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里那股混合著布匹、煤油、咸菜和灰塵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羅承建熟門熟路地直奔肉案。案板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誘人的油光。
“同志，來五斤五花肉！” 他聲音洪亮，底氣十足。
營業(yè)員抬頭瞥了他一眼，但還是麻利地操起油膩的砍刀。
刀光閃過，一大塊肥瘦層次分明、紅白相間的五花肉被切了下來，扔在油膩的秤盤上。秤砣滑動，準準地壓在了五斤的星子上。
“五斤整，六塊五！” 營業(yè)員報數。
羅承建眼尖，瞄到旁邊角落里堆著幾根剃得沒什么肉、價格便宜的大棒骨，骨頭縫里還連著點筋頭巴腦?！巴?，那骨頭怎么賣？”
“骨頭？兩毛一斤，你要？”
“給我來兩根！” 羅承建趕緊補充。兩根粗壯的大棒骨又上了秤，一塊二毛。
肉和骨頭，放進背簍。接著是副食品柜臺。雞蛋！他盯著籮筐里堆得小山似的雞蛋，眼睛放光
羅承建心算飛快：“來五十個！” 話出口又覺得有點太扎眼，改口，“不，來四十個吧！” 四十個雞蛋，沉甸甸地裝了滿滿一大籃子，花了兩塊。
輪到糖果柜臺，玻璃罐子里五顏六色的水果糖和那印著藍兔子的大白兔奶糖散發(fā)著甜蜜的誘惑。羅承建仿佛已經看到笑笑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水果糖，大白兔，各來一斤！” 半斤水果糖花花綠綠一大包，大白兔奶糖那獨特的香甜氣息更是勾人。又是一塊八毛錢花了出去。
最后是布料柜臺。那塊清爽的淺藍色“的確良”布還掛在那里。羅承建走過去，用手指捻了捻那光滑微涼的料子。
羅承建心里盤算著，昨天買了三尺，做件上衣大概夠，褲子就懸了。他咬了咬牙：“再來六尺！” 七塊二毛錢又遞了出去。加上昨天那三尺，九尺布，夠給歡歡做一身還有余富。
他心里有點發(fā)虛，成衣太貴，只能委屈她自己動手了。這年頭，家家戶戶女人都自己裁剪縫紉，歡歡手藝好像還不錯？他努力回憶著，印象有點模糊。
他又零零碎碎買了些家里缺的日用品：印著紅雙喜的搪瓷臉盆（舊的那個漏了）、幾個粗瓷碗和幾雙竹筷子（家里碗筷都豁口了）、兩條印著鴛鴦的枕巾（舊的磨破了）、一支中華牙膏（家里一直用鹽刷牙）……林林總總，又花了近三塊錢。
當他把所有東西塞進背簍，重新背起來時，分量比來時只輕了一點點（日用品不重，但肉、骨頭、雞蛋很壓秤）。他臉上卻洋溢著近乎傻氣的笑容，每一步都走得踏實有力。
推開自家院門時，夕陽的余暉把院子染成一片溫暖的金紅。羅承建放下背簍，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像個急于獻寶的孩子，嘴里不停地解釋著。
“歡歡，笑笑！我回來了！” 他臉上洋溢著笑容。
“大棒骨！燉湯！補鈣！你和笑笑都得補！”
“雞蛋！四十個！管夠！每天煮幾個！”
“糖！水果糖！大白兔！笑笑，你的！” 他把那兩包糖塞到有些呆住的女兒手里。
“布！淺藍的的確良！這回夠做一身了！就是……得辛苦你自己動手……” 他拿起那卷光滑的布料，有點不好意思地看向林歡歡。
“還有臉盆、碗筷、枕巾、牙膏……家里缺的都補上點！”
他絮絮叨叨，每拿出一件，都解釋一遍用途和必要性，仿佛在為自己這“大手大腳”的花銷尋找最合理的注腳。
林歡歡站在堂屋門口，靜靜地看著他把那些東西一件件擺在地上，像在展示一個過于豐盛的夢境。
笑笑攥著那兩包糖，眼睛瞪得溜圓，看看糖，又看看羅承建，小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水果糖的彩色糖紙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
羅承建看著女兒的反應，心都化了。
隨后羅承建又將今天剩下的四十多塊全給了林歡歡，林歡歡看著手里的巨款，纖手微微顫抖，羅承建憨憨笑道，“這錢你都收好了，這下你算是有點兒保障了，我保證以后肯定不會再干蠢事兒了，但是現(xiàn)在你不一定信，不過沒關系，以后你就看我表現(xiàn)就行了?！?/p>
林歡歡有些不知所措，結婚這幾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能支配這么多的錢。
林歡歡眼神復雜的看向笑嘻嘻的羅承建，“你……我能信你嗎？”
“當然了！歡歡，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好好養(yǎng)著。給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就行了。其他的就全都交給我就行。我以后一定盡力補償你?！?/p>
林歡歡看著眼前的男人沒有回應，仿佛又回到了那決定命運的水庫，心道承建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了……。
見著林歡歡不回應，羅承建也不強求，抱著手里攥著糖的小棉襖美美的道，“笑笑，叫我一聲爸爸行不？爹，爹的我都感覺把我叫老了?！?/p>
笑笑疑惑的看著羅承建，但是自己親爹的簡單要求就滿足他，脆生生的叫了一聲爸爸，可把羅承建美壞了?！鞍パ窖剑⌒πφ婀?，爸爸明天給你買……買別的好吃的！好不好？”笑笑點頭。
林歡歡輕哼一聲，“你還整上洋活兒了……”，羅承建嘿嘿傻笑兩聲，也不反駁，只覺得渾身充滿了干勁。
他擼起袖子：“你們等著，我這就做飯！大骨頭湯！包香的?！?/p>
灶房里很快響起鍋碗瓢盆的協(xié)奏曲。
羅承建把一根大棒骨剁開，焯水洗凈，扔進大鐵鍋里，加入幾片姜，大火燒開，撇去浮沫，再轉小火慢慢咕嘟著。骨頭湯濃郁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霸道地鉆出院落，飄向暮色四合的村莊。
“笑笑乖，爸爸給你變好吃的！” 他抱著女兒去了灶房。大骨頭湯已經燉得奶白濃郁，香氣撲鼻
窗外飄進來的飯菜香氣，灶房里父女倆模糊的說話聲和笑笑偶爾清脆的笑聲……這一切都像溫暖的潮水，無聲地、持續(xù)地沖刷著她心底那座堅固的冰壘。
她慢慢收攏手指，將那疊錢緊緊攥在手心，攥得指節(jié)都發(fā)了白。她閉上眼，一滴滾燙的淚毫無征兆地滑出緊閉的眼瞼，迅速消失在衣襟里。
承建……她無聲地在心底呼喚，希望……這一次，你不會再讓我失望了。
桌上擺著兩大碗奶白濃郁、飄著油花的大骨頭湯，一小碟香氣四溢五花筍條，還有一盆米飯。飯菜的香氣濃郁得化不開。
羅承建殷勤地給林歡歡盛了一大碗骨頭湯，湯里還特意放了好幾塊帶著筋膜的棒骨肉：“歡歡，多喝點湯，補身子！” 又夾了一大筷子油亮的炒肉放進她碗里，“吃肉！你現(xiàn)在可是一個人吃兩個人補！”
林歡歡低著頭，小口喝著湯，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他夾過來的肉吃了。
笑笑則吃得小嘴油光光的，羅承建一邊喂著笑笑一邊狼吞虎咽的吃著，胃里被熱乎實在的食物填滿，身體里流失的力氣似乎也在一點點回來。
他一邊吃，一邊偷偷觀察著林歡歡的臉色?；椟S的油燈下，她的側臉似乎柔和了些許，雖然依舊沉默，但眉宇間那股化不開的郁結之氣，似乎被這溫暖的飯菜香氣驅散了一點點。他心頭微松，胃口也更好了。
吃過飯，羅承建手腳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他把買回來的五花肉裝好，又從那籃雞蛋里數出一半，放進破的竹籃里。
“歡歡，我?guī)c肉和雞蛋去趟老宅，給爹娘。” 他提著籃子，對正在灶臺邊慢悠悠擦著手的林歡歡說道。
林歡歡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沉思片刻抬眼看了看籃子里的東西，又看了看羅承建，低低“嗯”了一聲，算是應允。
羅承建到了老宅，“爹，娘！” 羅承建喊了一聲。
羅振華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掃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重重地吸了一口煙。田梅倒是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臭小子，吃了沒？這大晚上的……”
羅承建把籃子遞過去：“娘，給您和爹帶了點東西。” 他遞出籃子露出里面肥厚的五花肉和滿滿當當的雞蛋。
昏暗中，田梅的眼睛掃了一眼聲音都拔高了幾分：“你小子！哪來的這么稀罕東西？不能去找振云家要的吧？臉還要不？”
“嗨嗨！不是！你大兒子技術高超，釣魚賣的錢給你買的，孝敬您老的。希望以后我爹再動手的時候您老能攔一攔?！?/p>
蹲在屋檐下的羅振華也猛地直起了腰，煙桿都忘了抽，渾濁的眼睛銳利地盯住兒子，聲音低沉得像磨砂紙，
“混賬東西！老子打你是你該打！這撈魚能掙多少錢？還跑你老子這兒來假大方了！拿回去，人家歡歡好不容易留下了，你不給人家伺候好好的，還往出拿東西，就不怕人家誤會？”
“我和歡歡說了，再說我孝敬的你還不拿著，給你兒子逼急眼了，以后你要都沒有！”
“老子看你皮還是沒緊利索，要不再給你緊緊？”
“不用了！不用了！這還沒好利索呢！要是身上沒傷一天至少多掙十塊錢?！?/p>
“你就吹吧！你??！”田梅搖了搖頭無奈道。
“行了，我爹和我媽我也就不客氣了，這兩天連釣魚再賣魚，我是真累了，沒工夫和您二位犟了。反正你們就放心吃，你們不吃那倆混小子還吃呢。”
“對了！那讓倆小子少吃點！別和麗麗爭，人家小姑娘又吃不了多少，麗麗吃飽了再讓他倆吃?！?/p>
“多的就不說了吃吧，吃沒了我再去買，爹、媽你們兒子回家睡覺了。真累了……”羅承建確實是累了，不僅是身體上，這兩天精神也一直緊繃著，這會兒關系眼看著緩和下來了，好好睡一覺先。
二老注視著緩緩離去的大兒子，田梅看向羅振華道，“行了，別看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去伺候地呢。承建至少沒給振云家丫頭送去，給你送來了就吃吧。承業(yè)、承兵還有麗麗都有日子沒見葷腥了，吃的那魚算啥，哪能和豬肉比啊……咱養(yǎng)的那老母雞下的蛋都留著給歡歡了雖然她沒吃到，但是也算苦了這仨小的了……”
羅承建回到家里，林歡歡正眼巴巴的望著他，羅承建立馬嚴陣以待、挺胸抬頭、裝模作樣的敬了個禮，“報告首長，途中沒去不該去的地方！，二等兵羅承建，順利完成任務，請求首長指示！”
聽了羅承建的話又看到他這副滑稽的樣子林歡歡到底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那……那就睡覺吧……”
“是！二等兵羅承建，嚴格遵從首長命令！”說完將那底子精薄的鞋一踢，往炕上一撲，沾到枕頭瞬間就被困意侵蝕，眼皮子打架，也沒力氣逗林歡歡了，秒睡！
林歡歡看著秒睡的羅承建嘴角微微上揚，這羅承建……長了張好嘴……沒再多想，今天羅承建塞給她的錢，她覺得已經可以某種程度上證明，他應該不會再去纏著那狐貍精了，而且剛剛自己啥也沒說，他就主動開口解釋，為了讓她安心，這樣……就挺好的……
于是心情暢快不少的林歡歡，哄著女兒笑笑，母女一同進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