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市中心黃金地段的豪華公寓頂層,燈火通明,卻彌漫著一股與奢華裝潢格格不入的沉重氣息。寬敞的客廳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疾病特有的衰敗氣息,沉沉地壓在心頭。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室內(nèi)卻如同一座壓抑的孤島。林敘白派來的私人醫(yī)生剛剛做完詳細的檢查,帶來的是不容置辯的噩耗:癌細胞已全身廣泛轉(zhuǎn)移,肺部功能衰竭,晚期中的晚期,時日無多,藥物只能勉強緩解痛苦。張建國蹲在客廳巨大的落地窗與昂貴沙發(fā)之間的墻角,抱著頭發(fā)花白的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指縫間漏出,充滿了絕望和無助。王素芬躺在臨時布置的、鋪著干凈柔軟被褥的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包裹著松弛皮膚的骨頭,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尖銳的嘶鳴,仿佛拉扯著生命最后一絲脆弱的絲線,每一次起伏都牽動著房間里每個人的神經(jīng)。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映照在她枯槁的臉上,形成一種凄涼而殘酷的對比。
林薇的電話幾乎是立刻就瘋狂地打了進來,鈴聲尖銳刺耳,一遍又一遍,帶著歇斯底里的意味。我走到陽臺接起。 “蘇晚!你想干什么?!”聽筒里傳來她尖利如刀的尖叫,穿透耳膜,“讓他們滾!讓他們立刻滾出你的地方!你想惡心我是不是?!想讓我在全城人面前難堪,變成天大的笑話?!收起你那套假惺惺、裝好人的嘴臉!否則……”
“否則如何?”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打斷了她歇斯底里的咆哮,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張建國和王素芬?!蔽仪逦啬畛雒郑缤谛x一份無可辯駁的判決書,“你的母親,”我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如同重錘,“肺癌晚期,醫(yī)生剛剛確診,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骨髓和腦部,可能……撐不過這個月底了。張叔和王姨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最后的時間里,看看他們二十多年未見的親生女兒。林薇,這是你最后的機會。見,或者不見,選擇權(quán)在你。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電話那頭瞬間只剩下粗重混亂、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低沉嗚咽,像一頭被困在陷阱里絕望的小獸,然后猛地被掛斷,留下一串冰冷的忙音。
公寓的燈,自此常常亮到深夜。我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應(yīng)酬和會議,盡可能早地趕回來。王素芬的病痛發(fā)作越來越頻繁,劇烈的咳嗽撕扯著胸腔,止痛藥的效果越來越差,如同杯水車薪。她蜷縮在寬大的床上,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地攥著被單,指節(jié)泛白,發(fā)出痛苦壓抑的呻吟,額頭上布滿冰冷的虛汗。我笨拙地擰干溫熱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滾燙的額頭和冰涼汗?jié)竦氖中?,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動作傳遞一點點安撫。老人常常陷入昏沉的夢囈,口中模糊不清地念叨著:“乖囡……囡囡不怕……媽媽在……媽媽在……” 一只粗糙得如同百年老樹皮般的手,無意識地、卻異常用力地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仿佛抓著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身體微微一僵,心頭涌上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感——厭惡?排斥?還是……一種莫名的連接?最終,我沒有掙脫,只是默默地坐著,任由那只陌生卻又帶著奇異微弱血緣溫度的手緊緊攥著。手腕上那條鉑金手鏈冰涼堅硬地硌著皮膚,心里卻像被塞滿了沉重、酸脹、難以言喻的悲憫和一種對生命脆弱性的深深無力感,沉甸甸地壓著,幾乎喘不過氣。窗外的霓虹變幻,映照著我們?nèi)巳缤贿z忘在世界角落的剪影。
一個深夜,王素芬難得地清醒了片刻。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的眼睛費力地轉(zhuǎn)動著,最后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看了很久很久,像是在努力辨認著什么,又像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一絲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極其艱難地浮現(xiàn)在她干裂灰白的嘴角:“閨女……長得……真好看……心……也好……” 她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想抬起來。我俯下身,輕輕握住那只冰冷得幾乎沒有生氣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頰邊。粗糙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觸感帶來強烈的沖擊,卻又傳遞著一種生命盡頭的微弱暖意。
“……謝謝你……替我……照顧薇薇……” 她的聲音嘶啞微弱,像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她殘存的全部力氣,“她……性子左……從小……就倔……擰……認死理……像個……小炮仗……一點就著……苦……苦了她……” 大顆渾濁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順著她深陷的眼角滑落,滾燙地滴在我握著她手的手背上,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皮膚,更灼燒著心靈。鈍刀在心口來回拉扯的痛楚驟然加劇。一位母親在生命的盡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為她那個滿身尖刺、對她充滿怨懟的女兒,笨拙地道歉,卑微地托付給一個“外人”。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感,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了下來。
也許是被那滾燙的淚水驚動,也許是一種冥冥中的血緣牽引。就在這一刻,公寓厚重的大門,被從外面輕輕推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一個蜷縮的身影出現(xiàn)在昏暗的玄關(guān)陰影處——是林薇。她沒有進來,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一只手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昂貴的羊絨大衣前襟被洶涌而下的淚水浸濕了一大片深色痕跡。微弱的光線從客廳透出,勾勒出房間里蘇晚俯身握著母親枯手的背影輪廓。而母親王素芬那句用盡力氣擠出的、嘶啞破碎到極致卻清晰無比的遺言——“替我照顧薇薇…她性子左…苦……”——如同九天驚雷,在她腦海里轟然炸響!多年來精心構(gòu)筑的、用怨恨、嫉妒和被剝奪感筑起的、堅硬冰冷的高墻,在這一瞬間轟然坍塌,碎成齏粉!那句“苦了她”,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她所有自以為是、怨天尤人的借口!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她并非無人惦念的棄子!
一聲壓抑不住的、仿佛從靈魂最深處撕裂開來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低泣聲,終于沖破了死死捂住的嘴唇,驚動了屋內(nèi)的人。林薇像一只被無形的箭矢射中的鳥,猛地撞開了虛掩的門,踉蹌著撲到病床前,“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柔軟的地毯上,爆發(fā)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痛哭:“媽——!媽——!是我啊!媽!” 她把臉深深埋進母親蓋著的被單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絕望的、帶著無盡悔恨的哭喊聲在寂靜的公寓里絕望地回蕩,“對不起……媽……對不起……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是我狼心狗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病成這樣……我不知道您一直在找我……我不知道您這么苦……對不起……媽……我對不起您??!” 所有的尖刺、算計、精致的偽裝,在這一聲聲泣血椎心的懺悔中,碎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個被滔天悔恨淹沒的、失而復(fù)得卻又即將徹底失去的女兒。她緊緊抓住母親那只枯瘦的手,仿佛想抓住流逝的生命,哭聲撕裂了夜的寧靜。
我默默地站起身,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輕輕地帶上了房門,隔絕了那令人心碎的哭聲??吭诳蛷d冰冷的墻壁上,望著窗外沉沉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無聲地、長長地吁出一口積壓在胸中長達三年的濁氣。仿佛卸下了壓在心口、靈魂上長達二十多年的千斤重擔。血緣的糾葛與命運的荒誕,在這一刻,歸于一種沉重卻平靜的終點。鉑金手鏈在腕間傳來熟悉的微涼,窗外的霓虹在淚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