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的雨九月的雨總帶著股執(zhí)拗的冷意,像是要把夏末最后一點溫?zé)岫枷翠谈蓛簟?/p>
程野把警車停在街角那棵老梧桐下時,雨刷器正不知疲倦地左右擺動,
玻璃上的水痕像幅被揉皺的抽象畫。他扯了扯領(lǐng)口,警服第三顆紐扣松了線,
是上周追嫌疑人時被鐵絲網(wǎng)勾的,一直沒來得及縫。書店的木質(zhì)招牌在雨霧里泛著烏光,
"晴空書店"四個字是燙金的,邊角已經(jīng)磨得有些發(fā)白。程野推開門的瞬間,
銅制風(fēng)鈴發(fā)出一串清脆的響聲,驚得他下意識繃緊了肩——這聲音太干凈了,
和審訊室里的鐵鐐聲、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警戒線晃動聲截然不同,像根細(xì)針,
輕輕刺破了他裹在身上的那層堅硬外殼。"叮鈴"的余韻還沒散盡,
一股混合著舊紙張、松節(jié)油和淡淡花香的氣息涌了過來。程野眨了眨眼,
適應(yīng)了店內(nèi)暖黃的光線后,才看清眼前的景象:頂天立地的書架沿著墻壁蜿蜒,
形成一個個半封閉的角落,每個角落都亮著盞小小的臺燈,光暈里浮動著細(xì)微的塵埃。
靠窗的位置擺著張?zhí)倬幧嘲l(fā),鋪著塊靛藍(lán)色的棉麻毯子,旁邊的矮幾上放著個粗陶花瓶,
插著兩支干枯的蓮蓬。"需要幫忙嗎?"聲音從左側(cè)的文學(xué)區(qū)傳來,不高,
卻像浸了溫水的棉花,輕輕落在程野的耳膜上。他循聲望去,
看見一個穿米色針織衫的女子正站在書架前,手里捧著本精裝書,書頁被她翻到中間,
右手食指停留在某一行字上。她的頭發(fā)用根玉色的簪子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頸側(cè),
被燈光染成了淺棕色,隨著她說話時的氣息輕輕晃動。程野的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前的警徽,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找回了點熟悉的鎮(zhèn)定。"隨便看看。"他的聲音有點啞,
是熬了三個通宵后的后遺癥。目光掃過女子腳邊的書架,
《百年孤獨》的精裝版整齊地排著隊,書脊上的燙金字體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女子轉(zhuǎn)過身來,
程野這才看清她的臉。算不上驚艷,卻有種讓人安心的柔和——眉毛是自然的彎月形,
眼尾微微下垂,鼻梁不算高挺,卻讓嘴唇顯得格外飽滿。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
瞳孔不是純粹的黑,而是像摻了琥珀粉末的墨,在光線下會漾開細(xì)碎的金芒。
程野突然想起小時候在老家河灘撿到的那塊雨花石,被太陽曬得溫?zé)釙r,也透著這樣的光澤。
"您是市局的吧?"她往前走了兩步,嘴角彎起兩個淺淺的梨渦,
"附近派出所的小王常來借《人民公安報》,說你們最近在忙一個大案子。""刑警隊,
程野。"他報上身份,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書上,封面上的馬爾克斯肖像有些模糊,
"《百年孤獨》?""嗯,剛看到布恩迪亞上校做小金魚那段。"她把書合上,
露出扉頁上自己寫的名字:溫晴。"你也喜歡馬爾克斯?""談不上喜歡,
"程野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沒笑出來,"上次蹲點時,旁邊書店就這本沒塑封,
硬著頭皮看完了。"他記得那是個廢棄的工廠,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
他裹著防刺背心坐在紙箱上,看布恩迪亞家族在馬孔多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荒誕的暴雨,
倒比現(xiàn)實里的蚊子更讓人煩躁。溫晴卻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能在那種時候看進(jìn)去,
說明你和這本書有緣分。"她抬手拂過書架上的書脊,
指尖劃過《霍亂時期的愛情》時停頓了一下,"我總覺得,能讀進(jìn)去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人,
心里都藏著片?!砻婵雌饋砥届o,底下卻翻涌著好多故事。"程野沒接話。
他的心里確實有片海,只是那片海里沒有馬孔多的雨,
只有受害者的血跡、嫌疑人的謊言和永遠(yuǎn)也解不完的謎題。"我是溫晴,這家書店的主人。
"她伸出手,掌心帶著薄繭,是常年翻書磨出來的,"雨這么大,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要不要喝杯手沖?哥倫比亞的豆子,帶點焦糖香,適合雨天。"程野猶豫了兩秒。
審訊室的咖啡是速溶的,帶著股焦糊味;隊里的咖啡機早就壞了,只能喝桶裝水。
他幾乎忘了真正的咖啡是什么味道。"會不會太麻煩?""不麻煩,正好我也想喝。
"溫晴轉(zhuǎn)身走向柜臺,針織衫的下擺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像只收攏翅膀的鴿子。
"你隨便看看,想看哪本都可以拆開,這里沒那么多規(guī)矩。"柜臺在書店最里面,
是個老式的梨花木書桌,桌面上鋪著塊靛藍(lán)色的桌布,擺著臺復(fù)古的銅制咖啡機,
旁邊堆著幾個玻璃罐,里面裝著不同顏色的咖啡豆。溫晴挽起袖子,露出纖細(xì)的小臂,
左手手腕上戴著個銀質(zhì)的鐲子,上面刻著細(xì)密的花紋。她拿起一個小小的電子秤,
把咖啡豆倒進(jìn)去,動作熟練又專注,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程野漫無目的地在書架間游走。偵探小說區(qū)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書占了整整一層,
《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書脊有點歪,像是常被人抽出來看。他抽出一本翻了兩頁,
發(fā)現(xiàn)扉頁上用鉛筆寫著行小字:"真正的兇手,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字跡娟秀,
和溫晴的人一樣,帶著點溫柔的銳利。"喜歡阿加莎?"溫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帶著咖啡豆研磨后的香氣。程野把書放回去:"工作需要,看過幾本。
"其實隊里的檔案室里有全套的推理小說,老隊長說從里面能學(xué)觀察人的本事,但他總覺得,
現(xiàn)實里的兇手比小說里的笨拙多了,也殘忍多了。"我給你加了點奶,
"溫晴把一個白色的骨瓷杯放在他面前,杯沿冒著白汽,"你們做刑警的,
估計喝不慣太苦的。"程野接過杯子,指尖觸到溫?zé)岬拇杀?,心里某個地方突然軟了一下。
他很少被人這樣照顧,隊里的兄弟都是拍著肩膀說"沒事"的糙漢子,
家屬院里的阿姨們總把他當(dāng)孩子塞吃的,卻沒人會注意到他不愛喝黑咖啡。"謝謝。
"他抿了一口,焦糖的甜混著咖啡的醇,在舌尖慢慢散開,熨帖得像是泡了個熱水澡。
溫晴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手里捧著自己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著。"你看起來很累,
"她輕聲說,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上,"是不是很久沒好好睡過了?"程野沒否認(rèn)。
"收藏家"的案子壓得整個隊里喘不過氣,第三個受害者上周在郊區(qū)的廢棄教堂被發(fā)現(xiàn),
手里還攥著本《圣經(jīng)》,書頁被血染成了暗紅色。法醫(yī)說她生前受過虐待,
死亡時間在凌晨三點到五點之間,正是人最困的時候。"我爸以前也是警察,
"溫晴像是沒注意到程野瞬間緊繃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下去,"他總說,案子再急,
也得留口氣給自己。不然怎么跟壞人耗?"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壁,"他犧牲的時候,
我才上高中。那天也是下雨,跟今天一樣大。"程野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最怕聽到"犧牲"這兩個字,尤其是從這樣溫柔的人口中說出來。"抱歉。""沒事,
都過去十幾年了。"溫晴笑了笑,笑容里有釋然,也有藏不住的懷念,
"他總說我開書店太安靜,不像他的女兒。可我覺得,守著這些書,
就像守著他沒看完的那些日子。"她指了指柜臺后面的一個相框,
里面是個穿警服的中年男人,笑得一臉?biāo)?,眉眼間和溫晴有幾分相似。
那天程野在書店待到打烊。溫晴給他講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
說忽必烈和馬可·波羅的對話里藏著所有城市的秘密;講博爾赫斯的巴別圖書館,
說宇宙其實就是個無限大的書架。程野大多時候在聽,偶爾插一兩句,
說他們隊里的檔案室也像個迷宮,找份舊卷宗能轉(zhuǎn)暈頭。溫晴就笑著說,
那你們也需要個馬可·波羅來指路。離開時,雨小了點,變成了細(xì)密的雨絲。
溫晴從柜臺底下翻出一把黑色的傘,傘柄纏著磨舊的藍(lán)布條。"拿著吧,別淋感冒了。
"她把傘遞過來,"下次來還就好,或者...下次來換本書看也行。"程野接過傘,
指尖碰到她的手指,微涼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竄過。"好。"他說了聲,轉(zhuǎn)身推門出去,
風(fēng)鈴又響了起來,這次聽起來像是在說再見?;氐焦r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
程野把傘靠在門邊,藍(lán)布條的觸感還留在指尖。他踢掉鞋子,癱倒在沙發(fā)上,
卻沒像往常一樣立刻睡著。眼前總浮現(xiàn)出溫晴的樣子——她看書時微微蹙起的眉頭,
笑起來時的梨渦,說起父親時眼里的光。他摸出手機,屏幕亮著,
顯示著明天的天氣預(yù)報:中雨轉(zhuǎn)小雨。程野猶豫了一下,點開備忘錄,寫下三個字:還雨傘。
(二)書店的光接下來的日子,程野去書店的頻率高得連自己都覺得不正常。
有時是午休時間,他穿著便裝,揣著本從隊里借的《福爾摩斯探案集》,裝作是來換書的。
溫晴總會給他泡杯茶,有時是龍井,有時是普洱,說看偵探小說得配茶,不然容易上火。
他就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假裝看書,眼睛卻總?cè)滩蛔⊥衽_瞟,看溫晴給顧客找書,
看她用紅色的鋼筆在會員登記本上寫字,看陽光落在她發(fā)間,把那根玉簪照得透亮。
有時是深夜收隊,他穿著警服,滿身疲憊地站在書店門口,隔著玻璃看里面的燈光。
溫晴通常在整理書架,或者坐在沙發(fā)上看書,臺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長長的,
像個安靜的剪影。他很少進(jìn)去,只是站一會兒,看著那片暖黃的光,
像是給自己的電池充了電,才能有力氣開車回空無一人的公寓。
溫晴似乎從沒覺得他的出現(xiàn)很奇怪。每次他推開門,風(fēng)鈴響起,她都會抬起頭來笑一笑,
說"來了",像在對家人說話。她會在他衣袋里塞薄荷糖,青檸味的,
說"熬夜辦案吃這個提神,比煙好";會在他皺著眉看卷宗時,悄悄泡杯加了蜂蜜的檸檬茶,
杯底壓著張手寫的便簽:"再難的案子,也有天亮的時候。
"程野把那些便簽都收在警服的內(nèi)袋里,和他的警官證放在一起。
有次追捕嫌疑人時摔進(jìn)了泥坑,他第一反應(yīng)是摸內(nèi)袋,生怕那些字跡被泥水暈染。
后來把便簽攤開晾干時,看著上面洇開的蜂蜜痕跡,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周五傍晚,
程野剛結(jié)束連續(xù)48小時的審訊,拖著灌了鉛的腿走進(jìn)書店。嫌疑人是個慣偷,
咬死了沒見過"收藏家",程野磨了兩天兩夜,也沒從他嘴里掏出半點有用的東西。
"先坐會兒。"溫晴把他拉到藤椅上,轉(zhuǎn)身去了后廚,很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
"剛熬的南瓜小米粥,養(yǎng)胃。"程野確實餓了,接過碗就喝了起來。南瓜的甜混著小米的香,
熨帖得他胃里的酸水都平靜了下去。"謝謝。""跟我還客氣什么。"溫晴坐在他對面,
手里拿著塊抹布,慢悠悠地擦著桌面,"那個偷東西的抓到了?""嗯,"程野含糊地應(yīng)著,
"嘴硬得很,沒什么干貨。"溫晴笑了笑:"我爸說,嘴硬的人往往心里虛,
就像書里的反派,話越多越容易露破綻。"她放下抹布,從柜臺底下拿出個小鐵盒,
"給你的。"程野打開盒子,里面是些五顏六色的薄荷糖,
還有幾個用玻璃紙包著的蔓越莓餅干。"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個?
""上次看你把我給的餅干都吃了,"溫晴眨了眨眼,"就多烤了點。"她低下頭時,
發(fā)間的銀質(zhì)書簽滑了出來,落在桌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書簽上刻著行小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飄》里的?"程野撿起來,
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你很喜歡這本書?""嗯,讀了十七遍了。"溫晴把書簽?zāi)没厝ィ?/p>
小心翼翼地夾回頭發(fā)里,"每次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就看看斯嘉麗說這句話的樣子。
她那么驕傲,卻總能在摔倒后爬起來,像沙漠里的仙人掌。"程野看著她的側(cè)臉,
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他突然很想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纖細(xì)白皙,
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透著健康的淡粉。不像他的手,
布滿老繭和新添的劃痕——左手虎口處有道疤,
是第一次抓毒販時被匕首劃的;右手食指第二節(jié)有個繭子,是常年握槍磨出來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狠狠按了下去。他想起第三個受害者的手,也是這樣纖細(xì)白皙,
卻被兇手用鐵絲捆得血肉模糊。他的世界里滿是刀光劍影,哪能容得下這樣干凈的溫柔?
"我該走了。"程野站起身,把鐵盒塞進(jìn)衣袋,"隊里還有事。"溫晴也站起來,
替他理了理皺巴巴的衣領(lǐng):"路上小心。"她的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脖頸,
微涼的觸感讓他猛地一顫。"嗯。"程野幾乎是逃著離開的,推門時風(fēng)鈴響得急促,
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狽?;氐疥犂飼r,小李正抱著一堆卷宗打瞌睡,看見程野進(jìn)來,
猛地驚醒:"程隊,你回來啦!技術(shù)科剛送來新報告,
說在第三個受害者的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了點東西。"程野接過報告,
手指劃過鑒定結(jié)果:微量的印刷油墨,成分與某類古籍修復(fù)專用油墨一致。
"查全市的古籍修復(fù)店,還有..."他頓了頓,想起溫晴書店里那些舊書,"還有舊書店。
"小李應(yīng)了聲,剛要走,又轉(zhuǎn)過頭來:"程隊,你最近是不是有情況?。?他擠眉弄眼地笑,
"天天往書店跑,上次我去買水,看見老板娘給你遞餅干呢。"程野的臉有點熱:"別瞎說,
人家是好心。""好心能給你單獨烤餅干?"小李顯然不信,"程隊,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