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膝蓋緊緊抵著冰冷的地板,寒意仿佛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他低著頭,不敢抬起,即便如此,仍能清晰感覺到陸沉如炬的視線穩(wěn)穩(wěn)落在自己身上。
那視線里沒有一絲催促,也未曾移開,好似在耐心等待一件注定會發(fā)生的事情塵埃落定。這無聲的壓迫感,如同一把無形的枷鎖,讓林深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門鎖輕輕響了一聲,金屬滑軌緩緩啟動,發(fā)出細微清晰的聲響。有人進來了,腳步極輕,像是生怕驚擾了房間里凝固的空氣,是傭人。
她靜靜走進來,一言不發(fā),熟練沉穩(wěn)地將一張橡木桌推到房間中央。這張橡木桌看起來古樸厚重,桌面鋪著深色絨布,質地細膩柔軟,在燈光下隱隱泛著光澤。上面整齊擺放著幾份文件,每份都疊放得方方正正,最上方那份文件的標題清晰可見:《監(jiān)護人授權及財產(chǎn)托管協(xié)議》。那幾個字像冰冷的鐵刺,直直扎進林深心里。
陸沉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過去,身姿挺拔,氣質優(yōu)雅,仿佛房間里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他站在桌旁,抬手從西裝內(nèi)袋取出一支鋼筆。鋼筆是黑色的,金屬筆帽閃耀著冷峻的光芒,筆身微涼,觸手帶著絲絲寒意。他輕輕將鋼筆放在文件右側,動作輕柔鄭重,就像在安置無比珍貴的信物。
“簽字?!彼穆曇舻统翀远?,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林深終于動了。他雙手撐著墻,用盡全身力氣緩緩站起來,腳踝上的皮質鐐銬隨著動作摩擦出細微聲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他一步一步朝著桌子走去,腳步緩慢沉重,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擔,但他終究沒有停下。
他走到桌前,低頭看向桌面上的文件,紙張厚實光滑,邊角裁得極齊,仿佛在彰顯這份協(xié)議的嚴謹與不容置疑。
條款密密麻麻排列著,一共有二十三項。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第一條:“監(jiān)護人對被監(jiān)護人的人身、財產(chǎn)、醫(yī)療決策擁有完全處置權?!币环N強烈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關進籠子的鳥,失去了所有自由。
第二條:“被監(jiān)護人不得擅自離境、變更居所、從事未經(jīng)許可的職業(yè)活動?!边@一條條規(guī)定,就像一道道枷鎖,將他牢牢束縛。
第三條:“所有收入、作品版權、展覽收益歸監(jiān)護人統(tǒng)一管理。”他心中涌起一股憤怒,但更多的是無奈,他知道自己已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的目光停在第七條:“被監(jiān)護人需接受心理評估與行為矯正指導,配合監(jiān)護人指定的禮儀、語言、社交訓練?!弊x到這里,他只覺喉嚨發(fā)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協(xié)議首頁,用盡全身力氣用力撕下。紙張斷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在房間里回蕩,就像某種絕望的宣告。他將碎片用力甩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呼吸變得急促沉重,眼中滿是憤怒與不甘。
陸沉沒動,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眼神平靜深邃,仿佛早就預料到林深的這一舉動。
林深低頭看著那堆碎紙,心中五味雜陳。忽然,他緩緩彎腰,一片一片地將碎紙撿起來。他的手指還在滲血,每碰一次紙片,就在紙片邊緣留下淡紅的印痕,那血痕就像他破碎的心。他把碎片拼回原位,壓平,指尖微微發(fā)抖,那顫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掙扎與痛苦。
他不能賭,他輸不起。母親的手腕上貼著電極片,呼吸機連接著鼻腔,那蒼白虛弱的面容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十分鐘前的照片還在他腦子里,像燒紅的鐵烙進神經(jīng),讓他痛不欲生。一百八十萬,七十二小時窗口,體外支持不會永遠維持,母親的生命就像那風中殘燭,隨時都有可能被熄滅。
他閉了閉眼,試圖讓狂亂的心平靜下來。再睜開時,他的眼神變得決絕黯淡。他抬起右手,指尖蘸了掌心未干的血,在協(xié)議末頁的簽名欄按下指印。那紅色的指印歪斜模糊,邊緣像被水暈染過一般,就像一道傷口被拓印下來,觸目驚心。
陸沉看著那枚指印,終于向前走近一步。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拿起那支鋼筆,輕輕塞進林深手里。冰涼的金屬貼上掌心,那股寒意讓林深不禁打了個寒顫。
林深低頭,看見筆帽側面刻著一行小字:LinShen·2023。字體極細,像是用激光蝕刻上去的,與筆身融為一體,精致而冰冷。他記得這編號——最初那副鐐銬內(nèi)側,也刻著同樣的字符。原來從一開始,就不是臨時起意,是標記,是歸屬。他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打上標簽的物品,徹底失去了屬于自己的自由與尊嚴。他攥緊了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骨節(jié)分明,那是他在極力壓抑內(nèi)心的憤怒與反抗。
陸沉拿起協(xié)議,仔細檢查了指印位置,確認無誤后,他從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動作熟練從容。他快速簽署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穩(wěn)定清晰的沙沙聲,那聲音在林深聽來,就像命運的齒輪在無情轉動。簽完,他合上文件夾,抬眼看向林深,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資金已經(jīng)啟動匯款流程,陸氏國立醫(yī)學中心會在兩小時內(nèi)收到預付款。手術排期將在明日凌晨確認,你可以通過醫(yī)院官網(wǎng)查詢進度。”陸沉的聲音平靜沉穩(wěn),就像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林深沒說話,只是緊緊咬著嘴唇,嘴唇都被咬出了一道紅印,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無奈、還有對母親深深的擔憂。
“你母親的綠卡申請同步激活,術后康復期將在墨爾本安排專屬護理團隊。地址我已經(jīng)選好,靠近海邊,陽光充足。”陸沉繼續(xù)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自信。
林深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你說過,我可以查?!彼穆曇舾蓾硢?,仿佛許久未曾開口說話。
“當然。”陸沉將平板遞給他,“賬號和密碼都在上面。你可以隨時登錄系統(tǒng),查看她的生命體征、醫(yī)生排班、藥物記錄。每一項操作,都有留痕?!标懗恋难凵衿届o堅定,仿佛在向林深保證這一切都是真實可信的。
林深接過平板,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點開。他內(nèi)心充滿恐懼,怕看到母親更糟的樣子,那會讓他的世界徹底崩塌;也怕什么都沒變——那就意味著,這一切仍是騙局,他所做的犧牲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陸沉沒再說話,只對家政點了點頭,那眼神里帶著一種無聲的指令。
幾分鐘后,家政端著一只玻璃碗進來。碗是透明的,在燈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盛著淺褐色的甜湯,表面浮著幾片薰衣草花瓣,花瓣在湯面上緩緩旋轉,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那香氣清幽迷人,仿佛能驅散房間里的陰霾。她將碗放在畫架旁的小幾上,沒看林深,輕聲說:“先生說,您喜歡這個味道?!?/p>
林深沒動,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眼神冷冷地看著那碗甜湯。
他知道這是安撫,是獎勵,是馴化的一部分。
他的胃在抽搐,喉嚨干澀發(fā)痛,身體的本能在抗拒著這看似溫柔的誘惑。
他緩緩走過去,拿起勺子,金屬碰觸瓷碗發(fā)出輕微的響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舀起一勺,湯溫剛好,不燙不涼,送到嘴邊,那甜味順著舌尖蔓延開來,帶著花香,像某種溫柔的麻痹。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發(fā)燒,母親也會煮這樣的甜湯。那時母親溫柔地說:“喝了就不怕了?!笨涩F(xiàn)在,他更怕。怕這湯是真的關心,怕自己會在這份虛假的溫柔中沉淪;怕這花香是陷阱,會讓他失去最后的反抗意志;怕自己會漸漸習慣這種被安排好的溫柔,從此徹底淪為陸沉的傀儡。
他放下勺子,碗里還剩大半。花瓣靜靜浮著,像沉不下去的殘夢,在湯面上搖曳著,仿佛在訴說著他那破碎的夢想與無奈的現(xiàn)實。
陸沉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到林深面前,眼神平靜深邃。他抽出一張紙,動作干凈利落。
“這是你接下來的日程安排?!彼麑⒓埛旁谧郎希曇舻统翀远?,“每周二、四上午九點,禮儀老師會來教你西餐禮儀、酒會應對、公眾場合姿態(tài)管理。每周一、三、五下午兩點,語言教練指導你提升英語口語,重點是社交場景應用。周五晚上,心理顧問進行例行評估?!?/p>
林深盯著那張紙,眼神中充滿了憤怒與不屑。
“我不需要這些。”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倔強和反抗。
“你需要?!标懗链驍嗨?,聲音不容置疑,“你不再是美術學院的學生了。你是我的被監(jiān)護對象,未來會出現(xiàn)在我的社交圈里。你得學會怎么站,怎么笑,怎么端酒杯,怎么在一群陌生人面前,看起來像個體面人?!标懗恋难凵裰袔е环N高高在上的審視,仿佛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體面?”林深冷笑一聲,那笑聲中充滿了嘲諷與悲哀,“你是怕我丟了你的臉?”
“我是怕你傷害自己?!标懗谅曇舫料聛?,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警告,“你不配合,就會被規(guī)則淘汰。而淘汰的方式,從來都不溫柔。”
林深猛地抬頭,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他與陸沉對視著,仿佛要將心中的怒火全部噴射出來。
陸沉看著他,眼神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那眼神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林深喘不過氣來。
“你簽了字,就不再是自由人。但只要你遵守規(guī)則,你母親就能活著,你能畫畫,能見到她康復,能過一種安穩(wěn)的生活?!标懗恋恼Z氣中帶著一種誘惑,仿佛在為林深描繪著一幅美好的未來藍圖。
“安穩(wěn)?”林深聲音發(fā)顫,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那是憤怒與無奈交織的表現(xiàn),“你把我關在這里,拿走我的名字,我的選擇,我的尊嚴,然后告訴我這是安穩(wěn)?”
“世界從不給普通人選擇?!标懗琳f,語氣平淡冷酷,“你母親的命,你的自由,只能二選一。你選了,就別再質疑結果。”
林深后退一步,背抵住墻,仿佛身后的墻是他最后的依靠。他想反駁,想砸了那碗甜湯,想把協(xié)議撕得粉碎。可他動不了,他的身體像是被無形的枷鎖鎖住,無法掙脫。
血還在指尖凝結,指印還在紙上,編號還在筆上,母親還在ICU里等手術。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
陸沉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沒有一絲憐憫,轉身離開。門關上前,他說:“明天開始上課。別遲到?!蹦锹曇艟拖褚坏辣涞拿?,在房間里回蕩。
門鎖落定。林深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支刻著編號的鋼筆。他慢慢抬起手,看著筆身反射出的冷光,那冷光照在自己臉上,那道光很細,像刀刃,仿佛隨時都能割破他脆弱的防線。
他忽然抬起手腕,將筆尖抵在掌心舊傷的位置。皮膚微微凹陷,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一絲刺痛,但他沒有退縮。只要再用力一點,就能劃開??伤麤]動,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他知道,就算流血,也不會有人來救他,他只能獨自承受這一切痛苦。
窗外,暮色正一點點吞沒天空,天空變得越來越暗,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黑暗所籠罩。
玻璃碗里的薰衣草花瓣緩緩下沉,一片貼在碗壁,像被黏住的蝶,那蝶仿佛是林深自己的寫照,被困在這看似華麗卻又充滿束縛的牢籠里,無法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