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那句“別學(xué)王會計,他太笨了”,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扎進陸鳴的腦神經(jīng)深處,晝夜不息地釋放著寒意。他終于從一個策劃者的狂妄中驚醒,淪為了一個獵物的恐慌。王衛(wèi)華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一場冷酷的示威,一場無聲的處刑。那個“血色契約”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nèi)死壧K曼的鎖鏈,而是蘇曼套在他們脖子上的三根絞索?,F(xiàn)在,其中一根已經(jīng)收緊了。
恐懼是最好的催化劑,它讓高建軍那本就不多的理智迅速蒸發(fā),只剩下野獸般的狂躁。王衛(wèi)華的死訊像一把重錘,砸碎了他對陸鳴“天衣無縫計劃”的最后一絲信任。
夜班的間歇,第三車間空曠無人,只有幾臺大型機床在慣性作用下發(fā)出細微的嗡鳴。陸鳴正獨自一人對著“先行者一號”項目的關(guān)鍵部件圖紙凝神思索,試圖解決一個困擾他多日的傳動難題。巨大的機床在他身后投下猙獰的陰影,像潛伏的鋼鐵巨獸。
一道黑影猛地從一臺立式銑床后閃出,帶著一股濃烈的酒精和汗臭,死死扼住了陸鳴的喉嚨,將他重重地按在冰冷的機床操作臺上。
是高建軍。
“呃……”陸鳴猝不及防,后腦勺磕在金屬臺面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冰冷的鐵器觸感和喉嚨上傳來的窒息感讓他瞬間頭暈?zāi)垦!?/p>
“你他媽的還有心思在這兒畫圖?”高建軍雙眼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他沒有咆哮,而是將嘴唇湊到陸鳴耳邊,用一種被極致的恐懼和憤怒壓扁了的、嘶啞的聲音低吼:“姓王的死了!警察跟蒼蠅一樣在廠里亂轉(zhuǎn)!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啊?!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老子了?你那個計劃就是個屁!”
灼熱的酒氣混合著唾沫星子,像毒液一樣噴在陸鳴的耳廓和臉頰上。巨大的機床微微震動著,將那種瀕臨失控的瘋狂,通過金屬傳遞到陸鳴身體的每一個毛孔。
陸鳴沒有掙扎,任由高建軍的手臂像鐵鉗一樣鎖著自己。在這種極端的壓迫下,他反而冷靜了下來,眼神像淬火后的鋼,冰冷而堅硬?!胺攀??!彼穆曇艉茌p,卻像一把鋒利的錐子,試圖刺穿高建軍的癲狂,“你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是想告訴所有人,我們心里有鬼嗎?”
“老子不管!”高建軍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我等不了了!那個賤人必須死!馬上就得死!你不動手,老子自己動手!我就不信,在啟明廠這塊地盤上,我還弄不死一個臭娘們兒!”
“你動她一下試試?”陸鳴的眼底閃過一絲鄙夷和徹骨的寒意,“王衛(wèi)華怎么死的,你還沒看明白嗎?她不是在等我們動手,她是在逼我們動手!誰先亂,誰就先死!你現(xiàn)在沖上去,正中她的下懷!現(xiàn)在用你那被酒精泡爛的腦子想一想,一個能輕易抓住我們?nèi)齻€人把柄的女人會那么容易對付?她每時每刻都在算計我們!”
“我他媽管不了那么多了!”恐懼和被羞辱的憤怒徹底摧毀了高建軍的理智。他猛地松開陸鳴,像一頭困獸般在狹窄的設(shè)備間來回踱步,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fā)?!澳懶」?!你就是怕了!你怕那個賤人,更怕高莉知道你干的那些破事!你不干,老子自己干!出了事,老子一個人擔(dān)著!”
他惡狠狠地瞪了陸鳴一眼,踉蹌著沖出車間,消失在廠區(qū)昏暗的夜色里。陸鳴扶著冰冷的機床緩緩站直身體,整理著被抓皺的衣領(lǐng),后腦的疼痛和脖子上的淤痕提醒著他,聯(lián)盟已經(jīng)徹底破裂。高建軍這個失控的齒輪,馬上就要把他們所有人,都卷進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與此同時,市刑偵支隊的辦公室里,李慧正盯著墻上的關(guān)系圖。王衛(wèi)華、高建軍、陸鳴,三個名字被一個黑色的粗圈緊緊地框在了一起,圈內(nèi)標注著“利益同盟?”的字樣。
從這個圈子,引出一條扭曲的、帶著問號的箭頭,指向圈外的另一個名字——蘇曼。
而蘇曼的名字旁邊,則畫著另一個巨大且血紅的問號。
這代表了李慧此刻最核心的困惑:在這場以王衛(wèi)華之死為開端的博弈中,蘇曼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人試圖加害的獵物?還是一個技高一籌,從獵物變成的獵人?
她不相信任何巧合。一個老會計,一個“衙內(nèi)”,一個天之驕子,這三個人如果因為一個女人攪在一起,那絕不是簡單的風(fēng)流韻事。這背后必然有更深層的、足以讓他們鋌而走險的利害關(guān)系。
而高德明的名字,則被她放在了關(guān)系圖的最頂端,如同棋盤上的國王。她沒有任何證據(jù)將他與此案聯(lián)系起來,但她本能地感覺,在一個封閉的國營大廠里,任何足以引發(fā)命案的利益糾葛,最終都繞不開這位權(quán)力的掌控者。
現(xiàn)在,棋盤上的一顆“兵”倒下了。她要知道,接下來,是其他的棋子會動,還是某位棋手,會親自下場。
“李隊,”小張推門進來,神情凝重,“我們按您的吩咐,重點查了陸鳴和高建軍。陸鳴的表現(xiàn)倒是看不出什么異樣,但是高建軍自從王衛(wèi)華死后,就像變了個人。酗酒、曠工,我們的人盯梢發(fā)現(xiàn),他這幾天一直在聯(lián)系道上的幾個混混,打聽怎么能把事情辦成‘意外’?!?/p>
李慧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眼神愈發(fā)銳利?!八Э亓??!彼p聲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下達結(jié)論,“一條被驚嚇過度的狗,準備胡亂咬人了?!?/p>
“您的意思是……”小張有些不解。
“獵人布下了陷阱,獵物們開始自相殘殺了。”李慧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濱海市逐漸亮起的萬家燈火?!袄^續(xù)盯緊這兩人,尤其是高建軍,但不要驚動他們。同時,給我密切注意蘇曼最近的所有舉動,任何細節(jié)都不要放過。我要知道她是獵物還是獵手,這張網(wǎng)什么時候開始收攏?!?/p>
與此同時,有另一張“網(wǎng)”卻主動送到了高建軍面前。
這天下午,廠部公告欄上貼出了一張新的通知,由廠長辦公室簽發(fā),白紙黑字,格外醒目。
事由:為確?!跋刃姓咭惶枴表椖吭谏暾埵屑壙萍歼M步獎時材料的完整性,需緊急調(diào)取所有與項目基礎(chǔ)理論相關(guān)的技術(shù)儲備資料。因原件存檔于實驗室恒溫庫,且數(shù)量龐雜,需項目組與廠長辦公室協(xié)同處理。
負責(zé)人的落款處,除了項目總工,赫然還有一個名字——蘇曼。
高建軍盯著那張通知,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勾起一絲陰冷的弧度。他眼中的蘇曼,就像一只被獵人盯上卻不自知的小鹿,正一步步走進為她量身定做的圍場。對別人來說,這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通告,但對他而言,這無異于一張死亡陷阱的邀請函。
這項資料調(diào)取工作正如通告中所言,繁瑣且耗時。檔案庫里的資料堆積如山,分門別類卻又盤根錯節(jié)。
最開始的兩天,項目總工錢工還寸步不離地陪著蘇曼。他耐心地向蘇曼講解著那些塵封圖紙和實驗報告的分類邏輯,從項目立項之初的構(gòu)想到每一次技術(shù)迭代的論證,蘇曼都默默記在心里,她的聰慧和超強的記憶力讓錢工贊不絕口。
到了第三天下午,錢工接到了省里的一封加急電報,要求他立刻動身去外地參加一個極為重要的技術(shù)研討會,歸期未定。臨走前,他拍了拍蘇曼的肩膀,放心地說:“蘇秘書,這邊的分類規(guī)則你都摸熟了,剩下的查找和登記工作就拜托你了,有任何問題等我回來再說?!?/p>
蘇曼點了點頭,她明白這是她的職責(zé)。作為廠長秘書,她白天有處理不完的公務(wù)和會議,只能將這項需要絕對安靜和專注的工作,安排在下班之后。每當(dāng)夜幕降臨,辦公樓的燈光一盞盞熄滅,她便獨自一人走向那棟安靜的實驗樓。對她來說,這只是單純的工作延續(xù),是完成任務(wù)的必要過程。
這一切,都落在了高建軍的眼中。蘇曼的獨來獨往,深夜的實驗室,在他看來,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是上天為他鋪好的臺階。一個瘋狂而惡毒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型?,F(xiàn)在,萬事俱備,只差一把能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在上個月,他和陸鳴在外面喝酒,陸鳴喝多了幾杯,嘴上沒了把門,抱怨技術(shù)科的韓科長是個不知變通的老古板,但又為了圖自己方便,偷偷在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里藏了一把實驗室的備用鑰匙。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當(dāng)時高建軍只當(dāng)是個笑話,此刻這個細節(jié)卻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驟然劈亮了他的思路。
鑰匙!對,就是鑰匙!
第二天中午,趁著辦公樓里的人都涌向食堂吃飯的空檔,高建軍像一只幽靈般溜進了技術(shù)科的辦公室。他徑直走到韓科長的辦公桌前,蹲下身子。老式的抽屜鎖并不結(jié)實,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小片早就準備好的薄鐵皮,對著鎖芯捅了幾下,只聽“咔噠”一聲輕響,抽屜應(yīng)聲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