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梔的指尖還停在屏幕邊緣，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瞳孔里，那行字像浸了水的棉線，沉甸甸地墜著她的呼吸?！昂孟瘛瓙圻^”，這幾個字被沈溯發(fā)來時，帶著一種失憶者特有的、試探般的遲疑，卻比任何激烈的告白都更讓她心口發(fā)緊。
她想起他實驗后第一次見她的樣子，眼神里全是陌生的疏離，像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路人?？纱丝?，他卻說“好像愛過”——那點模糊的“好像”，是殘存的本能，還是記憶碎片在暗處的翻涌？
指腹無意識地蹭過“愛過”兩個字，屏幕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進來，卻暖不透那陣突然漫上來的澀意。她和他的過去明明那么具體，具體到他襯衫第二顆紐扣總?cè)菀姿?，具體到他喝奶茶要三分糖加雙倍珍珠，怎么到了他這里，就變成了一句輕飄飄的“好像”？
“嘖嘖?！比~綰星的腦袋突然從旁邊探過來，發(fā)梢掃過南梔的耳廓。南梔像被燙到似的往回收了收手機，卻還是被她看清了屏幕。葉綰星挑了挑眉，嘴角勾起抹促狹的笑，沒說話，只是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南梔的肩膀，轉(zhuǎn)身時腳步都帶著點雀躍的輕快，那聲“壞笑”藏在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里，像顆丟進湖面的石子，在南梔亂成一團的心里漾開圈淺紋。
南梔望著手機黑屏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有對這句“好像”的無奈，有對過往的悵然，卻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微弱的顫動——或許，那些被遺忘的，并沒有真的消失。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點點漫過公園的樹梢。沈溯的指尖還抵在太陽穴上，那里突突地跳著，像有根細針在反復(fù)扎刺——從正午陽光最烈時開始，這痛感就沒停過，隨之一同翻涌的，還有些零碎到抓不住的畫面：半杯涼透的奶茶，帶著淡香的發(fā)梢掃過手背，還有一句沒說完的“等你”。
他在這張長椅上坐了八個小時。起初陽光把影子釘在腳邊，短得像截斷木；后來影子順著地磚的紋路拉長，爬過對面下棋大爺?shù)鸟R扎，又漫過情侶依偎的石凳；現(xiàn)在，暮色里的影子已經(jīng)淡成了半透明的暈，和遠處漸次亮起的路燈光暈融在一起。
長椅的木質(zhì)邊緣被體溫焐熱過，此刻又透出涼意，順著牛仔褲滲進骨縫。他動了動僵硬的脖頸，聽見頸椎發(fā)出細微的聲響，驚飛了落在旁邊草坪上的麻雀。方才還圍著滑梯尖叫的小孩早被家長牽走了，情侶們的笑鬧聲也跟著夕陽沉進了樹影里，只剩下兩個收拾棋盤的大爺，棋子碰撞的脆響斷斷續(xù)續(xù)飄過來，像在敲打著他混沌的腦子。
“缺了什么呢……”他低聲呢喃，聲音被晚風揉碎。右手無意識地摸向西裝內(nèi)袋，指尖觸到個硬紙殼的邊角——是張被揉皺的電影票根，日期模糊，座位號旁邊有個用鉛筆描的小愛心，他盯著那愛心看了很久，太陽穴的痛感突然加劇，眼前閃過一片晃眼的白光，像是電影院散場時的燈，有人拽著他的手腕往外跑，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他猛地閉緊眼，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等再睜開時，暮色更濃了，遠處的廣場舞音樂剛起，鼓點沉悶地敲著。他望著空蕩的滑梯，那里還留著個被遺忘的粉色發(fā)繩，風一吹，輕輕打著旋兒。
那瞬間，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空落落的疼。他確定那缺失的不是具體的物件，而是一種溫度，一種讓他覺得“完整”的牽絆——像鑰匙對鎖孔的契合，像琴弦找到對應(yīng)的音，可他現(xiàn)在，連那把鑰匙的形狀都記不清了。
遠處的路燈徹底亮了，暖黃的光把他的影子釘在長椅下，又瘦又長，像段沒頭沒尾的省略號。
晚風卷著最后一點夕照掠過樹梢，把沈溯額前的碎發(fā)吹得微揚。他聞聲抬頭時，脖頸轉(zhuǎn)動的弧度帶著明顯的滯澀，像生了銹的合頁。
來人逆著漸沉的暮色站著，身形挺拔，白襯衫的領(lǐng)口被風掀得輕動，側(cè)臉的輪廓在殘存的天光里顯得利落分明。他手里捏著個深色皮質(zhì)證件夾，指尖在邊緣輕輕敲了兩下，聲音隔著幾步遠傳過來，不高，卻帶著種熟稔的篤定：“沈溯，這是你的證件?！?/p>
沈溯的目光落在那證件夾上，皮質(zhì)被磨得泛出溫潤的光澤，邊角有處淺淺的壓痕——像是常年被捏在手里留下的印記。他的指尖還抵在突突作痛的太陽穴，抬頭時眼尾因僵硬而微微繃緊，看向?qū)Ψ降难凵窭锕鴮訚庵氐拿Ｈ?，像蒙著霧的湖面：“你是？”
男人走近兩步，把證件夾遞過來，指腹不經(jīng)意間擦過沈溯的手背，帶著點微涼的體溫。他看著沈溯眼底的陌生，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下，笑意里摻著點無奈，卻很淡：“陸離淵。我是你朋友?！?/p>
證件夾被沈溯捏在手里，不輕不重，卻讓他掌心莫名發(fā)緊。他低頭翻開，里面的照片上，自己穿著西裝，眉眼比現(xiàn)在舒展些，嘴角還帶著點淺淡的笑意——那笑容陌生得像另一個人。
“走吧，”陸離淵的聲音拉回他的神思，“我?guī)慊啬愕姆孔印！彼f著，視線掃過沈溯僵硬的坐姿，目光在他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上頓了頓，沒再多問，只是自然地站到他身側(cè)半步遠的地方，等著他起身。
遠處的廣場舞音樂已經(jīng)歇了，只剩下零星的蟲鳴在暮色里起伏。沈溯捏著證件夾站起身，膝蓋發(fā)出輕微的“咔”聲，他扶著長椅扶手站穩(wěn)時，陸離淵很自然地伸手扶了他胳膊一下，那力度不輕不重，恰好穩(wěn)住他晃了晃的身形。
風里的涼意更重了，沈溯望著陸離淵轉(zhuǎn)身的背影，心里那股“缺失”的空茫感，似乎并沒有因為這張熟悉的證件，或是這個自稱“朋友”的人而減輕半分。
黑色轎車碾過別墅區(qū)入口的減速帶，發(fā)出輕微的顛簸。沈溯靠在副駕座上，車窗半降著，晚風吹進來，帶著草木潮濕的氣息，混著遠處隱約的蟲鳴。不過十分鐘的車程，暮色已經(jīng)濃得化不開，沿途的路燈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淌過修剪整齊的冬青籬，在車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車在一棟獨棟別墅前停下。陸離淵先下了車，繞到副駕這邊拉開門，指尖搭在車頂沿，示意沈溯下來。沈溯踩在微涼的青石板上，抬頭望去——米白色的外墻在暮色里泛著柔和的光，二樓露臺的藤架上爬滿了深綠的常春藤，幾片晚落的葉子被風卷著，擦過雕花的鐵藝欄桿，落在他腳邊。
“這是你的。”陸離淵抬手指了指眼前的別墅，門廊的感應(yīng)燈不知何時亮了，暖光漫過臺階，照亮門把手上掛著的一個銅制風鈴，風一吹，發(fā)出細碎的叮當聲。沈溯的目光在那風鈴上頓了頓，沒來由地覺得耳尖有點發(fā)燙，像被什么柔軟的東西輕輕掃過。
“旁邊那個?！标戨x淵又側(cè)過身，指了指相鄰的另一棟，樣式相近，只是門廊擺著兩盆高大的散尾葵，“是我的。”
沈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棟別墅的二樓窗口亮著燈，隱約能看到窗簾的輪廓，透著點人間煙火氣，和自己這棟黑著燈的房子比起來，顯得格外鮮活。他收回目光，視線掠過遠處幾棟同樣隱在樹影里的別墅，喉結(jié)動了動，沒說話。
“至于其他幾個，”陸離淵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停頓，像是在斟酌措辭，“過幾天你會知道的。”他的語氣很淡，聽不出太多情緒，卻有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那些“其他”的存在，本就該是沈溯記憶里的一部分。
沈溯站在原地，晚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這棟屬于“他”的別墅就立在眼前，門廊的燈光明明滅滅地晃在他眼里，可他心里那片空茫卻絲毫未減。就像握著一把鑰匙，卻記不起它該開哪扇門的鎖——明明是自己的地方，卻陌生得像別人的故事。他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指甲掐進掌心，那點微痛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卻也更清晰地意識到：這里的一切，都和他丟失的那段記憶一樣，隔著一層看不穿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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