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卻帶著摧毀一切的蠻橫。它不像秋雨那般纏綿悱惻，而是像憋足了勁的巨獸，在深夜里驟然咆哮起來。豆大的雨點起初還帶著試探，噼里啪啦砸在項目部活動板房的彩鋼屋頂上，像無數(shù)急躁的鼓點。很快，這鼓點就連成了片，變成了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屋頂奔騰踐踏?？耧L裹挾著雨鞭，狠狠抽打著窗戶，發(fā)出嗚嗚的嘶吼，撼動著整個臨時建筑?？諝饫飶浡鴿庵氐耐列任逗鸵环N風雨欲來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凌晨三點，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像一把錐子，猛地扎破了林薇沉沉的睡意。她幾乎是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黑暗中，屏幕上跳動著項目經(jīng)理的名字，背景音里是狂風暴雨的咆哮和隱約的、混亂的人聲。
“林工！快！出事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嘶啞，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料場……料場圍欄被沖垮了！砂石料全沖進河里了！下游……下游的水泵房快頂不住了！水……水漫上來了！需要所有人手！立刻到料場集合！快??！”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林薇的神經(jīng)。料場！那里堆放著大量工程用的砂石骨料，一旦被洪水裹挾沖入河道，不僅會造成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更可能堵塞河道，抬高水位，直接威脅下游低洼處的設(shè)施，尤其是那個為整個工地提供臨時用水的水泵房！而水泵房一旦被淹，整個工地的施工和生活用水都將癱瘓！
她甚至來不及開燈，憑著記憶在黑暗中摸索著套上冰冷的工裝和雨靴，抓起桌上的安全帽就沖進了狂暴的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她，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狂風幾乎要將她掀翻，她不得不壓低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料場方向奔去。手電筒的光柱在漆黑的雨夜里顯得如此微弱，只能照亮前方幾米范圍內(nèi)瘋狂跳躍的雨線和泥濘不堪、迅速積水的路面。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雨聲、風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趕到料場時，眼前的景象讓林薇倒吸一口冷氣。臨時搭建的鐵絲網(wǎng)圍欄被洶涌的洪水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渾濁的泥水裹挾著大量的砂石、草皮甚至折斷的樹枝，像脫韁的野馬般從缺口處奔騰而下，直沖向不遠處的青川河。原本堆放整齊的砂石料山被沖塌了大半，黃色的泥漿四處橫流。幾盞臨時架設(shè)的探照燈在風雨中搖搖晃晃，投下慘白而破碎的光影，映照著混亂的現(xiàn)場：人影在泥水里踉蹌奔走，呼喊聲、咒罵聲被風雨撕扯得支離破碎。
就在這片狼藉的中心，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奮力指揮著幾個同樣渾身泥濘的工人。是陳默。他沒有穿雨衣，只穿著那件辨識度極高的淺藍色工裝襯衫，此刻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輪廓。更讓林薇心頭一緊的是——他光著腳！褲腿高高卷到大腿根，露出結(jié)實的小腿，此刻那小腿上沾滿了黑綠色的河泥和滑膩的青苔，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他正用力將一個沉重的草袋沙包拖到缺口邊緣，泥水沒過了他的膝蓋。
“這邊！再堆高一點！堵住這個口子！”他的吼聲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不斷流下，他抹了一把臉，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不斷擴大的缺口和洶涌的水流。
林薇的出現(xiàn)似乎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動了一下?！傲止?！你來了！”他看見她，立刻將手里沾滿泥漿的鐵鍬塞了過來，動作快得不容拒絕，“快！來不及了！下游的水泵房已經(jīng)進水了！水位還在漲！必須馬上筑起一道臨時堤壩，把水流往旁邊引！不然整個泵房都得泡湯！”
冰冷的鐵鍬柄帶著他手掌的余溫和泥漿的濕滑感，瞬間傳遞到林薇手中。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加入了戰(zhàn)斗。泥漿冰冷刺骨，很快灌滿了她的雨靴，每走一步都異常沉重，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渾濁的水流帶著強大的沖擊力，不斷撞擊著她的腿。雨水、汗水、泥水混雜在一起，順著她的頭發(fā)、臉頰流下，視線一片模糊。她學著旁邊工人的樣子，奮力用鐵鍬鏟起濕滑沉重的河沙，往草袋里裝填。冰冷的沙礫和泥水濺在臉上、身上，工裝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沉重地貼在皮膚上。她抬起手想擦一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指甲縫里已經(jīng)嵌滿了黑色的污泥，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fā)白。
“這樣不行！沙子太散了，一沖就漏！”陳默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他不知何時靠了過來，蹲在她旁邊，直接用手示范?！安荽谝@樣攥緊，沙子要壓實，像這樣！”他抓起一把濕沙，用力塞進草袋，然后用粗糙的大手緊緊攥住袋口，用力壓緊、折疊，再用一根細麻繩飛快地捆扎結(jié)實。他的動作極其麻利，帶著一種常年與土地打交道的熟練。
林薇學著他的樣子，試圖攥緊袋口。冰冷的泥沙從指縫間溢出，袋口又濕又滑，她怎么也弄不緊。就在她焦躁時，一只沾滿泥漿、卻異常溫暖有力的大手覆了上來，包裹住她同樣泥濘的手背，帶著她的手一起用力攥緊、壓實。那瞬間的接觸，隔著冰冷的泥漿，林薇卻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滾燙的熱度，像炭火一樣，從他掌心傳遞過來，燙得她心頭一跳。她下意識地抬眼看他，他卻已經(jīng)迅速松開了手，目光專注地投向下一只草袋，仿佛剛才只是再自然不過的援手。
“對，就這樣！用力！”他簡短地鼓勵了一句，又轉(zhuǎn)身去搬運那些沉重的沙袋了。
林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異樣，學著他的方法，繼續(xù)奮力裝填。手掌因為用力摩擦草袋粗糙的邊緣而火辣辣地疼，但那短暫的、帶著力量的觸碰留下的灼熱感，卻奇異地驅(qū)散了一些雨夜的寒意和疲憊。
時間在瘋狂的風雨和緊張的勞作中失去了意義。天光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掙扎著穿透厚重的鉛灰色云層，雨勢也終于小了些，從狂暴的傾瀉變成了連綿不斷的雨絲。渾濁的水流在眾人合力堆砌起的、歪歪扭扭卻總算連成一片的沙袋堤壩前，被強行改變了方向，咆哮著沖向旁邊的泄洪溝，暫時繞開了岌岌可危的水泵房。危機，暫時解除了。
筋疲力盡的林薇幾乎是癱坐在一摞相對干燥的沙袋上，大口喘著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安全帽歪在一邊，濕透的頭發(fā)黏在額角和臉頰，冰冷的工裝緊貼著皮膚，帶來陣陣寒意。她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
陳默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距離不遠不近。他同樣渾身濕透，臉上、手臂上全是干涸的泥道子，光著的雙腳更是沾滿了污泥和草屑，腳趾凍得有些發(fā)青。他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出的白氣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只有尚未平息的河水奔騰聲和淅淅瀝瀝的雨聲。疲憊像潮水般淹沒了所有人。陳默從濕透的工裝口袋里摸索著什么，掏出了一個被泥水浸得皺巴巴、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餅干包裝袋。他費力地撕開已經(jīng)軟塌的包裝，露出里面幾塊同樣被水汽浸潤得有些發(fā)軟的餅干。他遞了一塊給林薇。
林薇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冰冷的餅干入口，帶著點咸味和潮氣，口感并不好，但在極度饑餓和疲憊的狀態(tài)下，卻成了難得的美味。她小口小口地咬著。
“我爸以前是養(yǎng)船的，”陳默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劇烈喘息后的沙啞，咬餅干的聲音在清晨濕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他望著眼前依舊奔騰不息、裹挾著大量泥沙顯得格外渾濁暴戾的青川河，眼神有些飄遠。“就這條青川河。他在這條河上跑了大半輩子，運砂石，運木頭，什么都運過。那時候我總跟著他在船上?！?/p>
他頓了頓，又咬了一口餅干，像是在積蓄力量講述?！斑@條河，看著平時溫順，其實脾氣大得很。每年夏天，總要發(fā)幾次這樣的瘋。我爸常說，河是有靈性的，你敬它，它載你；你惹它，它就吞了你?！彼恼Z氣平淡，卻透著一股對自然力量的敬畏。
“十五歲那年夏天，也是像昨晚這么大的雨，上游山洪暴發(fā)，河水漲得飛快。我爸的船……在河道拐彎的地方，被一棵沖下來的大樹撞穿了底艙……”陳默的聲音低沉下去，目光落在自己沾滿泥漿的光腳上，仿佛在凝視那段沉沒的過往?！按恋煤芸臁Ｎ野制戳嗣盐彝粕掀^來的一個空油桶……他自己……再也沒能上來。”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河底的亡魂，“后來鎮(zhèn)政府給了筆補助，不多。我媽一個女人，拉扯著我，拿著那點錢，盤下了河邊的這家小店?！彼鹫礉M泥污的手，指向遠處那片在雨霧中亮著微弱暖黃色燈光的便利店?！澳菚r候我就想，守著陸地，總比漂在水上強。至少……腳踏實地的，心里安穩(wěn)?！?/p>
朝陽終于艱難地撕破了最后一片陰云，將金紅色的光芒灑向大地。雨停了，天空被洗刷得異常干凈，呈現(xiàn)出一種澄澈的灰藍色。渾濁的河水在陽光下依舊奔涌，卻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箔，少了幾分夜里的猙獰。溫暖的陽光照在兩人濕透、冰冷的身上，帶來一絲遲來的暖意。
林薇靜靜地聽著，嘴里的餅干似乎也失去了味道。她看著陳默沾滿泥污的側(cè)臉，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和歸于平靜的堅韌。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畢業(yè)設(shè)計答辯，那座她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計算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橋梁抗震結(jié)構(gòu)模型。導師當時指著模型底部復(fù)雜的樁基設(shè)計說：“小林，你的結(jié)構(gòu)計算非常精準，抗震性能也考慮得很周全，但你對河流水文地質(zhì)的動態(tài)影響，特別是洪水期對河床的劇烈沖刷和淘蝕作用，模擬得太理想化了。現(xiàn)實中的河流，尤其是像青川河這種季節(jié)性變化極大的河流，它的‘脾氣’，比你的模型復(fù)雜得多，也暴烈得多?！?/p>
當時她心中還有些不服氣，認為導師過于保守。此刻，坐在被洪水肆虐過的狼藉岸邊，看著眼前依舊奔騰咆哮、裹挾著萬噸泥沙的青川河，聽著陳默講述那條吞噬了他父親、也改變了他人生軌跡的河流往事，林薇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導師話語的重量。那些在電腦屏幕上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三位的數(shù)據(jù)，那些代表著應(yīng)力、應(yīng)變、位移的彩色線條和網(wǎng)格，在這條充滿了原始力量和不可預(yù)測性的奔騰河流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如此……輕飄。它們像一張精心繪制的藍圖，卻被現(xiàn)實的風雨輕易地揉皺、打濕，甚至可能被徹底撕碎。
“你們設(shè)計的這座橋，”陳默的聲音再次響起，混著不遠處河灘上幾只早醒的水鳥清脆的鳴叫，將林薇從思緒中拉回。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林薇臉上，帶著一種樸素的、源于生活經(jīng)驗的認真，“那么高，那么大，真的能經(jīng)得住這樣的洪水嗎？像昨晚那樣的，或者……更大的？”他的問題很直接，沒有質(zhì)疑，只有一種對未知力量的擔憂和對這座即將改變他們生活的龐然大物的樸素關(guān)切。
林薇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青川河上翻滾的、泛著白沫的浪濤。河水裹挾著昨夜被它吞噬的砂石、草木，奔騰而下，撞擊著兩岸的巖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響。陽光照在水面上，碎金跳躍，卻無法掩蓋其下蘊含的恐怖力量。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壓在她的心頭。她設(shè)計的橋墩基礎(chǔ)，能抵御模型里設(shè)定的沖刷深度嗎？那些復(fù)雜的消能結(jié)構(gòu)，在面對遠超設(shè)計流量的山洪時，真的能安然無恙嗎？工程師的自信，第一次在面對這條古老河流的怒吼時，產(chǎn)生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她沒有立刻回答。朝陽把兩人并肩而坐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泥濘的河灘上，像兩條沉默的、并行的測量基線，在洪水過后的廢墟上，固執(zhí)地指向同一個方向。答案，或許就藏在腳下這片被反復(fù)沖刷、又反復(fù)沉積的土地里，藏在眼前這條奔流不息、見證過無數(shù)悲歡離合的河流之中。它需要的不只是圖紙上的精妙計算，更需要一種對這片土地和這條河流的、近乎敬畏的深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