏摇?,現(xiàn)在想來,
他哪里是找,是早就藏起來了。她抓起那只青瓷茶杯,猛地砸在地上。碎片四濺,
有塊尖片劃破了腳踝,血珠順著小腿流進拖鞋里,和眼淚混在一起。她看著滿地的碎瓷片,
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發(fā)抖,笑得眼淚更兇。原來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溫柔體貼,
不過是他踩著她往上爬的墊腳石。她的愛情,她的信任,她爸媽用命換來的錢,
終究是喂了狗。二、無聲的蟄伏林微用僅剩的錢還了第一筆貸款的最低還款額,
然后拖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回了郊區(qū)的老房子。那是爺爺留下的平房,墻皮斑駁,
爬滿了枯黃的爬山虎,院子里的雜草長到半人高,石桌上落著厚厚的灰。
她在院子角落清出塊空地,種了棵檸檬樹苗。樹苗是菜市場撿的,根部還帶著濕泥。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澆水、修剪枝葉,指尖被刺扎出小血點也不吭聲。
然后趕最早一班公交去市區(qū),在便利店打早班,六點到十點,負責擺貨、收銀,時薪十五塊。
中午她啃著五塊錢的涼面,坐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看著來往的行人。
有次看到穿阿瑪尼襯衫的男人經(jīng)過,她的胃突然一陣抽搐,差點把面吐出來。
下午她去培訓機構(gòu)學英語和會計,坐在第一排,筆記記得密密麻麻,
老師講的每一個單詞、每一個公式,她都像刻在心上一樣。晚上接兩份家教,
一份教初中生數(shù)學,一份教小學生作文,回到家時往往快十二點了。
鏡子里的自己一天天瘦下去,臉頰凹陷,眼下的烏青像化不開的墨。有次給初中生講函數(shù)題,
她突然眼前發(fā)黑,栽倒在書桌旁。醒來時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輸液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落下,
像在數(shù)著她剩下的日子。護士說她是低血糖,遞給她一塊糖,糖紙剝開的瞬間,
她想起陳哲曾捏著她的臉說:“微微,你不用那么拼,以后我養(yǎng)你。”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她拔掉針頭沖進衛(wèi)生間,趴在馬桶邊吐得撕心裂肺。膽汁灼燒著喉嚨,眼淚混著胃酸往下掉。
她看著鏡子里狼狽的自己,忽然握緊了拳頭——她不能倒下,絕不能。從那以后,
林微開始健身。每天凌晨五點,天還沒亮,她就沿著江邊跑步。江風帶著腥氣,
吹得她耳朵發(fā)紅,腳下的運動鞋踩在濕漉漉的跑道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嗒嗒”聲。
她從跑一公里就喘,到后來能輕松跑完五公里,汗水浸濕運動服,貼在背上像層冰涼的膜,
卻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戒掉了最愛的薯片和奶茶,晚餐只吃水煮青菜和雞胸肉,
寡淡的味道讓她反胃,卻硬是逼著自己咽下去。
看著體重秤上的數(shù)字從一百一十五斤降到九十斤,鎖骨漸漸清晰,腰肢變得纖細,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林微,你看,你可以的?!彼€報了瑜伽班和禮儀課。瑜伽墊上,
她忍著肌肉的酸痛,一點點拉伸身體,從彎腰夠不到腳尖,到能輕松做出下犬式。
禮儀老師教她走路要挺直脊背,眼神要平視對方,微笑時嘴角要上揚十五度。
曾經(jīng)走路總愛低頭的姑娘,慢慢學會了抬起下巴,眼神沉靜地看著別人,既不怯懦,
也不張揚。培訓機構(gòu)的老師總夸她聰明,一點就透。只有她自己知道,晚上在家刷題到凌晨,
咖啡喝得胃里反酸,趴在桌上睡著時,手里還攥著單詞本。她把陳哲的照片設(shè)成手機壁紙,
不是為了懷念,是為了每次累到想放棄時,看看那張?zhí)搨蔚哪?,就又有了力氣?/p>
照片里的他笑得燦爛,可她總能看到他眼底藏著的算計。兩年后,林微換了工作,
在一家外企做行政助理。她剪了利落的短發(fā),發(fā)梢燙出自然的弧度,化著精致的淡妝,
粉底遮住了眼下的烏青,口紅用的是豆沙色,顯得溫柔又專業(yè)。身上是得體的職業(yè)裝,
剪裁合身的西裝外套,及膝的半身裙,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再也不是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T恤的姑娘。同事們都說她氣質(zhì)好,
卻沒人知道她抽屜里鎖著一個鐵盒子。盒子里有一張催債短信的截圖打印紙,
邊緣已經(jīng)泛黃;有半塊摔碎的青瓷茶杯碎片,被紙巾小心翼翼地包著;還有一張陳哲的照片,
被她用紅筆劃了個大大的叉。檸檬樹結(jié)了第一個果子那天,林微正在整理會議紀要,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微信好友申請,頭像是陳哲和那個富家女的合照,
背景換成了高檔小區(qū)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的繁華夜景。驗證消息寫著:“好久不見,
最近還好嗎?”林微看著屏幕,指尖在“通過”按鈕上懸停了很久。陽光透過百葉窗,
在按鈕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她想起這兩年吃過的苦,
想起那些在江邊跑步的清晨,想起鐵盒子里的碎瓷片。最終,她輕輕點了下去。蟄伏的日子,
該結(jié)束了。三、精心的網(wǎng)林微和陳哲的第一次重逢,約在一家格調(diào)優(yōu)雅的西餐廳。
餐廳里放著舒緩的鋼琴曲,燭光在白色桌布上跳躍,空氣中彌漫著牛排和紅酒的香氣。
她穿著一條香檳色的連衣裙,絲綢面料貼著身體,勾勒出纖細的腰肢。
頸間戴著條細細的鉑金項鏈,是她用第一筆轉(zhuǎn)正工資買的,吊墜是個小小的字母“W”,
恰到好處地露出精致的鎖骨。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車水馬龍,
指尖輕輕劃過高腳杯的杯壁。陳哲推門進來時,目光在她身上頓了三秒,
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艷,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自信。他穿著定制西裝,手腕上戴著塊勞力士,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只是眼角的細紋比兩年前深了些?!拔⑽ⅲ阕兞撕枚?。
”他在她對面坐下,語氣里帶著刻意的熟稔?!叭丝偸且兊??!绷治⑽⑿χc頭,
示意服務(wù)員可以上菜了。他侃侃而談,說自己的公司已經(jīng)步入正軌,下個月就要和女友訂婚,
語氣里滿是炫耀。他說女友父親是上市公司的老總,
給了他不少資源;說自己買了套兩百平的大平層,帶落地窗的那種;說上周剛提了輛奔馳,
開著很舒服。林微安靜地聽著,時不時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眼神里帶著點落寞和懷念。
“真為你高興,”她輕輕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奶泡在褐色的液體上畫出圈圈,
“想想那時候,我們擠在出租屋里吃泡面,你總搶我的火腿腸,好像還在昨天。
”陳哲的表情僵了一下,拿起水杯喝了口,掩飾著不自然:“人總是要往前看的。說起來,
那時候多虧了你……”“都過去了?!绷治⒋驍嗨?,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指尖微微顫抖,
像是在壓抑情緒,“其實,我一直沒忘了你。”這句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在陳哲心里漾開圈圈漣漪。他的眼神亮了亮,身體微微前傾:“微微,
我……”“我知道你快訂婚了?!绷治⒋瓜卵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
“我不會打擾你的,就是……看到你過得好,我也放心了。”接下來的日子,
林微開始偶爾聯(lián)系他。有時是發(fā)一張加班的照片,辦公室的燈亮著,她對著鏡頭比耶,
配文“好累啊”;有時是轉(zhuǎn)發(fā)一篇關(guān)于舊愛的情感文章,說“看的時候想起你了”。
她從不主動提復合,只是若即若離,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在他的心尖上。她知道陳哲好面子,
特意在他公司樓下等過他一次。那天她穿著得體的套裝,妝容精致,手里拎著個名牌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