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果山的朱砂痣我對這世間最初的記憶,是漫山遍野的紅。
那時我還是只剛能蹣跚走路的火狐幼崽,皮毛是淺淡的橘紅,像被洗褪了色的綢緞。
水簾洞外的桃林是我的游樂場,我總愛扒著最粗的那棵桃樹樁磨牙,樹汁的甜混著泥土的腥,
是童年最鮮明的味道。樹樁上有幾道深深的爪痕,老猴子說那是大王小時候留下的,
那時他還不是大王,只是塊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石猴,渾身毛茸茸的,見了誰都齜牙咧嘴。
那天的風(fēng)里帶著不一樣的氣息——不是桃花的香,也不是山澗的涼,
是一種灼烈的、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熱。我正抱著樹樁打盹,忽然被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驚醒。
瀑布如銀簾般垂落,水霧里躍出個身影。金光裹著他的棕毛,
手里那根能伸能縮的棒子轉(zhuǎn)得像風(fēng)火輪,水珠順著他毛茸茸的臉頰往下滴,
砸在青石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他身后跟著黑壓壓的猴子,舉著野果和藤蔓,
喊著“大王”的聲音震得樹葉簌簌落,連我藏身的樹洞都在微微發(fā)顫。
我嚇得渾身毛炸成一團(tuán),連滾帶爬鉆進(jìn)樹洞里,只敢留條尾巴尖在外頭試探。
那尾巴尖是我身上最紅的地方,像沾了點天邊的晚霞。“那是什么?
”清朗的少年音突然在頭頂響起。我僵住了,感覺有團(tuán)溫?zé)岬臍庀⒄窒聛怼?/p>
一只毛茸茸的手撥開擋路的藤蔓,指尖帶著點粗糙的暖意,輕輕碰了碰我的背。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不像其他猴子那樣尖利,碰在身上癢癢的,不疼?!凹t得真好看。
”他蹲下來,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瞳孔里映著我縮成一團(tuán)的影子,“像后山的瑾花。
”花果山的春天總有奇跡。沉睡的山坳會在一夜之間鋪滿紅瑾,像天神打翻了胭脂盒,
風(fēng)過時花海起伏,紅浪里裹著醉人的甜香。后來他告訴我,那種花學(xué)名“朱瑾”,
是太陽最寵愛的女兒,晨開暮落,卻開得比誰都熱烈?!耙院竽憔徒屑t瑾吧。
”他把我從樹洞里抱出來,用毛茸茸的胳膊圈著,力道剛剛好,既不會勒得我喘不過氣,
又讓我掙不脫?!氨取〖t’好聽一百倍?!蔽因樵谒麘牙?,聽他講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故事。
他說那天電閃雷鳴,他從石縫里鉆出來時,第一個看見的是天邊的彩虹,
所以總覺得紅色是最吉利的顏色。他講要去拜師學(xué)藝的決心,說要學(xué)一身本事,
讓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再也不受欺負(fù)。他的心跳像打鼓,震得我耳朵發(fā)麻,卻奇異地讓人安心。
他摘最紅的桃給我,把桃尖上最甜的肉剔下來喂我,
自己啃著帶核的果肉;他教我分辨有毒的漿果,
指著那些顏色詭異的果子說“紅瑾要活著等我回來”;他變作大鳥帶我飛,
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時,我看見云層在腳下碎成棉絮,看見花果山的溪流像條銀色的帶子,
還看見后山的瑾花海,紅得像燃起來的火。離別的前一夜,他坐在山頂?shù)蔫▍怖铮?/p>
用爪子給我編花環(huán)。月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側(cè)臉,把他的睫毛照得像把小扇子。
他的動作有點笨拙,好幾次都把花瓣捏碎了,氣得他齜牙咧嘴,
卻還是耐心地重新摘了花再來?!暗任覍W(xué)了真本事,就沒人敢欺負(fù)你了?!彼鋈粐@了口氣,
把編好的花環(huán)戴在我頭上,花環(huán)有點大,總往下滑,他就用草繩在我脖子上系了個結(jié)。
我用鼻尖蹭他的手,那里還沾著瑾花的粉,香香的。他騰云駕霧離開那天,天還沒亮。
我被他放在洞口的瑾花叫醒,一睜眼就看見天邊有道金光在移動。我追著云影跑了整座山,
從桃林跑到瀑布,從山腰跑到山頂。我的爪子被石子磨破了,滲出的血滴在草地上,
像朵小小的瑾花。直到那道金光變成天邊的星子,我還站在最高峰嚎叫,
聲音被山風(fēng)撕成碎片,像條被扯斷的紅綢。猴子們圍過來,遞給我最甜的桃。
最老的猴王拄著拐杖,胡子白得像雪,他拍拍我的頭:“大圣會回來的,紅瑾要乖。
”老猴王的爪子上有個疤痕,說是年輕時保護(hù)猴群被老虎抓傷的,他說“等的滋味不好受,
但值得”。我在山腳下找了個向陽的巖洞,洞口種滿從后山移來的瑾花。
每天天不亮就爬上山崖,蹲在那塊能望見東方的青石上,看云卷云舒,等那道熟悉的金光。
青石很涼,尤其是冬天,凍得我爪子發(fā)麻,可我不敢動,怕錯過了他回來的瞬間。
第一個春天,洞外的瑾花開了。我采了最大的一束,放在他常坐的青石上,夜里夢見他回來,
笑著把花戴在我頭上,說“紅瑾戴花最好看”??傻诙煨褋?,花瓣落了一地,
像攤碎掉的晚霞。我把花瓣一片片撿起來,埋在瑾花根下,
老猴子說“花肥能讓花開得更艷”。夏天暴雨,山洪沖垮了桃林。我跳進(jìn)水里,
用身體堵住流向水簾洞的缺口,被石頭砸得渾身是傷。猴子們把我拖上岸時,
我嘴里還叼著塊被沖斷的桃枝——那是他以前總愛蕩秋千的那棵,枝椏彎得像個搖籃。
他曾在那上面給我講天上的故事,說玉帝的宮殿是金子做的,
說仙女們都穿著飄帶一樣的裙子。秋天來了,我學(xué)會了儲存干果。
把最飽滿的栗子埋在瑾花根下,想著等他回來,就能烤給他吃。
有次發(fā)現(xiàn)埋栗子的地方被挖開,正想發(fā)怒,卻看見只小刺猬抱著栗子發(fā)抖,
尾巴上還沾著我的狐毛。小刺猬的眼睛濕漉漉的,像剛哭過。我沒趕走它,
又往那里放了把野棗,刺猬愣了愣,叼了顆棗放在我面前,算是交換。冬天的雪最深,
能沒過我的膝蓋。我縮在巖洞里,聽著外面狼嚎,爪子把他留下的那根毫毛捏得發(fā)熱。
毫毛是他臨走前塞給我的,說“想他了就捏它”。有天夜里,洞門被風(fēng)雪撞開,
我以為是他回來了,撲出去卻一頭扎進(jìn)雪堆,嘴里灌滿了冰冷的雪粒。雪?;谧炖?,
像小時候他給我舔過的山泉。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第三年的春天,
后山的瑾花開得格外艷。我在花叢里打滾,把皮毛染得香香的,想著他回來聞到肯定會笑。
忽然聽見天空傳來熟悉的風(fēng)嘯,不是山風(fēng)的嗚咽,是帶著筋斗云特有的銳鳴。我抬頭,
看見一道金光穿透云層,直往花果山墜來。是他。我瘋了似的往山頂跑,爪子踩在瑾花叢里,
帶起一片紅浪。他落在瀑布前的空地上,虎皮裙上還沾著云氣,金箍棒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
化作細(xì)針別在耳后。他長高了些,棕毛更亮了,眼睛里的光比以前更盛?!凹t瑾?
”他看見我時愣了愣,隨即大笑起來,聲音震得雪沫子簌簌落,“長這么大了!
”我撲進(jìn)他懷里,把臉埋在他溫暖的皮毛里,積攢了三年的委屈突然決堤,嗚咽聲停不住。
他的手順著我的背輕輕摸,那里的皮毛因為激動而發(fā)燙。他身上有股新的味道,
像松針混著云霧,和以前不一樣了,卻還是讓我安心。“我學(xué)會了七十二變。
”他變了串葡萄遞到我嘴邊,葡萄粒晶瑩剔透,甜得像蜜?!斑€能長生不老。以后啊,
我罩著你?!蹦翘焖麕野颜ü椒藗€遍。變作猛虎嚇跑了山那頭的黑熊,
熊瞎子滾下山坡時嗷嗷叫,他笑得前仰后合;變作鯉魚在溪水里追著我游,魚鱗閃著光,
把溪水都染成了金色;變作螢火蟲落在我尾巴尖上,把漫山的瑾花照得像撒了星星。
他講三星洞的日子,說菩提祖師的胡子比老猴王的還長,
說話時胡子會跟著動;說師兄弟們總愛偷他的桃吃,
他就變作蜜蜂蟄他們的屁股;說他學(xué)會筋斗云那天,差點把師父的香爐撞翻,
被祖師敲了腦袋。我趴在他懷里聽,用尾巴纏著他的胳膊,生怕這只是場夢??蓧暨€是醒了。
沒過多久,他被天上的人叫去當(dāng)什么弼馬溫。臨走時他把我抱到山頂,
指著天上的云彩說:“紅瑾,等我回來給你帶天上的蟠桃,比花果山的甜十倍。
”他把那根金光閃閃的毫毛塞進(jìn)我耳朵:“想我了就捏它,一捏我就知道?!蔽夷罅藷o數(shù)次。
清晨捏一下,看他是不是在給天馬刷毛;中午捏一下,
猜他有沒有偷喝玉液瓊漿;晚上捏得最勤,想知道他睡在云朵上,會不會像我一樣冷。
那根毫毛始終溫溫的,像他掌心的溫度。直到某天夜里,我被震耳的雷聲驚醒。
天上裂開道口子,金光與黑氣纏斗,我看見他的身影在云層里翻涌,金箍棒舞得像輪太陽。
后來雷聲停了,金光墜向地面,帶著煙火的焦味。我瘋了似的往南跑,跑了七天七夜,
爪子磨出了血,染紅了路過的雪地。我看見山神土地在路邊發(fā)抖,看見小妖們四處逃竄,
嘴里喊著“齊天大圣被壓在五行山下了”。直到看見那座壓著他的山,
看見他被鐵鏈鎖在巖壁上,棕毛沾滿了塵土和血痂,只有那雙眼睛還亮著,
像困在泥里的星子。“紅瑾,走!”他看見我時,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山神在旁邊冷笑,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響:“潑猴犯了天條,
誰沾誰晦氣?!蔽覜]理,從石縫里鉆進(jìn)去,蜷在他胳膊底下。他的手還能動,
輕輕摸著我的背,動作比當(dāng)年在花果山時溫柔了百倍?!吧岛??!彼麆e過頭,
我看見他眼角的濕痕,“我不該讓你等的?!薄拔以敢??!蔽矣帽羌獠渌氖中模?/p>
那里還留著金箍棒的溫度。從那天起,五行山下多了只紅狐,守著塊被鎖鏈捆住的石猴,
一守就是五百年。山風(fēng)吹過,瑾花歲歲枯榮,我的皮毛紅得越來越深,像沉淀了歲月的朱砂,
而他眼里的光,從未熄滅。第二章 五行山下的五百年五行山的石頭是灰黑色的,
像被潑了永遠(yuǎn)洗不掉的墨。他被壓在最底層,肩胛骨穿過粗重的鐵鏈,牢牢釘在巖壁上,
連轉(zhuǎn)動脖頸都顯得費(fèi)力。我第一次鉆進(jìn)石縫時,他身上的血痂還沒干,混著塵土結(jié)成硬塊,
棕毛糾結(jié)成一綹一綹,只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像兩簇埋在灰燼里的火種。
“說了讓你走!”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磨盤,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胸口的傷,“這地方陰氣重,
會傷了你?!蔽覜]應(yīng)聲,只是用尾巴掃去他臉上的碎石。石屑混著他的汗水,
在他臉頰劃出淺痕,像道沒哭完的淚。山神在不遠(yuǎn)處踱步,銅鈴大的眼睛瞪著我,
卻沒敢真的過來——他大概是怕了齊天大圣的余威,哪怕這威已經(jīng)被五行山壓了七七八八。
“滾!”他突然低吼,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暴躁,“再不走,我就一棒打死你!
”我知道他是嚇我。他的金箍棒早就被收走了,此刻手里只有半截被他咬碎的鎖鏈。
我往他懷里縮了縮,用體溫焐著他冰涼的胳膊,那里的鐵鏈凍得像冰。第一夜,他沒再說話。
山風(fēng)穿過石縫,嗚嗚地像哭。我聽見他在低聲咳嗽,咳得渾身發(fā)抖,卻始終沒再趕我走。
春天來得很慢。五行山的土是硬的,我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石縫里摳出塊能種花的泥土,
又從老遠(yuǎn)的山谷叼來瑾花籽,埋在他能看見的地方。他看著我笨手笨腳的樣子,嘴角扯了扯,
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胺N不活的?!彼f,“這破山連草都長不好?!笨蓻]過多久,
石縫里真的冒出了嫩芽,紅得像點在宣紙上的朱砂。他盯著嫩芽看了半晌,
突然說:“等它開花了,我給你編個花環(huán)?!蹦悄甏禾?,山神帶來幾個小妖精,
說是要給“潑猴”點顏色看看。妖精們舉著狼牙棒沖過來時,我突然撲上去,
死死咬住領(lǐng)頭妖精的腳踝。那妖精疼得嗷嗷叫,一棒揮過來,我沒躲,只覺得后背一陣劇痛,
眼前發(fā)黑?!白∈?!”他瘋了似的掙扎,鐵鏈勒得他肩膀滲出血,“敢動她,
我出去那天扒了你們的皮!”妖精們大概是被他的樣子嚇住了,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低頭看我,眼睛紅得嚇人,
爪子顫抖著摸我背上的傷口:“傻東西……傻東西……”那天他用自己的血混著草藥,
給我敷傷口。草藥是他讓路過的土地爺偷偷找來的,帶著股苦杏仁味。他的動作很輕,
像在處理易碎的珍寶,
嘴里卻不停念叨:“早知道讓你回花果山了……早知道……”我用鼻尖蹭他的手心,
那里沾著我的血,也沾著他的血,紅得滾燙。夏天的雨總帶著土腥味。山洪下來時,
濁水漫到他胸口,我就趴在他肩膀上,用身體擋住往他口鼻灌的泥水。他會把我往高處舉,
自己卻嗆得直咳嗽,說“紅瑾不能死”。有次水太大,我被沖走了老遠(yuǎn),等掙扎著爬回來,
看見他正發(fā)了瘋似的搖鐵鏈,石頭被他晃得轟隆隆響,肩膀的傷口裂得老大,
血把周圍的水都染紅了?!澳闳ツ牧??”他看見我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我頭上,“你去哪了啊……”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
原來齊天大圣也會哭,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秋天,我會撿最軟的枯葉,鋪在他身下。
他總說“不用”,卻會在我鋪好后,悄悄把枯葉往我這邊推推,讓我也能墊得舒服些。
夜里他會給我講以前的事,講花果山的桃子有多甜,講他在天上偷吃的蟠桃有多大,
講菩提祖師敲他腦袋時說的話?!皫煾刚f,‘悟空,你這性子,遲早要闖大禍’。
”他望著天上的月亮,聲音輕飄飄的,“原來師父早知道了?!蔽抑浪爰伊?。
想水簾洞的瀑布,想那些喊他“大王”的猴子,想那些沒心沒肺的日子。冬天是最難熬的。
寒風(fēng)像刀子,刮在身上生疼。我蜷在他胸口,用尾巴把他的脖子裹住,
他則盡量把我往懷里摟,用體溫焐著我。有次雪下了三天三夜,我凍得快失去知覺,
迷迷糊糊中感覺他在咬自己的胳膊,血腥味混著暖氣傳來——他大概是想用血的溫度救我。
“別睡……紅瑾別睡……”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像根救命的繩子,
“春天就來了……花開了……”我努力睜開眼,看見他的臉離我很近,睫毛上結(jié)著霜,
卻亮得像星星。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第十年,瑾花開得最盛的時候,
來了個白胡子老道。老道對著他作揖,說“大圣受苦了”,又遞給我一顆丹丸,說能治百病。
他沒接丹丸,只問:“師父,我還有多久能出去?”老道嘆了口氣:“五百年。
”他沒再說話,只是望著天邊,望了很久。老道走的時候,把丹丸塞給了我,
說“這狐貍有靈性,能陪你熬過這五百年,也是緣分”。第五十年,他開始教我寫字。
用爪子在潮濕的泥地上劃,先寫“孫”,再寫“悟”,最后寫“空”。“這是我的名字。
”他說,“記住了,以后有人欺負(fù)你,就說你是齊天大圣孫悟空的狐貍。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劃,總把“悟”字的豎心旁寫歪。他就握著我的爪子,一筆一劃地教,
說“心要正,字才能正”。后來他教我寫“紅瑾”,說“這兩個字最好看,像你一樣”。
第一百年,我的皮毛紅得像塊浸了血的玉。有次路過的仙子見了,說要帶我回天庭,
給我修成人形。我搖搖頭,往他身邊縮了縮。他看著我笑,
眼角的皺紋里都是瑾花的粉:“還是我們紅瑾念舊。”兩百年的時候,他很少再提花果山了。
更多的時候,他會望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說“不知道師父怎么樣了”。
我知道他說的不是菩提祖師,是那個還沒出現(xiàn)的、會來救他的人。第三百年,
有只受傷的鷹落在我們身邊。他讓我把鷹治好,說“萬物有靈,能幫就幫”。鷹飛走的時候,
盤旋了三圈,后來每年都會叼來最鮮美的肉干,放在瑾花叢里。第四百年,
山腳下開始有凡人路過,說這山有靈,能許愿。有人對著山磕頭,求發(fā)財,求平安,求姻緣。
他聽著,偶爾會笑:“凡人真有意思,什么都求?!笨僧?dāng)有個瞎眼的小姑娘求能看見花時,
他卻讓我叼了朵瑾花,放在小姑娘手里。小姑娘摸著花,笑了,說“是紅色的吧?
像晚霞一樣”。第四百九十年,春天來得特別早。瑾花剛開,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
一個穿著袈裟的和尚騎著白馬,停在了山前。和尚對著山拜了拜,說“弟子玄奘,
自東土大唐而來,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jīng),望山神土地指引”。他猛地抬起頭,
眼睛里的光像突然被點燃的火。“紅瑾?!蹦翘煲估铮穆曇粲悬c抖,
“我可能……要走了?!蔽矣妙^頂他的下巴,那里的胡茬扎得我癢癢的,是我熟悉的味道。
“路上會有很多妖怪。”他說,“很危險。”我咬下一朵剛開的瑾花,放在他手心。
花瓣上的露水沾在他手心里,像滴眼淚。他沒再說話,只是用爪子輕輕摸著我的背,
摸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他在低聲說:“等我……一定等我……”我知道。
無論他要去多遠(yuǎn)的地方,無論要等多久,我都會在這里,守著瑾花,等著他。
就像這五百年里的每一天一樣。第三章 取經(jīng)路上的影與形(上)那天的風(fēng)是暖的,
帶著春末的花香。唐僧站在山前,念起菩薩教的咒語,五行山的石頭便轟隆隆地響,
像巨獸蘇醒時的呼吸。鎖鏈崩斷的脆響里,他猛地從石縫中掙脫,站起身時,
金光從他身上炸開,把半邊天都染亮了。他對著唐僧深深一拜,
聲音里帶著五百年未有的清亮:“師父。”我躲在瑾花叢里,看著他身上的塵土被金光掃盡,
看著他的棕毛重新變得蓬松,看著他眼里的火重新燃起來??僧?dāng)他戴上唐僧遞來的金箍時,
那團(tuán)火明明滅滅,像被風(fēng)吹得發(fā)顫的燭芯?!拔蚩?,我們上路吧?!碧粕砩像R,
白馬的鬃毛在陽光下閃著銀光。他轉(zhuǎn)身時,目光掃過瑾花叢,在我藏身的地方頓了頓。
我看見他的手攥了攥,又松開,最終還是跟著唐僧往西行去。金箍棒在他手里轉(zhuǎn)了個圈,
化作細(xì)棍,卻再沒像當(dāng)年那樣,轉(zhuǎn)得無憂無慮。我知道,該跟上了。最初的路,
走得磕磕絆絆。他總愛和唐僧頂嘴,嫌他迂腐,嫌他分不清好賴。有次路過觀音禪院,
老和尚想偷唐僧的袈裟,他就放了把火,把禪院燒了個精光。唐僧氣得念起緊箍咒,
他疼得在地上打滾,嘴里卻還罵:“這老禿驢該燒!”我躲在院墻外的老槐樹上,
看著他額頭的金箍勒出紅痕,心像被爪子揪著。夜里趁他們睡熟,我叼來止痛的草藥,
放在他枕邊。他大概是醒著,卻沒睜眼,只是在我轉(zhuǎn)身時,輕輕說了句:“別靠近,臟。
”臟?他忘了當(dāng)年在五行山下,是誰趴在他血污的胸口,當(dāng)了五百年的暖爐嗎?
八戒是在高老莊加入的。那呆子看見我時,眼睛都直了,流著口水說:“大師兄,
這狐貍紅得真俊,燉了肯定香?!彼话舸蛟诎私漕^上,
打得那呆子嗷嗷叫:“呆子胡說什么!這是山里的靈狐,別惹它!”可他回頭看我時,
耳朵尖紅得像瑾花瓣。從那以后,八戒總愛拿我打趣。見我偷偷往唐僧包袱里塞野果,
就喊:“大師兄快看,你家狐貍又來送吃的啦!”見我引著他們避開深溝,
就笑:“這狐貍跟你跟得緊,莫不是看上你了?”他每次都瞪回去,卻從沒真的趕我走。
有次八戒追著我要拔我尾巴毛,他一腳把那呆子踹進(jìn)泥坑,兇巴巴地說:“再惹紅瑾,
就把你扔回高老莊!”我知道他說的“紅瑾”,是在叫我。五百年了,他還記得這個名字。
沙僧加入時,隊伍才算齊整。那忠厚的漢子挑著擔(dān)子,話不多,卻心細(xì)。
我在流沙河底找到被困的他時,他正被妖怪用鐵鏈鎖著。我咬斷鐵鏈的鎖扣,
引著他往岸邊游,他浮出水面時,看見我,只是對著我合掌,低聲說了句“多謝”。
后來他總在我藏身處的石頭上,悄悄放些干凈的布條——大概是見我偶爾被荊棘劃破皮毛。
有次我被毒蛇咬傷,夜里疼得發(fā)抖,清晨卻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瓶解毒的藥膏,
瓶身上纏著根瑾花藤。小白龍是最早和我親近的。他化作人形時,是個穿白衣的少年,
眉眼清秀,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那天他馱著唐僧走得累了,趁眾人休息,溜到溪邊喝水,
正好撞見我在舔爪子上的傷口?!澳憔褪歉髱熜值暮??”他湊過來,眼睛亮晶晶的,
“我叫敖烈,你可以叫我小白龍?!彼麤]像八戒那樣流口水,也沒像沙僧那樣客氣,
只是把隨身攜帶的療傷藥遞給我,說:“這是西海的珍珠粉做的,治外傷很靈。
”我叼過藥瓶,給他叼去朵剛開的瑾花。他把花別在衣襟上,
笑得更歡了:“我馱師父走了三年,還是第一次收到禮物呢?!睆哪且院?,
小白龍總愛趁唐僧打坐時來找我。他會講西海的趣事,說龍宮里的珊瑚比我皮毛還紅,
說他父王總愛用龍須給母后編花環(huán);我則給他講花果山的春天,講瑾花海有多熱鬧,
講當(dāng)年他大師兄變作鯉魚,在溪水里追著我游?!按髱熜忠郧昂苷{(diào)皮吧?
”小白龍托著下巴聽,眼睛里滿是向往。我點點頭,想起他把桃核扔我頭上,
想起他變作蚊子叮我鼻子,想起他在瑾花叢里撓我癢癢,笑得我滿地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