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門口，望著那空濛的雨巷，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方才被那溫暖手臂扶住時，透過薄薄衣料傳來的溫度。
那溫和清潤的聲音，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眸……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一種久違的、陌生的暖意，悄然爬上冰冷的心口。
回到小樓，春桃見我臉色蒼白，抱著沾了泥水的宣紙，嚇了一跳，忙扶我坐下，又去熬煮驅寒的姜湯。
“小姐，您臉色不好，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春桃擔憂地問。
“沒事，”我搖搖頭，看著窗外依舊纏綿的雨絲，輕聲道，“只是……遇到了一個好心人?！?/p>
手指無意識地撫上懷中那疊被青衣隨從阿七撿拾整理好的宣紙，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人扶住我時，手臂傳來的沉穩(wěn)力道和暖意。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然而，幾天后，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xiàn)在了我的小院門前。
是那位青衣隨從，阿七。他依舊沉默寡言，恭敬地遞上一個細長的錦盒。
“我家公子說，那日見姑娘似乎有舊疾纏身，陰雨天尤為不適。此乃宮中御用的‘玉髓斷續(xù)膏’，于筋骨舊傷頗有奇效，特命小人送來，望姑娘笑納?！?/p>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執(zhí)行力。
宮中御用？我心頭一跳。那位公子的身份，絕非尋常富商。
“無功不受祿，如此貴重之物，民女愧不敢當?！蔽彝窬艿溃闹芯韪?。
阿七并未收回，只是微微躬身：“公子言道，不過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掛懷。藥膏留下，用與不用，全憑姑娘心意。告辭?！?/p>
說完，他將錦盒放在門邊的石墩上，轉身便走，干脆利落，絲毫不給我推拒的機會。
我看著那精致華貴的錦盒，如同捧著一個燙手山芋。最終，還是將它拿進了屋。
打開盒子，一股清冽怡人的藥香撲鼻而來，里面躺著一支瑩白如玉的瓷瓶，觸手溫潤。我猶豫再三，肋下那熟悉的陰痛再次襲來。
最終，還是取了一點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舊傷處。
一股溫潤清涼的感覺瞬間滲透肌膚，那糾纏不去的陰冷鈍痛，竟真的如冰雪消融般，迅速地緩解了。效果之好，令人咋舌。
這藥膏，連同那位神秘公子溫和卻疏離的關切，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開始留意起鎮(zhèn)上的消息，卻再未聽聞關于那位月白錦袍公子的任何訊息。他仿佛只是煙雨江南里一個驚鴻一瞥的幻影。
直到半月后，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后。春桃去河邊洗衣，我在小樓二層的畫室里，對著窗外一樹開得正盛的桃花，細細勾勒著花瓣的脈絡。
樓下傳來敲門聲。
我以為春桃回來了，并未在意。然而敲門聲持續(xù)，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耐心。我放下筆，下樓開門。
門外站著的，竟是那位青衣隨從阿七。他依舊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側身讓開。
他身后，站著那位月白錦袍的公子。他今日未撐傘，溫煦的陽光落在他清俊的眉宇間，更添了幾分朗潤。他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的卷軸。
“冒昧打擾姑娘。”他微微一笑，笑容溫和，令人如沐春風，“前日偶得一幅前朝林大家的《煙雨歸舟圖》殘卷，聽聞姑娘精于丹青，特來請教一二，不知姑娘可否撥冗一觀？”
他的理由找得如此自然妥帖，帶著對丹青同好的尊重，讓人難以拒絕。更何況，他幫過我，贈我良藥。
我遲疑片刻，側身讓開：“公子請進，寒舍簡陋，怠慢了?！?/p>
他步履從容地踏入小院，目光溫和地掃過天井里的古井和老梅，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欣賞的暖意。阿七則守在了門外。
畫室在二樓，臨窗明亮。我將那幅珍貴的殘卷在案上小心展開。煙雨朦朧的江面，一葉孤舟，意境悠遠空靈，筆觸精妙，確是真跡無疑。
我們便就著這幅畫，談論起筆法、意境、林大家的生平軼事。
他的見解獨到而深刻，引經據典，信手拈來，談吐間流露出的學識與氣度，遠非尋常讀書人可比。
我沉寂許久的心，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木，竟也生出幾分暢談的興致。時間在筆鋒墨韻間悄然流逝。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將畫室染上一層暖金色。
他忽然停下話語，目光從畫卷移開，落在我的發(fā)間。那里，簪著那支粘合過的羊脂玉簪。他的眼神專注而深邃，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清明。
“這簪子……”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似乎曾受過重創(chuàng)？”
我的心猛地一縮，手下意識地撫上簪子斷裂的接口處。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心頭。臉色不自覺地白了幾分。
他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看了我片刻。那眼神里沒有探究，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沉靜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理解。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細長的錦盒，打開。
盒內紅絲絨襯墊上，靜靜地躺著一支玉簪。通體無瑕，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溫潤內斂，瑩瑩生光。
簪頭雕琢成一朵半開的玉蘭，花瓣舒展，線條流暢靈動，仿佛帶著清雅的幽香。整支簪子沒有任何繁復的鑲嵌，卻于極簡中透出無與倫比的尊貴與雅致。
“此簪名為‘素魄’，”他將錦盒輕輕推到我面前，目光清朗溫和，如同窗外流淌的夕陽光輝，“玉質尚可，勝在清簡。姑娘氣質高華，此簪或可相襯一二?！?/p>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姑娘舊簪所承載的……不妨讓它隨風散去。人生在世，當如這玉蘭，破舊立新，自綻光華。”
我怔怔地看著錦盒里那支美得驚心動魄的玉簪，又抬頭看向他。
夕陽的金輝勾勒著他清俊的側臉輪廓，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著我蒼白而震驚的臉。他的話，如同帶著魔力的鑰匙，輕輕叩開了我冰封心門的一道縫隙。
“公子……此物太過貴重，民女……”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洞悉世事的了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儀：“一支簪子而已，何談貴重？在下不過覺得，它合該屬于姑娘?！?/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依舊按著肋下的手上，聲音更溫和了些，“玉髓斷續(xù)膏，當按時用。舊傷雖可愈，根基仍需固本培元。明日，我讓阿七再送些調理的丸藥過來。”
說完，他不再看我震驚的神情，優(yōu)雅起身，對著那幅《煙雨歸舟圖》殘卷微微頷首：“今日與姑娘論畫，獲益良多。多謝款待，告辭。”他轉身，步履從容地下了樓。
我僵立在原地，看著他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聽著樓下院門輕輕合攏的聲音。畫室里，只余下夕陽的暖光，桌上那幅珍貴的殘卷，還有眼前錦盒里那支散發(fā)著溫潤光澤的“素魄”玉簪。
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的簪身，那溫潤的觸感卻奇異地透著一絲暖意，沿著指尖，一路蔓延到冰冷了太久的心底。
破舊立新，自綻光華……他的話，如同投入深淵的火種，點燃了一絲微弱卻倔強的光。
自那日后，那位神秘的公子并未頻繁出現(xiàn)。但阿七卻成了小院的?？停羧钗灞闼蛠頄|西。
有時是上等的畫材，有時是珍稀的古畫摹本，更多時候是各種名貴滋補的藥材，都是固本培元、調養(yǎng)筋骨舊傷的。
每次放下東西，阿七都只簡單轉達一句“公子囑咐”，便立刻離開，絕不多言半句。
我推拒不得，只能默默收下。那些藥材效果極好，配合著“玉髓斷續(xù)膏”，我肋下的舊傷幾乎不再作痛，連帶著多年郁結的心氣都似乎疏解了許多，蒼白的臉頰漸漸有了血色。
春桃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對那位未曾謀面幾次的公子，充滿了感激。
日子在無聲的關懷中滑過，平靜之下，暗流涌動。
我偶爾會去鎮(zhèn)上的書局寄賣畫作，或是采買些日用。江南的春日，暖風熏人。
這日，我剛從書局出來，懷中抱著新得的幾本畫譜，走在熙攘的街道上。陽光正好，曬得人微微發(fā)懶。
忽然，一陣急促而刺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車夫驚慌的呵斥和行人的驚呼！
“讓開！快讓開！馬驚了！”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如同脫韁的野獸，在街道上橫沖直撞！拉車的駿馬雙目赤紅，口吐白沫，顯然徹底失控！
車轅上的車夫拼命勒著韁繩，卻徒勞無功！馬車正以雷霆萬鈞之勢，朝著我所在的方向猛沖過來！
周圍的人群尖叫著四散奔逃！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那沉重的車廂，失控的烈馬，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般籠罩而下！
肋下似乎又傳來那熟悉的斷裂劇痛，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仿佛又回到了靖王府那冰冷的玉石臺階上，絕望地翻滾墜落……
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驚鴻般掠至我身前！快得不可思議！帶著一股沉穩(wěn)如山的氣勢！
是那位公子！
他毫不猶豫地將我用力推向街邊的安全角落，力道精準而果斷！
同時，他身形一轉，面對那疾沖而來的驚馬和沉重的車廂，竟是不閃不避！
“公子！”我失聲驚呼，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他眼神一凜，閃電般出手！沒有花哨的動作，只是快！準！狠！一掌精準無比地劈在了驚馬的脖頸側面！
“噗！”一聲沉悶的鈍響！
那匹狂暴的驚馬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發(fā)出一聲悲鳴，巨大的身軀猛地一軟，前蹄跪地！
巨大的慣性帶著沉重的車廂向前沖滑，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最終，在距離他不到三尺的地方，轟然停下！塵土飛揚！
整個街道瞬間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煙塵緩緩散去。那位月白錦袍的公子依舊挺拔地站在那里，衣袂在激蕩的氣流中微微拂動，神色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徒手斃馬的壯舉，不過是拂去了一片塵埃。
他轉過身，幾步走到驚魂未定、癱坐在角落里的我面前，蹲下身。
陽光落在他清俊的側臉上，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有傷著？”他的聲音依舊溫和清潤，目光迅速而仔細地掃過我全身，帶著不容錯辨的關切。
我驚魂未定，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
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帶著擔憂的眼眸，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令人心安的氣息，一股強烈的酸澀和委屈毫無征兆地沖上鼻尖，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在靖王府，我為蕭景琰擋刀，滾落高臺，斷骨錐心，換來的是“莽撞”、“嘩眾取寵”的斥責，是他摟著柳如煙離去的背影。
而此刻，在這陌生的江南小鎮(zhèn)，一個萍水相逢、連姓名都不知的男子，卻毫不猶豫地擋在我身前，徒手攔下失控的馬車，只為護我周全。
巨大的反差，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我強裝的平靜。偽裝的堅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像個迷路受盡委屈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淚水洶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他沒有說話，沒有安慰，只是靜靜地蹲在我面前，任由我無聲地宣泄著積壓了太久的恐懼、委屈和痛苦。
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眸里，沒有不耐，沒有探究，只有一片包容的、令人沉溺的溫柔海。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抽泣聲漸漸低了下去。他用一方素白干凈的錦帕，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帶著一種珍視的味道。
“沒事了?！彼吐曊f，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有我在?！?/p>
這句話，如此熟悉。曾幾何時，蕭景琰也這樣對柳如煙說過?？纱丝?，聽在耳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分量。
不是敷衍，不是偏愛，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承諾。
他扶著我站起身。周圍的人群這才如夢初醒，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議論和驚嘆。
阿七不知何時已出現(xiàn)在他身側，低聲匯報著處理馬車和安撫車夫的事宜。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自然的保護姿態(tài)。
我點點頭，任由他虛扶著我的手臂，在阿七的開道下，穿過人群驚異的目光，朝著西角巷走去。
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劫后余生的心悸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交織在一起，沖擊著我冰封的心防。
回到小院，春桃見我臉色慘白，被一位氣度不凡的公子送回來，嚇得魂飛魄散。聽我簡單說了經過，更是后怕不已，對著那公子千恩萬謝。
他并未久留，只溫言叮囑春桃好生照顧我，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擔憂，有安撫，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深沉。然后便帶著阿七離開了。
那場驚心動魄的意外，像一塊投入湖心的巨石，徹底打破了我平靜的表象。
那位神秘公子一次次的出現(xiàn)，一次次的援手，一次比一次更深地侵入我冰封的世界。
我無法再將他視作偶然路過的貴人。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如此氣度，如此身手，一個名字，在我心底漸漸清晰——新帝登基未久，行事低調，傳聞他登基前曾多次微服游歷江南……
這個猜測讓我心驚肉跳。他是當今天子，謝珩。
春桃也隱約猜到了什么，憂心忡忡：“小姐……那位公子……他……”
“無論他是誰，”我打斷她，看著鏡中自己恢復了些許生氣的臉，眼神復雜，“他救了我的命，是事實?！?/p>
心底深處，那被強行壓下的悸動，卻如同雨后春筍，不受控制地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