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行至宮門前廣場。巍峨的宮門緩緩開啟,發(fā)出沉重而悠長的轟鳴。紅毯從宮門內(nèi)一直鋪到丹墀之下,比街上的紅綢更顯華貴,也更顯森嚴。
一名身著內(nèi)侍總管服飾的老太監(jiān)已立在階前等候,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容,聲音尖細:“恭迎少帥凱旋!陛下有旨,少帥及麾下將士勞苦功高,特賜宮門卸甲,入金殿受封!”
宮門卸甲。
這四個字,讓蕭長歌身后三百鐵騎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甲胄,是軍士的第二生命,是沙場搏殺的依憑,更是軍魂所系。在宮門前卸下,是極大的羞辱與不信任。
陸錚臉色一沉,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被蕭長歌一個冷冽的眼神止住。她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銀甲鏗鏘。落地無聲,只有腳下的積雪微微下陷。
“謝陛下恩典?!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穿透了廣場上的寂靜,“然,甲胄乃軍士之魂,沙場之依。北境將士,甲不離身,刀不離手。此乃蕭家祖訓,亦為軍規(guī)鐵律。請公公回稟陛下,蕭長歌攜三百親衛(wèi),愿甲胄入殿,以全將士尊嚴,亦顯陛下體恤邊軍之心。”
她的話語平靜,卻字字如鐵,擲地有聲。那內(nèi)侍總管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張了張嘴,看著眼前這位年輕女將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以及她身后三百鐵騎無聲散發(fā)的凜冽殺意,最終一個字也沒敢反駁,只慌亂地躬身:“是…是…老奴這就去回稟,這就去……” 轉(zhuǎn)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回了宮門。
蕭長歌不再看那內(nèi)侍狼狽的背影,挺直脊背,率先邁步踏上那猩紅刺目的御道。銀甲摩擦,發(fā)出沉重而富有節(jié)奏的金屬聲響,三百鐵騎緊隨其后,腳步聲踏碎了宮苑的寂靜。
肅殺之氣,凜然如刀,直逼金鑾殿。
金鑾殿內(nèi),九龍金漆寶座高踞。年近古稀的皇帝身著明黃龍袍,端坐其上,臉上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疲憊和一種深藏不露的審視。他身旁侍立著太子謝琰,面容俊朗,眼神卻帶著幾分輕佻與算計,目光時不時瞟向殿下某個位置。
殿內(nèi)文武百官分列兩班,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殿門處那一道逆著光緩緩踏入的身影。
蕭長歌卸下了披風,一身銀甲在殿內(nèi)輝煌的燈火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澤。她按劍而行,步履沉穩(wěn),每一步落下,都讓殿中那刻意營造的浮華氣息為之震顫。她身后,三百鐵騎止步于殿門之外,但那無形的煞氣已然彌漫進來,壓得許多文官呼吸不暢。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穿透人群,精準地釘在文官隊列前排那個身著錦繡華服的青年身上,沈修。
三年未見,他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身形拔高了些,面皮白凈,眉眼間添了幾分屬于京城貴公子的風流倜儻,卻也多了些被權(quán)勢浸染的疏離與……一絲刻意回避的閃躲。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但蕭長歌清晰地捕捉到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正微微蜷縮著,無意識地捻著華美官袍的袖口。
皇帝渾濁的目光在蕭長歌身上停留片刻,掠過她肩甲上幾道深刻的刀痕,臉上擠出一絲堪稱溫和的笑容:“愛卿平身。三年戍邊,力拒北狄,揚我國威,實乃社稷之幸!來人,宣旨——”
“陛下!”
一個清朗,卻帶著明顯急促和決絕的聲音驟然響起,硬生生打斷了皇帝的話頭,猝然刺破了殿中本就緊繃的氣氛。
是沈修。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動作大得甚至帶起了一陣風,撩動了他華貴的衣袍下擺。他面向皇帝,深深躬下身去,脊背彎折成一個近乎卑微的弧度,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卻又異常清晰地響徹整個大殿:
“臣沈修,斗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臣……臣與蕭少帥的婚約,乃是幼時長輩戲言,實非臣之本意!臣……臣心中早已另有所屬!懇請陛下恩準,臣欲……尚鳳陽公主!”
“尚鳳陽公主”五個字,在死寂的金鑾殿中轟然炸響。
嗡——
殿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驚愕、鄙夷、幸災樂禍、難以置信……齊刷刷地從沈修身上,轉(zhuǎn)向了殿中央那個孤身挺立的少女將軍。
蕭長歌的身體,在那一剎那,只有一種麻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四肢百骸,凍結(jié)了血液,凝固了呼吸。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沈修那句“幼時戲言”,“另有所屬”,“尚鳳陽公主”在瘋狂地回蕩。
她依舊站得筆直,只有離她最近的人,才能看到她按在腰間佩劍劍柄上的那只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猙獰地凸起。
那身浴血無數(shù)的銀甲,此刻仿佛成了最沉重的枷鎖,將她的尊嚴牢牢鎖住,置于眾目睽睽的審判之下。蕭家三代鎮(zhèn)守北境,滿門忠烈,父兄血染黃沙換來的赫赫威名,在這一刻,被沈修輕飄飄的“戲言”二字,徹底踩進了泥濘里,任由這滿殿的朱紫權(quán)貴無聲地踐踏嘲笑。
一股鐵銹般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她死死咬住牙關(guān),將那股翻騰的氣血壓了回去。目光抬起,越過沈修那深深躬下不敢與她對視的脊背,直直射向高高在上的皇帝。
皇帝臉上那絲偽裝的溫和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幾乎看不出情緒的平靜。他渾濁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掃過沈修,又落回蕭長歌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太子謝琰的嘴角,則難以抑制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快意的嘲弄。他甚至微微側(cè)頭,對著身旁一個心腹低語了一句什么,引來對方同樣壓抑的低笑。
無聲的羞辱,比任何唾罵都更刺骨。
沈修依舊維持著那個鞠躬的姿勢,身體在微微發(fā)顫,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恐懼。他不敢抬頭看蕭長歌一眼,只是用更大的聲音重復,仿佛在說服自己,也仿佛在向皇帝和太子表忠心:“臣傾慕鳳陽公主已久,一片赤誠,天地可鑒!懇請陛下成全!”
蕭長歌的瞳孔深處,那點屬于“血衣羅剎”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幽冷火焰,終于徹底點燃。她緩緩地,松開了緊握劍柄的手。那細微的動作,卻讓殿中幾個武將本能地繃緊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