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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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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承建那一聲帶著血腥氣的嘶吼還在灼熱的空氣里震蕩,他整個人已經(jīng)不管不顧地?fù)涞?,雙臂如同鐵箍,死死環(huán)抱住林歡歡纖細(xì)的小腿。

滾燙的泥地烙著他的膝蓋和裸露的腳踝,汗水混合著淚水在他臉上沖出泥溝,他不管。他只知道,這雙腿,這個人,他死也不能再放開!

“不行!不行!我說什么也不會讓你離開的!” 他的臉緊貼著林歡歡腿上那件洗得發(fā)薄的舊褲子布料,聲音悶在里面,破碎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執(zhí)拗,“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啊……對不起……對不起……”

林歡歡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瘋子般的舉動驚得渾身僵硬。手腕被攥過的骨頭還在隱隱作痛,腳踝被他鐵鉗般的手臂箍得生疼。

毒辣的日頭毫無遮擋地潑灑下來,曬得她裸露的脖頸和手臂火辣辣的,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進(jìn)眼睛里,又澀又疼。

她懷里還緊緊護(hù)著被嚇壞了的羅笑笑,孩子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她耳邊尖利地刮著,刮得她心肝都在顫。

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像巖漿一樣在她胸口翻滾、沸騰。

他上午才搶了自己補身子用的雞蛋!

這個念頭如同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家里的米缸,早已見了底。那點可憐巴巴的糙米,還是上次她媽來,塞給她的。

灶房里,除了幾個干癟的紅薯頭,連一點油星子都找不到。她懷著孩子,肚子里這個小的要營養(yǎng),身邊這個大的要吃飯,她自己呢?

身體一天比一天沉,走幾步路就眼前發(fā)黑,手腳發(fā)軟??蛇@個她名義上的丈夫,她的天,她的依靠,他在做什么?

他從家里拿出東西的次數(shù),自己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一捧新碾的米,說是給爹娘嘗嘗,轉(zhuǎn)頭就送到了村西頭羅伊蕊家;隊里剛分下來的半斤菜籽油,還沒等捂熱乎,就“借”出去給羅伊蕊家炒菜用了;甚至春天,她娘家省吃儉用送來給她補身子的半斤紅糖,他也能舔著臉,偷偷挖走一大半,包在舊報紙里塞給那個所謂的村花!

家徒四壁,空空蕩蕩。鍋是冷的,灶是涼的,心更是早就涼透了。

家里已經(jīng)連一丁點能吃的東西都沒了,她還懷著孕!縱然她林歡歡能忍,能像頭老黃牛一樣任勞任怨,可孩子呢?肚子里這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呢?她自己的身體呢?

還有笑笑……林歡歡低頭看著懷里哭得渾身抽搐、小臉憋得通紅的女兒。孩子那雙盛滿純粹恐懼的大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個抱著她娘腿、狀若瘋魔的父親,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笑笑那驚恐的樣子,讓她更是下定了決心——必須走!必須回娘家!

雖然回去有些丟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還要帶著個小的,肚子里揣著個沒出世的,回去靠娘家養(yǎng)活……這臉面算是丟盡了??赡樏嬷祹讉€錢?能當(dāng)飯吃?能讓孩子活命?

她回娘家沒人搶她的勞動成果,還有刀子嘴豆腐心的爹娘!她林歡歡只是懷孕了,又不是殘廢了!只要肯動手,肯下力氣,幫人縫縫補補,喂雞喂豬,掃掃院子,總能換口吃的!

她再也不要在這所謂的“家”里,受這沒完沒了的窩囊氣,看這賤骨頭的男人,為了別的女人掏空自己的家底,還要忍受他時不時的冷眼和嫌棄!

那個當(dāng)初在冰冷刺骨的水庫里,不顧所有人勸阻,像頭發(fā)怒的獅子一樣跳下去,把她從死神手里硬生生拽回來的羅承建,早就死了!

那個渾身濕透,凍得嘴唇發(fā)紫,卻對著驚魂未定的她,咧開嘴,露出一個傻乎乎又無比燦爛的笑容,撓著頭說:“我爹媽不會起名,給我起名‘承建’,嘿,我自個兒也覺得我這人有點‘成賤’呢!沒事兒就愛管點閑事兒……” 那個眼神清澈明亮、帶著赤誠熱氣的羅承建,早就被他自己親手埋葬了!

心中翻涌著無限酸楚、委屈和決絕的林歡歡,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把腿從羅承建那鐵箍般的雙臂里抽出來。她一手緊緊摟著哭得快背過氣的笑笑,一手用力去掰羅承建死死扣在她腿上的手指。

“放開!羅承建你給我放開!”她的聲音因為用力而尖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這次我和笑笑一塊回娘家,也不在家里受你羅大少爺?shù)母C囊氣了!你不是喜歡去纏著那臭女人么?去吧!這次我林歡歡也不攔著你了!”

她每說一句,心就像被刀剜一下,可那決絕的念頭卻更加堅定:“你不喜歡笑笑,我把笑笑也帶走了!你自己在家,無論弄到什么東西給那臭女人送去,也不會有人攔著你了!這樣不好嗎?”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混合著汗水,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蒸騰起一小片濕痕,又迅速被烈日烤干。

羅承建被她的話刺得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泥土,狼狽不堪。他看著林歡歡那雙因為憤怒和絕望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過氣。

“不是!不會!歡歡,你別這么說!”他急切地?fù)u頭,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錯了!真的知道錯了!你別走成嗎?我發(fā)誓,我再也不去找她了!再也不拿家里東西了!我好好干活,好好養(yǎng)活你們娘仨!歡歡,你信我一次,就一次!”

他抱著她腿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歡歡本就身體虛弱,又氣又急,被他這么死死抱住,更是掙脫不得。

炎炎烈日下,汗水早已濕透了她的后背,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悶熱得讓人窒息。羅承建那滾燙的身體貼著她的小腿,更是讓她煩躁不堪。

“羅承建!你趕緊給我放開!”她氣得渾身直顫,聲音拔得更高,帶著哭腔,“這大熱天的!你不嫌熱我還嫌熱呢!你突然發(fā)什么瘋?趕緊放開!”

她用力掰著他青筋凸起的手指,指甲甚至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劃出了幾道白痕。

羅承建卻像是感覺不到痛,反而把頭埋得更低,悶聲悶氣地耍起了無賴:“不行!除非你答應(yīng)我不走!不然我絕不放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放!反正我賴著呢,你也知道,我就抱著你的腿,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放開,我這么大坨兒,你也拖不動,肯定走不了!”

這無賴又執(zhí)拗的話,徹底點燃了林歡歡積壓多年的委屈和悲憤。

她掙扎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整個人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癱軟下來,抱著哭得聲音嘶啞的笑笑,一屁股坐在了滾燙的地上,放聲大哭。

“你個賴種!天殺的冤家!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呢!”她哭得肝腸寸斷,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我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這輩子攤上你這么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那凄惶無助的哭聲,比任何捶打都更讓羅承建心痛如絞。

他慌了神,連忙松開一只抱著她腿的手,胡亂地在自己的后腰那件汗?jié)癜l(fā)黃的背心上蹭了蹭沾滿泥土和汗水的手掌,然后才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伸向林歡歡布滿淚痕的臉頰。

粗糙的指腹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泥土的顆粒感,輕輕地、笨拙地試圖替她擦拭那洶涌的淚水。

“歡歡,你別哭啊~”他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一種他自己都陌生的、笨拙的溫柔,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水庫邊,試圖安撫受驚少女的自己,“我是賴種,是混蛋,是王八蛋……可你還懷著孩子呢,情緒不能太激動,對孩子不好……”

這突如其來的、久違的溫柔,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林歡歡悲憤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她哭聲一滯,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汗水、淚水、泥土混合著,讓他看起來狼狽又滑稽,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此刻盛滿的焦急、悔恨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竟讓她恍惚間看到了幾分當(dāng)年那個跳下水庫救她的大男孩的影子。

“怎么可能……” 林歡歡心中暗道,一股荒謬感涌上心頭。

這人是上午那個為了羅伊蕊一句話,就兇神惡煞地沖進(jìn)灶房,一把奪走雞蛋,看都沒看她一眼的羅承建嗎?

但這短暫的恍惚,立刻被更洶涌的委屈和憤怒淹沒。

“你還讓我別哭?你還知道我不能情緒激動……你還知道我懷著孕……” 她哽咽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渣,“那媽拿給我的雞蛋你還搶去給那女人!羅承建!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我懷著你的孩子?。∧鞘悄阌H骨肉!你連一口吃的都舍不得給我肚子里這個小的!全拿去喂了那個遭瘟的狐貍精!”

她越說越激動,積壓了太久的怨氣如同開閘的洪水,再也無法遏制。

她不再試圖掰開他,而是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一件件、一樁樁地開始清算。

“去年冬天,我爹冒著大雪送來的那半袋玉米面,你說是借給三叔家救急,結(jié)果呢?轉(zhuǎn)頭就看見羅伊蕊她娘拿著那玉米面在磨坊里磨粉!你當(dāng)我瞎嗎?”

“開春隊里分的那點豆種,我說留著點做豆腐給笑笑補補,你倒好,全給羅伊蕊家送去了,說人家要種豆!我們家吃什么?笑笑饞得半夜哭醒,你管過嗎?”

“還有前年!我爹給我扯的那塊藍(lán)布,我舍不得做衣裳,想著留著給笑笑做件小衣服……你!你居然偷了去給羅伊蕊做頭花!羅承建!那是我的布!是我爹給我的布!……”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手指顫抖地指著他,眼淚洶涌,“你……你心里除了那個羅伊蕊,還有沒有我們娘倆?有沒有這個家?我們娘倆在你眼里,是不是連她羅伊蕊家的一條狗都不如?”

林歡歡掰著手指頭,一件件,一樁樁,聲音從開始的哽咽控訴,漸漸變成一種麻木的、帶著血淚的陳述。

她記性出奇的好,時間、地點、東西的數(shù)量,甚至羅承建當(dāng)時找的蹩腳借口,都記得清清楚楚。

羅承建在她面前,聽著這一筆筆他早已遺忘、甚至從未在意的“糊涂賬”,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和鋪天蓋地的羞恥。

他送出去的東西,原來有這么多?原來每一件,都像一把鈍刀子,在她心上反復(fù)地割?

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只能笨拙地、徒勞地伸出手,一遍遍試圖去擦她臉上不斷滾落的淚水,嘴里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對不起,歡歡,對不起……是我混蛋,我是王八蛋……我以后再也不了……我發(fā)誓,我要是再犯渾,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送出去的東西!我加倍掙回來還給你……”

他的保證聽起來那么空洞,林歡歡只覺得心更冷了。

她別過臉去,躲開他粗糙的手指,淚水無聲地流淌。炎熱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羅笑笑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聲,和羅承建那語無倫次的懺悔與保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院門口猛地傳來一聲暴怒到極點的雷霆怒吼,如同平地炸響的旱雷,瞬間撕裂了凝滯的空氣:

“羅承建!你個王八犢子!老子今天非打死你個畜生不可!”

這聲怒吼帶著山崩地裂般的殺氣,讓院中三人都是一驚。

林歡歡猛地抬頭看去,只見院門口,公公羅振華像一頭發(fā)怒的雄獅,手里抄著一根手臂粗細(xì)、沉甸甸的桑木扁擔(dān),正殺氣騰騰地沖進(jìn)來。

他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國字臉此刻漲成了豬肝色,額頭上青筋根根暴跳,銅鈴般的眼睛里燃燒著熊熊怒火,那眼神,恨不得將跪在地上的兒子生吞活剝!

婆婆田梅緊跟在后面,小跑著試圖拉住老伴的胳膊,臉上又是焦急又是心痛,嘴里不住地勸:“老頭子!老頭子你消消氣!是該教訓(xùn)這混賬東西,可不能用這家伙什兒打??!這扁擔(dān)打下去,萬一真打壞了骨頭可咋整??!”

羅承建聽到這熟悉又久違的怒吼,身體本能地一僵。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看向門口。

陽光下,父親羅振華那魁梧的身影,母親田梅那焦急擔(dān)憂的面容,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讓他眼眶瞬間發(fā)熱。

前世父母不堪受辱將他逐出家門,他至死都未能再見二老一面,這成了他心底另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此刻驟然見到,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委屈猛地沖上鼻腔。

他剛想開口,想喊一聲爹娘,想讓老兩口幫他一起勸說林歡歡留下——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頭。

然而,他剛張了張嘴,甚至連一個音節(jié)都沒來得及發(fā)出——

“呼!”

帶著沉悶破風(fēng)聲的扁擔(dān),裹挾著羅振華積壓已久的暴怒,已經(jīng)毫不留情、快如閃電地朝著羅承建的頭頂猛劈下來!那勢頭,分明是要將他當(dāng)場開瓢!

羅承建瞳孔驟縮,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

前世被老父親痛毆的記憶瞬間回籠,那皮開肉綻的劇痛仿佛再次降臨。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顧不得形象,也顧不得膝下的滾燙泥地,身體猛地朝旁邊狼狽地一滾!

“啪嚓!”

沉重的扁擔(dān)狠狠砸在他剛才癱著的地方,泥地上瞬間被砸出一個清晰的凹痕,塵土飛揚!

羅振華一擊落空,更是怒不可遏,看著滾到一旁、灰頭土臉的兒子,那眼神簡直要噴出火來:“你個王八犢子!還敢躲?!”

羅承建連滾帶爬地躲到母親田梅身后,驚魂未定地探出半個腦袋,哀嚎道:“媽!媽!快,快攔著我爹啊!他這真是要打死你大兒子?。∥沂悄阌H兒子啊爹!你真下死手??!”

田梅看著躲在自己身后、嚇得臉色發(fā)白的兒子,又看看氣得渾身發(fā)抖、恨不得再撲上來的老伴,又氣又急,怒極反笑:“呵!你個混小子!這會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你看看整個羅家坳,不,你看看整個鎮(zhèn)子上!有誰家男人和你似的????有了老婆孩子,還去沾花惹草,對人家沒出閣的大姑娘死纏爛打!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她越說越氣,猛地反手一抓,竟牢牢揪住了羅承建那件破背心的后領(lǐng),將他從自己身后硬生生拽了出來,對著羅振華大聲道:“打!老頭子!給我狠狠地打!我看他個沒臉沒皮的王八羔子還敢不敢躲!”

羅承建被母親這一手弄得猝不及防,心瞬間涼了半截!完了!親娘都“叛變”了!這頓打,今天是說什么也躲不過去了!

羅振華得了老伴的“旨意”,更是再無顧忌。

他怒喝一聲:“老子打死你個丟人敗興的玩意兒!” 手中的扁擔(dān)再次高高揚起,帶著更猛烈的風(fēng)聲,這一次,結(jié)結(jié)實實地朝著羅承建的后背狠抽下去!

“啪!”

一聲沉悶到令人牙酸的皮肉撞擊聲響起。

“嗷——!” 羅承建只覺得后背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劇烈的疼痛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痛得他眼前發(fā)黑,控制不住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他踉蹌著向前撲倒,后背那件薄薄的背心瞬間被抽裂開一道口子,一道紫黑色的、高高腫起的棱子迅速浮現(xiàn)出來,火辣辣地灼燒著神經(jīng)。

“爹!親爹!疼啊!真疼!” 羅承建痛得齜牙咧嘴,眼淚鼻涕瞬間糊了一臉,他抱著頭,狼狽地在地上翻滾,試圖躲避那如同跗骨之蛆般追來的扁擔(dān)。

“不疼打你干嘛?!你個王八犢子會長記性?!” 羅振華嘴里罵得兇狠,但眼睛余光瞥見兒子后背那道迅速腫起的青紫傷痕,以及他那痛得扭曲的臉,終究是心頭一軟。

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真要打出個好歹來……他手腕一轉(zhuǎn),扁擔(dān)落下的方向變了。

“啪!啪!啪!”

沉悶的擊打聲接連響起,如同擂鼓。這一次,扁擔(dān)精準(zhǔn)地落在了羅承建那厚實多肉的屁股上!

“哎喲!爹!別打了!嗷!疼死我了!媽!救命?。 ?羅承建捂著屁股,像只被燙到的猴子,在小小的院子里上躥下跳,抱頭鼠竄。

扁擔(dān)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他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嚎。他不敢再硬抗,只能憑借還算靈活的身手,繞著院子里的水缸、柴火垛狼狽躲閃,時不時被抽中一下,便發(fā)出殺豬般的叫聲。

整個小院頓時雞飛狗跳,塵土飛揚。

田梅看著兒子被打得嗷嗷直叫的狼狽樣,心疼得直抽抽,但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她強忍著沒再去看,轉(zhuǎn)身快步走到癱坐在地上、抱著孩子同樣看傻了的林歡歡身邊。

“哎喲,我苦命的孩子!” 田梅彎下腰,聲音帶著哽咽,伸出粗糙卻溫暖的手,先是輕輕撫摸著林歡歡汗?jié)窳鑱y的頭發(fā),又小心翼翼地去擦羅笑笑臉上未干的淚痕,“別怕,別怕啊笑笑,奶奶在呢。都別哭了,讓你爺爺好好收拾那個混賬東西,給你們娘倆出氣!”

林歡歡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場面弄得有些懵。

看著剛才還抱著自己腿哭嚎懺悔的羅承建,轉(zhuǎn)眼間就被公公追得滿院子亂竄,慘叫聲不絕于耳,她心里那點被勾起的舊情和動搖,瞬間又被更深的委屈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壓了下去。

但看著羅承建那齜牙咧嘴、痛得直抽冷氣的樣子,尤其是看到他被扁擔(dān)抽中時身體猛地一縮的狼狽,林歡歡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她畢竟不是鐵石心腸。

“媽……” 她抽噎著,下意識地開口,聲音帶著猶豫和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擔(dān)憂,“別……別讓爹真給他打壞了……” 這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他那樣對自己和笑笑,自己居然還在擔(dān)心他被打壞?

田梅聞言,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輕輕拍著林歡歡的背:“你個傻孩子!他個沒良心的東西,都不顧你們娘倆的死活,你還管他呢!要不是邊上振倉家的那孩子機靈,看到歡歡你收拾包袱帶著孩子出門,覺得不對勁,趕緊跑來告訴我們,我和你爹還被蒙在鼓里呢!都不知道這王八犢子還在家里這么欺負(fù)你們娘倆!”

田梅越說越氣,看向院子中間那個被追打的兒子,眼神更厲。

“沒……沒欺負(fù),”林歡歡連忙搖頭,淚水又涌了出來,“是我想帶著笑笑回娘家……讓他自己好好想想……他說啥也不讓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抱著我腿說好話……說的好聽……我越聽越委屈就哭了……他……他這次沒欺負(fù)我們娘倆,就是……就是笑笑嚇到了……”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著,心情復(fù)雜難言。

“是不能走!”田梅斬釘截鐵地說道,扶著林歡歡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這王八犢子今天總算還辦了件人事兒,知道攔著你不讓走!你聽媽的話,歡歡,不能走!他混賬王八蛋不管不顧你們娘倆,還有我和你爹呢!我們老兩口就是砸鍋賣鐵,腦袋別褲腰帶上,也肯定不能讓你們娘倆餓著!他個王八犢子就讓他自己過去吧!餓死拉倒!”

田梅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攙扶起林歡歡,又彎腰想把縮在母親懷里、依舊驚恐地看著混亂場面的羅笑笑抱起來:“來,笑笑乖,奶奶抱,地上燙,咱不坐這兒了,跟奶奶進(jìn)屋去?!?/p>

羅笑笑卻死死抓著林歡歡的衣襟,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大眼睛里滿是恐懼,看看院子里嚎叫的父親,又看看奶奶,就是不肯松手。

林歡歡被田梅這一攪和,再加上羅承建那邊驚天動地的動靜,原先那點拼死也要離開的決絕心思,竟真的被暫時壓了下去。

此刻心里反而七上八下,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個被扁擔(dān)追著打的身影,生怕公公一個失手真把他打壞了。

雖然羅承建混蛋透頂,可當(dāng)年水庫邊,他渾身濕透卻眼神明亮地對自己笑的那一幕,如同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始終套在他身上,讓她無法真正狠下心來,看著他被打死打殘。

院子里,羅振華到底是年紀(jì)大了,追打了一陣,氣也出了大半,加上羅承建躲得實在狼狽,他也累得氣喘吁吁。

終于,在又一次扁擔(dān)落空后,他拄著扁擔(dān),喘著粗氣停了下來,指著躲在柴火垛后面、捂著屁股齜牙咧嘴的羅承建罵道:“你個……你個沒出息的東西!老子……老子今天先饒了你!再敢有下次,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給老子滾過來!”

羅承建如蒙大赦,又怕老父親是詐他,捂著火辣辣疼的屁股,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蹭了過來,臉上還帶著淚痕和泥土,后背的傷痕在汗?jié)竦钠票承南氯綦[若現(xiàn),屁股上更是火辣辣一片,估計坐都坐不下去了。

他垂著頭,像只斗敗的公雞,哪里還有半點剛才抱著林歡歡腿哭嚎時的執(zhí)拗。

“給歡歡跪下!”羅振華余怒未消,厲聲喝道。

羅承建身體一僵,抬頭看了一眼站在母親身邊、同樣狼狽卻眼神復(fù)雜的林歡歡,又看了看父親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咬了咬牙。

膝蓋的傷,后背的傷,屁股的傷,都在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前世那剜心蝕骨的痛,這又算得了什么?

他沒有任何猶豫,“噗通”一聲,再次重重地跪在了林歡歡面前滾燙的泥地上。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跪得心服口服。

“歡歡……我錯了?!?他仰著頭,看著林歡歡的眼睛,聲音嘶啞卻清晰,“爹娘都在這兒,我今天對天發(fā)誓!從今往后,我要是再敢動家里一粒米、一根線去給不相干的人,再敢對那老娘們兒有半點非分之想,再敢讓你們娘倆受半點委屈……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出門讓車撞死!喝水嗆死!吃飯噎死!”

他發(fā)著最毒的誓,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和悔恨。

林歡歡看著他跪在滾燙泥地里的狼狽樣子,看著他后背那道猙獰的傷痕,聽著他發(fā)著毒誓,心里五味雜陳。

委屈還在,怨恨未消,可那股決絕離開的力氣,似乎真的被抽空了。

她別開臉,沒有說話,只是抱著羅笑笑的手,微微收緊了些。

田梅看著兒子這慘樣,終究是心軟了,嘆了口氣,對林歡歡溫聲道:“歡歡,你看這混賬也認(rèn)錯了,也挨了打了,爹娘也給你做主了。這大熱天的,你和孩子都折騰壞了,先進(jìn)屋歇歇吧?媽給你倒碗水?!?/p>

她又轉(zhuǎn)頭瞪了羅承建一眼:“還跪著干什么?死木頭橛子!還不趕緊去灶房看看!歡歡懷著身子,又氣又嚇的,笑笑也哭成這樣,晌午都沒吃吧?家里還有啥?趕緊想法子弄點吃的!真想餓死她們娘倆?”

羅承建如夢初醒,連忙掙扎著想站起來,可膝蓋和屁股的劇痛讓他動作極其別扭,差點又摔倒。

他齜牙咧嘴地扶著旁邊的柴火垛,一瘸一拐地往灶房挪去。

田梅則半扶半抱著林歡歡,又柔聲哄著羅笑笑:“笑笑乖,跟奶奶進(jìn)屋,奶奶給你帶了點好東西?!?她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引著林歡歡往低矮的堂屋走。

進(jìn)了相對陰涼的堂屋,田梅讓林歡歡坐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竹椅上,又小心翼翼地把依舊有些瑟縮的羅笑笑抱到自己腿上坐著,輕輕拍著安撫。

她起身,動作麻利地從懷里一個破舊的矮柜里摸索出一個同樣破舊、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小紙包。

她一層層仔細(xì)地剝開油紙,里面是幾塊拇指大小、顏色有些發(fā)暗的土冰糖塊。

“來,笑笑,張嘴?!?田梅挑了一塊最小的,小心地塞進(jìn)羅笑笑的嘴里。

甜味瞬間在舌尖化開,對于長期缺乏糖分的孩子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誘惑。

羅笑笑含著糖,小嘴吧唧著,大眼睛里的驚恐和淚水漸漸被新奇和滿足取代,終于停止了抽噎,安靜地依偎在奶奶懷里。

田梅看著孫女安靜下來,松了口氣,又掰了一小塊稍大的冰糖,塞到林歡歡手里:“歡歡,你也含一塊,壓壓驚。你這臉色白得嚇人?!?/p>

林歡歡看著手里那小塊帶著歲月痕跡的冰糖,再看看婆婆那張布滿皺紋、寫滿關(guān)切和心疼的臉,鼻子又是一酸。她默默地把糖放進(jìn)嘴里,絲絲縷縷的甜意彌漫開來,卻壓不住心底那份濃重的苦澀。

“媽……家里……真的什么都沒有了?!绷謿g歡含著糖,聲音低啞,帶著無盡的疲憊和難堪,“連耗子都不愿意來了……他上午又把媽你給的那籃子雞蛋……搶走了?!闭f到最后,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

田梅一聽,氣得猛地一拍大腿:“這殺千刀的混賬東西!”她霍地站起身,“歡歡你坐著別動!媽去灶房看看!”

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jìn)旁邊黑黢黢的灶房。

羅承建正捂著屁股,齜牙咧嘴地站在灶臺前發(fā)愁。

灶膛是冷的,鍋里是空的,米缸……他掀開蓋子,里面只有一層薄薄的、帶著霉味的糙米底子。

他環(huán)顧四周,除了幾個干癟的土豆和角落里一堆紅薯藤,真是一粒多余的糧食都找不到。前世他坐擁無數(shù)財富,山珍海味都吃膩了,此刻卻對著空蕩蕩的灶房束手無策,巨大的落差和羞恥感幾乎將他淹沒。

田梅沖進(jìn)來,看都沒看杵在那里的兒子,徑直走到灶臺最里面,那里放著一個積滿灰塵、毫不起眼的破瓦罐。她費力地把瓦罐抱出來,揭開上面蓋著的破木板。

“歡歡!歡歡你快來看!”田梅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和不易察覺的心酸。

林歡歡抱著羅笑笑,遲疑地走到灶房門口。

只見田梅從那破瓦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幾個雞蛋!

不多,只有五六個,個頭也不大,但每一個都圓滾滾的,在昏暗的灶房里,仿佛散發(fā)著微弱的光。

“媽……這……”林歡歡愣住了。

田梅把雞蛋小心翼翼地捧到林歡歡面前,臉上帶著一種“幸好我有后手”的慶幸,又夾雜著無奈和悲涼:“那混賬東西靠不住!我跟你爹早就知道他是個什么德性!上次給你送雞蛋,我就怕他又犯渾,偷偷藏了幾個在這破罐子里,埋在灰堆底下!想著啥時候吃沒了再告訴你……沒想到,這會兒就用上了!”

她說著,狠狠剜了一眼旁邊呆若木雞的羅承建:“你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就是你干的好事!逼得你老娘要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的親兒子!你丟不丟人!”

羅承建看著母親手中那幾個沾著灰塵、卻顯得無比珍貴的雞蛋,再看看林歡歡那瞬間涌上淚水的、難以置信的眼神,只覺得臉上像是被無形的耳光狠狠抽過,火辣辣地疼。

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田梅把雞蛋塞到林歡歡手里,又推了一把還在發(fā)愣的兒子:“還杵著當(dāng)木頭樁子呢?燒火!打水!給歡歡煮雞蛋!煮碗蛋花湯!快點!沒看歡歡臉色多難看嗎?笑笑也餓了!”

羅承建猛地回過神,看著林歡歡手里那幾個雞蛋,又看看她蒼白憔悴的臉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再看看母親懷里含著糖、眼巴巴望過來的女兒笑笑……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責(zé)任感猛地沖上心頭。

“哎!好!我……我這就煮!” 他忙不迭地應(yīng)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他甚至忘了屁股和后背的疼痛,動作麻利地蹲下身,抓起旁邊的沒剩幾個的火柴和一把干燥的引火柴,開始生火。

灶膛里,橘紅色的火苗終于跳躍起來,驅(qū)散了灶房的一部分陰冷和昏暗。鍋里的水漸漸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羅承建小心翼翼地接過林歡歡手中的雞蛋,那動作輕柔得仿佛捧著稀世珍寶。

他拿起一個,在鍋沿上輕輕一磕。蛋殼碎裂的細(xì)微聲響,在此刻寂靜的灶房里格外清晰。

金黃的蛋液滑入微沸的水中,瞬間凝固、舒展,變成一片片柔嫩的蛋花,氤氳起帶著食物香氣的白霧。

羅承建拿著勺子,笨拙地攪動著鍋里的蛋花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恍惚間,眼前翻滾的蛋花與記憶深處那烈日下滾燙泥地里迅速洇開、又被曬得發(fā)黑發(fā)硬的血泊……驟然重疊!

那刺目的猩紅,黏稠,溫?zé)?,仿佛正順著扭曲的視野邊緣流淌下來,要將他徹底淹沒。

血泊里,模模糊糊嵌著兩張臉——林歡歡慘白絕望的臉,還有笑笑那張小小的、青白的臉,嘴唇微微張著,無聲地喊著什么……

“哐當(dāng)!”

手中的勺子脫力般掉進(jìn)鍋里,濺起滾燙的水花,燙得羅承建手背一哆嗦。

“怎么了?又鬧什么幺蛾子?”田梅被這動靜嚇了一跳,皺眉看過來。

羅承建猛地回過神,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慌亂地垂下眼,掩飾住眼底瞬間涌上的驚悸和痛楚,啞聲道:“沒……沒事,手滑了?!?/p>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那地獄般的幻象中掙脫出來,重新?lián)炱鹕鬃印?/p>

指尖觸碰到微燙的湯水,那真實的溫度讓他稍稍定了定神。他舀起一點湯,湊到嘴邊,小心地吹了吹,嘗了嘗咸淡。

“歡歡,笑笑,”他轉(zhuǎn)過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湯……湯快好了,很快就能喝了?!?/p>

林歡歡抱著笑笑坐在灶房門口的小板凳上,沒有看他,只是沉默地望著院子里被曬得發(fā)白的泥地。

羅笑笑依偎在母親懷里,含著糖,大眼睛卻偷偷地瞟著灶臺邊那個高大的、此刻顯得有些笨拙和狼狽的身影,眼神里依舊帶著殘留的驚懼,卻也多了一絲孩子氣的好奇。

田梅看著兒子那副魂不守舍又強作鎮(zhèn)定的樣子,再看看兒媳婦冷漠的側(cè)臉,心里嘆了口氣。她走過去,接過羅承建手里的勺子:“行了行了,笨手笨腳的,看你干活就費勁!我來盛吧。你趕緊去把堂屋那張小桌子擦擦,端碗水給歡歡喝?!?/p>

羅承建如蒙大赦,連忙應(yīng)著,一瘸一拐地挪出灶房。

后背的傷和屁股的傷在走動時牽扯著,疼得他齜牙咧嘴,但他咬牙忍著,不敢吭一聲。

當(dāng)他端著那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碗口還有個豁口的白開水,小心翼翼地遞到林歡歡面前時,林歡歡終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掠過他汗?jié)窳鑱y的頭發(fā),掠過他臉上未干的淚痕和泥土,掠過他破背心下隱約可見的紫黑色傷痕,最后落在他那雙帶著卑微祈求、卻又努力想表達(dá)誠意的眼睛上。

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有未消的怨,有深刻的痛,有麻木的倦,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那碗水和眼前這慘狀勾起的微弱漣漪。

她沒有伸手去接那碗水,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羅承建端著碗的手有些抖,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喉嚨發(fā)緊,干澀地開口,聲音帶著卑微的祈求:“歡歡……你……你喝口水……潤潤嗓子……”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不敢說太多保證的話,怕顯得蒼白無力。

此刻,所有的語言在現(xiàn)實的貧瘠和過往的傷害面前,都顯得那么可笑。他只能這樣笨拙地、近乎卑微地懇求。

田梅端著兩碗熱氣騰騰、飄著蛋花的湯走了出來,恰好聽到兒子這句帶著哭腔的懇求。

她把碗放在旁邊的小凳子上,也看向林歡歡,眼神里充滿了期盼和小心翼翼的勸慰:“歡歡啊,你看……這混賬東西也知道錯了,他爹也把他狠狠揍了一頓,媽給你保證,以后我和你爹一定替你看牢他!他要是再敢犯渾,不用你動手,我第一個打斷他的腿!這日子……總得過下去不是?你和笑笑……還有肚子里的這個……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啊……”

田梅的話,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林歡歡早已疲憊不堪的心上。

是啊,日子總得過下去。她能去哪兒?帶著笑笑和肚子里的孩子,真的能一輩子依靠娘家嗎?哥嫂再好,時間長了也難免……

何況,她看著眼前立在面前、傷痕累累、眼神卑微的羅承建,看著婆婆布滿皺紋的臉上那殷切的期盼……她心底那層因為羅承建當(dāng)年奮不顧身跳下水庫救她而套上的濾鏡,終究無法徹底抹去。

這層濾鏡,讓她恨,也讓她……無法徹底狠心。

她抱著笑笑的手臂緊了緊,仿佛要從女兒身上汲取一點力量和勇氣。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我……”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坐在院子陰涼處、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羅振華,猛地磕了磕煙袋鍋子,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脆響。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走到堂屋門口。

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兒子,掃過神情復(fù)雜的兒媳,最后落在老伴田梅身上。

“老大家的,”羅振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如同判決,“你爹我是個粗人,不會說啥漂亮話。這混賬東西,是我們老羅家沒教好,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孩子?!?/p>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般射向羅承建,語氣陡然轉(zhuǎn)厲:“狗東西!你給我聽好了!歡歡和笑笑,還有她肚子里的娃,從今往后,就是我和你娘的眼珠子!你再敢動她們娘仨一根手指頭,再敢往那個羅伊蕊家送一粒糧食、一根線頭……老子不用你天打雷劈!老子親手打斷你的腿,把你像條癩皮狗一樣扔出羅家坳!讓你自生自滅!到時候,你看這十里八鄉(xiāng),還有沒有你一口飯吃!看誰家的狗,不朝你這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吠!”

羅振華的話,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羅承建的耳朵里,也扎進(jìn)了林歡歡的心坎上。

“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自生自滅”……“誰家的狗不朝你吠”……

這些字眼,與前世他被逐出村子時,在村口遇到的那些朝他狂吠的野狗、那些朝他吐唾沫的村民的畫面,瞬間重疊!那種被整個世界唾棄的冰冷和絕望,再次席卷而來!前世無數(shù)次的午夜驚夢,霎時間如潮水般襲來。

羅承建渾身劇烈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端著水碗的手抖得更加厲害,碗里的水潑灑出來,濺濕了他的褲腿。

羅振華不再看他,轉(zhuǎn)向林歡歡,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老大家的,爹今天把話撂這兒。這個家,有你,有笑笑,有沒出世的孩子,才叫家!他個狗東西,就是個頂門立戶的擺設(shè)!是塊茅坑里的石頭!你要走,爹不攔你,是這混賬東西不配!但爹求你,看在我和你娘這張老臉上,看在笑笑和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再給他一次機會,也……再給這個家一次機會?!?/p>

他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個老父親最沉重的懇求:“留下來。爹娘……替你做主!”

田梅也連忙上前,拉住林歡歡冰涼的手,聲音帶著哽咽:“歡歡……就當(dāng)媽求你了……”

林歡歡的目光,從公公那張威嚴(yán)又帶著懇求的臉上,移到婆婆布滿皺紋、淚水漣漣的臉上,最后,落回那個臉色慘白、渾身狼狽不堪、眼神里只剩下卑微和恐懼的丈夫身上。

他端著那碗潑灑了一半的水,碗口的豁口像一張嘲笑的嘴。

灶房里,蛋花湯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混合著院子里泥土被烈日灼烤后的干燥氣味。

羅笑笑在她懷里,含著糖,小腦袋蹭了蹭她的胸口,發(fā)出小貓似的、滿足的嚶嚀。

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喧囂,輕輕動了一下。

所有積壓的委屈、怨恨、疲憊,以及對未來的茫然和無助,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離開,似乎是一條清晰卻同樣布滿荊棘的路;留下,則意味著要再次面對這個讓她傷透了心的男人,和這個一貧如洗、看不到半點希望的家。

然而,公公那句“爹娘替你做主”,婆婆那溫?zé)岬摹⒋植诘氖?,懷里女兒那?xì)微的依賴,還有腹中那個悄然躍動的小生命……這些微弱的暖流,終究在她冰冷絕望的心湖里,撕開了一道細(xì)微的裂縫。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淚光已經(jīng)干涸,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一絲認(rèn)命般的妥協(xié)。

她沒有看羅承建,只是對著公公婆婆,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爹,媽……我……我留下……先看看?!?/p>

“先看看”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塊沉重的石頭,砸在了羅承建的心上,也砸在了這間彌漫著蛋花香氣和苦澀煙味的小院里。


更新時間:2025-08-12 12: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