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工地比往日更加空曠寂靜。大部分工人都已返鄉(xiāng)，只剩下寥寥幾個值班人員?；顒影宸坷铮洲惫裰氐能娋G色棉大衣，像一只臃腫的熊，蜷在椅子上。桌上攤開著橋梁沉降觀測點的記錄本和圖紙，電視里播放著喧囂熱鬧的春晚，歌舞升平，歡聲笑語，主持人高亢的祝福語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反而更襯出這里的冷清。她強(qiáng)迫自己集中精神，在圖紙上標(biāo)注著最新的沉降數(shù)據(jù)，鉛筆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試圖掩蓋內(nèi)心的孤寂。
突然，放在圖紙旁的手機(jī)屏幕亮了起來，嗡嗡地震動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林薇的心猛地一跳——陳默。
她幾乎是立刻抓起了手機(jī)，接通：“喂？”
“林薇？”陳默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背景音里是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孩子們興奮的尖叫，間或還有幾聲狗吠，充滿了人間煙火的熱鬧?！澳恪鰜硪幌拢课以谀闼奚針窍??！彼穆曇粼诒夼诘霓Z鳴中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薇愣了一下，隨即放下筆，連大衣都來不及穿好，只抓起鑰匙就沖下了樓。
推開宿舍樓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凜冽的寒風(fēng)夾著細(xì)碎的雪花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寒顫。昏黃的路燈光暈下，陳默的身影立在那里。他肩上、頭發(fā)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像撒了層糖霜。那條深灰色的圍巾依舊好好地圍著，只是上面沾了不少紅色的鞭炮碎屑，像點綴其上的小紅花。他手里，又拎著那個熟悉的銀色保溫桶。
“我媽……我媽非讓我再給你送點年夜飯。”他看到林薇出來，像是松了口氣，幾步上前，把沉甸甸的保溫桶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她懷里。保溫桶的外壁溫?zé)?，?qū)散了她指尖的冰涼?！八f你一個人在這邊，肯定沒好好吃飯。都是剛出鍋的，還熱乎著?！?/p>
林薇抱著溫?zé)岬谋赝?，冰冷的指尖瞬間回暖。她抬起頭，看到陳默的耳朵和鼻尖都凍得通紅，睫毛上也沾著細(xì)小的雪花，在燈光下閃著微光。一股強(qiáng)烈的暖流夾雜著酸澀，猛地沖上她的心口。
“外面太冷了，”林薇的聲音在寒風(fēng)里有點發(fā)顫，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邀請，“一起上去……吃點？”
陳默顯然沒料到她會邀請，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好！”
小小的宿舍房間因為多了一個人，似乎瞬間擁擠了許多，但也驅(qū)散了之前的孤寂冰冷。兩人搬來小馬扎，就著林薇那張堆滿圖紙的書桌，將保溫桶里的飯菜一樣樣拿出來。紅燒魚色澤油亮，散發(fā)著誘人的醬香；清炒的時蔬翠綠鮮嫩；還有一大碗熱氣騰騰、飄著油花的排骨玉米湯。簡陋的房間里頓時充滿了濃郁誘人的年節(jié)飯菜香氣。
林薇拿出自己的平板電腦，放在桌子一角，里面播放著春晚的直播。兩人就擠在這張小桌前，對著屏幕里熱鬧非凡的節(jié)目，安靜地吃著這頓特別的、兩個人的年夜飯。食物的熱氣氤氳在兩人之間，驅(qū)散了寒意，也模糊了一些無形的界限。
陳默似乎有些局促，話不多，只是埋頭吃著。林薇給他盛了碗湯，他道了謝，小口小口地喝著。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只有電視里喧鬧的歌聲和窗外零星的鞭炮聲作背景。
“喝點？”陳默像是突然想起來，從外套內(nèi)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扁扁的金屬酒壺，晃了晃，“自家釀的米酒，度數(shù)不高，暖暖身子?！?/p>
林薇平時很少喝酒，但此刻看著他那雙帶著詢問和一絲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一點點?！?/p>
陳默給她倒了小半杯。清澈的液體帶著淡淡的米香。林薇抿了一小口，入口微甜，帶著糯米的醇厚，滑入喉嚨后，一股暖意慢慢升騰起來。陳默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喝了一大口。
幾杯溫?zé)岬拿拙葡露?，陳默的臉上泛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眼神也變得格外清亮，像落入了星辰。窗外，不知是哪家放起了煙花，璀璨的光束隔著窗簾一閃一閃地映亮房間。
“我以前覺得，”陳默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點酒后特有的松弛和坦誠，目光落在林薇桌面上那些復(fù)雜的圖紙上，又似乎透過圖紙看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能守著河邊那個小店，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就挺好的。給街坊鄰居賣賣東西，修修冰柜，聽他們嘮嘮嗑，看著河水流啊流……日子就這么過去了?！彼D了頓，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眼神有些迷離地轉(zhuǎn)向林薇，“可是……看見你，看見你畫的那些圖紙，那些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數(shù)字……看見它們一點點變成河里那些巨大的橋墩……”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深的感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慚形穢：“我才知道，原來外面……有那么大的世界。有火車能跑得像飛一樣，有橋能跨過那么寬的河……有人的腦子，能想出那么復(fù)雜的東西……”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復(fù)雜的東西，“真好。真的。”
林薇靜靜地聽著，心里五味雜陳。他的話語如此樸素，卻像重錘敲擊在她心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習(xí)以為常的知識和視野，在另一些人眼中，竟是如此廣闊而令人向往的世界。而她所設(shè)計的這座橋，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座交通設(shè)施，更像是一扇通往未知天地的窗口。
“……零點的鐘聲就要敲響了！讓我們共同迎接新的一年！” 電視里，主持人激動的聲音驟然拔高。
與此同時，“咚咚咚——！咻——啪?。?！” 窗外，無數(shù)煙花仿佛約好了一般，在同一時刻騰空而起！巨大的轟鳴聲震得窗戶都在嗡嗡作響！五彩斑斕、形態(tài)各異的光束撕裂了漆黑的夜空，將整個河岸映照得如同白晝！金色的瀑布，銀色的噴泉，紅色的牡丹，綠色的垂柳……絢爛的光影在窗玻璃上瘋狂地跳躍、變幻！
“新年快樂！”陳默和林薇幾乎同時轉(zhuǎn)頭看向?qū)Ψ剑诰薮蟮男鷩搪曋泻暗馈?/p>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漫天華彩的映照下，林薇感覺到，陳默的肩膀，帶著米酒的暖意和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地、輕輕地靠了過來，貼在了她的肩頭。
林薇的身體瞬間繃緊了。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米酒香氣，混合著冬夜清冽的空氣氣息，還有一絲屬于他本身的、干凈的汗味和淡淡的煙草余味。這復(fù)雜的氣息交織在一起，竟奇異地讓她聯(lián)想到冬夜里噼啪燃燒、散發(fā)著松脂香氣的篝火——溫暖，干燥，帶著一種讓人想要靠近的踏實感。
窗外，煙花依舊在盛放，光芒萬丈。她沒有躲開。任由那個帶著暖意和一絲僵硬的身體，輕輕地、依賴般地靠著自己。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溫暖、悸動、酸楚和莫名安心的情緒，如同窗外炸開的煙花，在她心中無聲地、絢爛地升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