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霧點點頭。她需要喘口氣,消化一下剛才的感受。
"其實..."蘇霧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我正在寫的小說遇到了瓶頸。"
程晨立刻放下咖啡杯,全神貫注地看著她:"關于城市孤獨癥的?"
蘇霧點頭:"我寫了太多孤獨,卻不知道怎么寫出...出路。就像你的照片,既有孤獨,又有溫暖。我的故事只有前半部分。"
"也許你需要更多素材。"程晨思考著說,"我經(jīng)常去一些市井小巷拍攝,那里的人有最真實的生活故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蘇霧抬頭看他。程晨的表情很認真,沒有半點輕浮或施舍的意思。他是真心想幫忙。
"不會打擾你工作嗎?"
"正好相反。"程晨笑了,"有個作家同行會給我新的視角。我們可以互相學習。"
蘇霧低頭看著手中的杯子,水珠順著杯壁滑下。她想起自己公寓里那臺積灰的打字機和空白的稿紙。也許,只是也許,她需要走出自己的舒適區(qū)。
"好啊。"她輕聲說,"什么時候?"
程晨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明天怎么樣?上午十點,我去你公寓接你?"
蘇霧點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期待明天的見面。這種主動想要與人相處的感覺對她來說太陌生了。
展覽接近尾聲,人群開始稀疏。蘇霧看了看表,準備告辭。程晨堅持要送她到門口。
"謝謝你今天來。"他說,"這對我意義重大。"
蘇霧想說自己只是來看展覽的,沒必要感謝。但看著程晨真誠的表情,她只是簡單地說:"我很喜歡。"
清晨五點半,城市尚未完全蘇醒。蘇霧站在公寓樓下,不斷看著手表,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她今天特意穿了厚實的駝色大衣和防水靴子,頭發(fā)隨意地扎成馬尾,看起來比平時隨意許多。
一輛銀色小轎車緩緩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露出程晨燦爛的笑臉:"早!上車吧,外面冷。"
蘇霧拉開車門,立刻被暖氣包圍。車里彌漫著咖啡和皮革混合的氣息,后座堆滿了攝影器材。
"你真的起得來這么早?"程晨遞給她一個保溫杯,"黑咖啡,不加糖,對吧?"
蘇霧接過保溫杯,有些驚訝他記得自己的口味。"我經(jīng)常熬夜寫作,早起不算什么。"她抿了一口咖啡,溫度剛好,"我們?nèi)ツ膬海?
"北城早市。"程晨轉(zhuǎn)動方向盤,"這個時間,那里的攤販剛開始擺攤,是最鮮活的時候。"
二十分鐘后,他們到達北城早市。這里是一個露天市場,攤位沿著狹窄的街道兩側(cè)排開,已經(jīng)有攤主在卸貨、擺商品。空氣中混雜著蔬菜泥土味、鮮魚腥味和炸油條的香氣。
程晨停好車,拿出相機:"準備好了嗎?這里可能會有點吵。"
蘇霧點點頭,跟著他走進市場。隨著天色漸亮,市場里的人越來越多。家庭主婦挎著籃子精挑細選,小餐館老板成箱進貨,老人慢悠悠地比較價格。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熟人間的寒暄聲交織在一起,形成獨特的早市交響曲。
程晨像條魚一樣靈活地在人群中穿梭,時不時舉起相機捕捉瞬間——賣豆腐的大嬸麻利地切塊,魚販子手起刀落處理活魚,早點攤上金黃的油條在熱油中翻滾。他拍照時全神貫注,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他和他的拍攝對象。
蘇霧跟在他身后,觀察著這一切。她平時很少來這種地方,買菜都是去超市,快速高效,沒有這么多"無用"的互動。但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這些鮮活的細節(jié)吸引——賣菜老農(nóng)粗糙的手指上纏著膠布,小女孩踮起腳尖幫奶奶挑西紅柿,兩個攤主分享一壺熱茶時的笑容...
"試試這個。"程晨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邊,遞來一根剛出鍋的油條,"李記油條,全城最好吃的。"
蘇霧接過油條,咬了一口。外酥里嫩,帶著淡淡的堿香,確實比她平時在便利店買的好吃太多。
"怎么樣?"程晨期待地問。
"好吃。"蘇霧又咬了一口,嘴角沾了一點油漬。
程晨笑了,伸手似乎想幫她擦掉,又覺得唐突,轉(zhuǎn)而遞了張紙巾:"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要不要去茶館坐坐?"程晨指著市場盡頭一家老式茶館,"那里的老爺子們有講不完的故事。"
蘇霧點頭。她的腳已經(jīng)有些酸了,但精神卻異常振奮。這些鮮活的人和故事像一股清流注入她干涸的創(chuàng)作之井。
茶館里煙霧繚繞,幾位老人圍坐一桌下象棋。程晨似乎常來這里,老板熟絡地招呼他們坐下,上了兩杯茉莉花茶。
"小程啊,好久不見。"一位白胡子老人拍著程晨的肩膀,"這次帶了女朋友來?"
蘇霧的臉瞬間發(fā)熱。程晨連忙解釋:"張爺爺,這是我朋友蘇霧,她是作家,來收集素材的。"
"作家?"張爺爺眼睛一亮,"我年輕時可是報社通訊員呢!來來來,我給你講講這北城區(qū)的變遷..."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述著這座城市幾十年的變化。蘇霧飛快地記筆記,程晨則時不時插話引導話題,或者拍幾張老人說話時的神情特寫。
離開市場時已近中午。蘇霧的筆記本寫滿了大半,手指因長時間握筆而微微發(fā)酸。
"累了嗎?"程晨關切地問,"要不要回去休息?"
蘇霧搖頭:"再走走。你平時還去哪里?"
程晨眼睛一亮:"城南有個老社區(qū),房子都是七八十年代建的,住著很多老住戶。下午陽光好的時候,老人們會在院子里曬太陽、打牌。"
于是他們又去了城南老社區(qū)。這里的節(jié)奏比市場更慢,生活氣息濃厚——陽臺上晾曬的衣服在風中飄揚,幾個老人在梧桐樹下下象棋,小孩子追逐打鬧著跑過小巷。
程晨帶著蘇霧走進一家開了三十年的理發(fā)店,老師傅用傳統(tǒng)手藝給客人剃頭;路過一家小書店時,蘇霧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里專營七八十年代的舊書,店主是個退休語文老師,能說出每本書背后的故事。
傍晚時分,他們坐在社區(qū)小公園的長椅上休息。夕陽將老房子的外墻染成橘紅色,遠處傳來誰家炒菜的香氣。
"今天收獲如何?"程晨問,手里擺弄著相機。
蘇霧翻看滿滿的筆記本:"比我想象的多得多。這些人和故事...我以前從沒注意過。"
程晨微笑:"大多數(shù)人都不注意。他們匆匆走過,眼里只有目的地,看不到路上的風景。"
"謝謝你帶我來看這些。"她輕聲說。
程晨轉(zhuǎn)頭看她,眼神溫柔:"謝謝你愿意來看我的世界。"
回程的路上,蘇霧在車里睡著了。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麥田里,風吹麥浪,遠處有人舉著相機對她微笑。醒來時,車已經(jīng)停在她的公寓樓下,程晨正安靜地翻看今天拍的照片,沒有叫醒她。
"我睡了多久?"蘇霧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身體。
"不到二十分鐘。"程晨收起相機,"你看起來很累。"
蘇霧揉了揉眼睛:"最近寫作到很晚。"她猶豫了一下,"明天...還能繼續(xù)嗎?"
程晨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綻開:"當然!明天我?guī)闳ゴa頭,清晨的漁市也很精彩。"
就這樣,接下來的兩周,程晨帶著蘇霧走遍城市的各個角落——清晨的碼頭,午后的老茶館,深夜的小吃攤,甚至凌晨的批發(fā)市場。蘇霧的筆記本填滿了一本又一本,開始嘗試將所見所聞寫成短篇散文。而程晨的攝影作品也因蘇霧的文學視角而有了新的深度,他開始在照片旁加上簡短的文字說明,使整個系列更具敘事性。
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們窩在程晨的暗房里。蘇霧坐在角落的小沙發(fā)上修改文稿,程晨則在沖洗照片。紅色的安全燈給整個房間蒙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化學藥水的氣味混合著咖啡香。
"這張不錯。"程晨將一張濕漉漉的照片夾在繩子上晾干。照片上是蘇霧在茶館低頭記筆記的側(cè)影,陽光透過窗戶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蘇霧抬頭看了一眼:"你又偷拍我。"
"藝術家的特權(quán)。"程晨狡黠地笑著,"說真的,你考慮過把你的散文結(jié)集出版嗎?那些關于市場老人的小故事很棒。"
蘇霧搖頭:"還不夠好。我的小說也還是卡著..."
"會突破的。"程晨堅定地說,"你的文字已經(jīng)有了變化,比以前更有溫度。"
暗房外傳來手機鈴聲。程晨擦干手出去接聽,幾分鐘后回來,表情有些復雜。
"怎么了?"蘇霧問。
"《環(huán)球地理》雜志想跟我合作一個專題,關于亞洲城市的日常生活。"程晨坐到她旁邊,"但需要去三個國家拍攝,為期一個月。"
蘇霧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捏皺了稿紙的一角:"那...很好啊。什么時候出發(fā)?"
"下個月初。"程晨觀察著她的反應,"你覺得我該接受嗎?"
"當然。"蘇霧強迫自己松開手指,撫平稿紙,"這是很好的機會。"
程晨沉默了一會兒:"一個月挺長的。我會...想念我們的探險。"
蘇霧感到胸口一陣莫名的刺痛。她低頭假裝整理文稿,避開他的目光:"你可以把照片發(fā)給我看。"
"每天都會發(fā)。"程晨輕聲承諾,"而且我回來后會帶你去更多地方。"
蘇霧點點頭,突然不知該說什么。一個月不算長,但想到?jīng)]有程晨陪伴的城市探索,日子似乎一下子變得單調(diào)起來。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她,蘇霧,竟然開始依賴別人的陪伴了?
時間很快來到蘇霧生日這天。她從未特別慶祝過生日,通常只是自己買個小蛋糕,安靜地度過。今天她也沒告訴程晨,只是答應晚上去他家看最近拍的照片。
程晨住在一棟老式公寓的頂層,有個小小的天臺。當蘇霧按響門鈴時,開門的是趙陽。
"生日快樂!"趙陽大聲說,不由分說給了她一個擁抱。
蘇霧僵在原地:"你怎么知道..."
"程晨那家伙翻了你身份證復印件。"趙陽咧嘴一笑,"別生氣,他是為了這個。"
趙陽側(cè)身讓開,蘇霧看到客廳的墻上掛滿了照片——全是她和程晨這兩個月來在城市各處探險的瞬間。她在茶館專注記筆記的樣子,在市場嘗小吃時驚訝的表情,在碼頭迎著日出的側(cè)影...每一張都捕捉到了她從未見過的自己。
程晨從廚房走出來,手里端著點著蠟燭的蛋糕:"生日快樂,蘇霧。"
蘇霧站在原地,喉嚨發(fā)緊。蛋糕上的燭光在視線里變得模糊。
"你...什么時候拍的這些?"她指著墻上的照片。
"每次出門都會拍幾張。"程晨將蛋糕放在桌上,"但今天才剛洗出來。來,先許愿吹蠟燭。"
蘇霧機械地走到桌前,閉上眼睛。她能感覺到程晨和趙陽期待的目光,聞到奶油蛋糕甜膩的香氣。許什么愿呢?她腦海中閃過這兩個月的畫面——那些清晨的探索,午后的交談,深夜的寫作...
我希望...
她睜開眼睛,吹滅了蠟燭。趙陽歡呼著去開香檳,程晨則遞給她一個包裝精美的扁平方盒。
"打開看看。"他說,眼睛亮晶晶的。
蘇霧拆開包裝,是一本手工相冊。翻開第一頁,是她站在高樓上的那張剪影,下面寫著"第一天"。往后翻,每一頁都記錄著他們共同的回憶——在市場的第一杯茶,在老社區(qū)偶遇的小貓,在碼頭分享的熱包子...甚至還有她在暗房沙發(fā)上睡著的照片。
最后一頁是空白的,標題是"待續(xù)"。
"我不知道..."蘇霧的聲音哽住了,"我不知道你拍了這么多。"
"每一刻都值得記住。"程晨輕聲說。
趙陽適時地遞上香檳:"敬壽星!"
他們吃了蛋糕,喝了香檳,趙陽還講了不少程晨大學時的糗事。氣氛輕松愉快,蘇霧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笑,真正的笑,不是社交場合那種禮貌的嘴角上揚。
夜深了,趙陽借口有事提前離開,留下程晨和蘇霧在天臺上看星星。城市的燈光污染讓星空并不明顯,但夜風很舒服。
"謝謝你的禮物。"蘇霧抱著相冊,"我很喜歡。"
程晨靠在欄桿上:"我本來擔心太冒昧了。你那么注重隱私,我卻做了整面墻的照片展示。"
"是很冒昧。"蘇霧停頓了一下,"但...我不討厭。"
程晨轉(zhuǎn)頭看她,月光下他的輪廓格外分明:"蘇霧,你父親還健在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蘇霧身體一僵。她下意識地抱緊了相冊:"為什么這么問?"
"你公寓里那些未拆的禮物,上面都寫著'爸爸'。"程晨小心地說,"而且你從沒提起過家人。"
夜風突然變得有些涼。蘇霧沉默了很久,久到程晨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他活著。"她最終開口,聲音很輕,"但我們...不聯(lián)系。"
程晨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等待。這種不施加壓力的沉默讓蘇霧感到安全,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十二歲那年,媽媽生病去世。爸爸是醫(yī)生,卻沒能救她。"蘇霧盯著遠處的燈光,"從那以后,他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幾乎不再回家。我被寄養(yǎng)在姑姑家,直到上大學。"
"所以你恨他?"
蘇霧搖頭:"不...我只是不明白。媽媽走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每年生日和節(jié)日,他都會寄禮物來,但我從來不拆。上大學后,我換了地址,可他總能找到我。"
"他還試著聯(lián)系你?"
"偶爾。郵件,短信...我從不回復。"蘇霧苦笑,"很幼稚,對吧?"
程晨思考了一會兒:"我覺得...他可能和你一樣,不知道如何面對那種失去。"
這句話觸動了蘇霧心中某個角落。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爸爸也是受害者,也在承受失去至親的痛苦。
"也許吧。"她輕聲說,"但我花了這么多年筑起這堵墻,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推倒它。"
"不一定非要推倒。"程晨看著遠處的城市燈火,"可以從一扇小門開始。比如...回復一條短信。"
蘇霧沒有回應,但把這個建議記在了心里。他們靜靜地站在天臺上,各自沉浸在思緒中。夜風輕拂,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暖和希望。
"該回去了。"最終她說道。
程晨點點頭,送她到門口:"生日快樂,蘇霧。謝謝你讓我成為你這一年的一部分。"
這句簡單的話讓蘇霧心頭一熱。她抱著相冊,突然踮起腳尖,輕輕吻了吻程晨的臉頰:"謝謝你的相冊。還有...所有的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