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熱一些。
李建軍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剛從汽車配件廠下班，
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滾，在下巴尖兒上懸了懸，砸在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工裝前襟上，
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廠門口的小賣部里擠滿了人，煙霧繚繞中，
老板王胖子正唾沫橫飛地敲著計算器："你們是沒瞧見，老周那賬戶，上禮拜投進去五萬，
這才幾天啊，硬生生翻了個番！"他把計算器轉過來，屏幕上紅通通的K線圖像團火，
映得圍觀的人眼睛發(fā)亮。李建軍停下車，支棱著耳朵聽。他今年42歲，
在配件廠當了快二十年車床工，手里的活兒是沒說的，
車出來的零件公差從來超不過0.02毫米，可工資條上的數(shù)字，就像被釘死的釘子，
十幾年沒怎么挪過窩。女兒剛上高一，正是花錢的時候，
妻子每天做飯時都要念叨："啥時候能換套帶陽臺的房子??？現(xiàn)在這老破小，
曬個被子都得看老天爺臉色。"他摸了摸內衣口袋，那里揣著張存折，
是他和妻子省吃儉用攢了十年的18萬。原本的計劃是，要么給女兒存著上大學，
要么湊個首付，圓妻子一個陽臺夢?？?翻番"兩個字，像鉤子似的撓著他的心。"王哥，
這炒股...真那么容易？"李建軍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汗味、煙味和方便面味的熱氣撲面而來。王胖子見是他，咧嘴一笑："建軍啊，
不是我說你，光悶頭干活不行！時代變了，現(xiàn)在是資本的時代！你看咱廠那老張，
以前跟你一樣，天天琢磨車床轉速，現(xiàn)在倒好，炒股賺了錢，直接買了輛比亞迪，
上下班開著，多神氣！"旁邊有人附和："就是，現(xiàn)在誰還靠死工資??？股市里一天，
頂你干半個月！"李建軍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他想起妻子上次在商場里看中的那件連衣裙，
看了三次價簽都沒舍得買；想起女兒說同桌有個平板電腦，
學習查資料特別方便；想起自己那雙磨破了底的勞保鞋，縫縫補補還在穿。18萬翻番，
就是36萬，再翻番...他不敢想下去，只覺得喉嚨發(fā)干。第二天一早就請了假，
揣著存折直奔證券公司。營業(yè)廳里比廟會還熱鬧，大屏幕上的數(shù)字紅得晃眼，
穿紅馬甲的客戶經理滿面春風，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馬上要發(fā)財"的亢奮。
有人舉著"滿倉干，會所嫩模"的牌子，有人扯著嗓子喊"大盤必破萬點"，
連掃地的阿姨都在跟人討論"MACD金叉"。李建軍被這股狂熱裹著，稀里糊涂就開了戶。
客戶經理問他想買啥，他想起王胖子說的"買國家支持的"，
又聽旁邊大爺說"中國中車是南北車合并的，國家大項目，錯不了"，就憑著一股蠻勁，
把18萬全買了中國中車。那天下午，他沒去上班，躲在宿舍里盯著手機屏幕。
看著賬戶里的數(shù)字一點點往上跳，從180000變成180800，又變成181500，
心臟砰砰直跳，比第一次跟妻子相親時還緊張。收盤時，他賺了800塊。800塊！
比他在廠里干三天活兒掙得還多。李建軍攥著手機，手都在抖。晚上他特意提前回家，
路過菜市場時，破天荒地買了只烤鴨，還稱了兩斤排骨，又給女兒買了個新書包。
妻子下班回來，看到滿桌菜，嚇了一跳："今天啥日子？""沒啥，
"李建軍故作輕松地開了瓶啤酒，"咱也改善改善生活。"女兒啃著排骨，
含糊不清地問："爸，你今天怎么沒加班?。?李建軍喝了口啤酒，
胸脯挺得老高："以后爸不加班了，爸要讓你們過好日子。"妻子瞪了他一眼，
卻沒再說什么，只是把一塊最大的鴨腿夾給了女兒。接下來的半個月，中國中車像坐了火箭，
從12塊一路漲到18塊。李建軍的賬戶余額變成了27萬，他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看盤，
睡覺時都能笑醒。他開始給妻子買化妝品，給女兒買游戲機，自己也換上了名牌皮鞋，
走路都帶風。廠里的人都羨慕他，見面就喊"李老板"。
王胖子更是拍著他的肩膀："我就說你行吧！這才哪兒到哪兒，等中車漲到30塊，
你直接換套大平層！"李建軍心里美得冒泡，他開始研究各種炒股軟件，
什么"KDJ指標"、"布林帶"，雖然看不太懂，但嘴里總能蹦出幾個專業(yè)術語。
他甚至辭掉了夜班，理由是"要盯盤"，領導雖然不高興，但看他最近春風得意，
也沒多說什么?？闪碌奶欤⒆拥哪?，說變就變。6月12號那天，
李建軍正在廠里給車床換刀具，手機突然震個不停。他騰出一只手點開炒股軟件，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懵了——滿屏的綠色，像被潑了油漆似的。
中國中車從18塊跌到17塊，再到16塊，數(shù)字跳得比他車零件的轉速還快。"怎么回事？
"他喃喃自語，手抖得握不住扳手，鐵屑濺在胳膊上，燙得他一哆嗦，卻沒感覺到疼。
旁邊的工友湊過來看了一眼："跌了唄，有啥稀奇的。""可這跌得也太快了！
"李建軍的聲音都變了調。他扔下扳手，跟領導請了假，騎著自行車就往證券公司沖。
營業(yè)廳里早已亂成一鍋粥。大屏幕上的紅色數(shù)字幾乎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綠色，
跌停的股票像排隊領救濟糧似的，一長串。有人癱在地上哭，
說自己把養(yǎng)老錢都投進去了；有人抱著柱子罵，從證監(jiān)會罵到上市公司；還有個老太太，
當場就暈了過去，被人抬著往醫(yī)院送。李建軍擠到自助交易機前，手指哆嗦著點"賣出"，
可屏幕上跳出一行字："當前價格無法成交"。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中國中車的跌停板上，
堆著幾百萬手賣單，像一堵推不倒的墻。"賣不出去...賣不出去..."他念叨著，
冷汗?jié)裢噶撕蟊场Ｅ赃呌腥伺乃绨颍?兄弟，認了吧，今天誰也賣不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股市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路往下掉。中國中車連續(xù)跌停，
李建軍的賬戶余額從27萬變成20萬，再變成15萬。他每天不吃不喝，就守在營業(yè)廳里，
眼睛盯著屏幕，紅得像兔子。有人說"這是正常調整，會反彈的"，
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遍遍告訴自己"會反彈的，一定會反彈的"。直到第十天，
中國中車終于打開了跌停板，股價停在8塊。李建軍看著賬戶里剩下的9萬塊，
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18萬，十年的血汗錢，半個多月就沒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妻子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追問之下，
才知道存折里的錢幾乎虧光了。廚房里，醬油瓶被摔在地上，褐色的汁液濺在白瓷磚上，
像攤洗不掉的血。"李建軍！你混蛋！"妻子的聲音劈了叉，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
"那是女兒的學費！是咱換房子的首付！你怎么能這么糊涂?。?李建軍蹲在地上，
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蒂堆成了小山。他想辯解，想說"大家都在炒"，
想說"我也是想讓你們過好日子"，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哽咽。最后，
他啞著嗓子說："會漲回來的，專家說這是正常調整。""調整？調整到什么時候？
女兒下學期的學費怎么辦？你告訴我！"妻子的質問像刀子，一刀刀扎在他心上。那天晚上，
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夜。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
像根鞭子，抽得他渾身難受。他想起自己車過的那些零件，每一刀都精準無誤，可在股市里，
他像個瞎子，亂沖亂撞，最后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伤桓市?。十年血汗錢，
不能就這么打了水漂。他心里有個聲音在喊：翻本，一定要翻本！為了湊錢，
李建軍瞞著妻子，在網(wǎng)上借了五萬塊網(wǎng)貸。那些平臺的審核簡單得可笑，填個身份證，
拍張工牌，錢就打到了卡上。他看著那五萬塊，眼睛又亮了起來，仿佛看到了翻盤的希望。
他開始研究各種"炒股秘籍"，什么"漲停板戰(zhàn)法"、"龍頭股捕捉技巧"，
把書翻得卷了邊。他不再碰大盤股，專炒那些股價波動大的小盤股，跟著市場熱點追漲殺跌。
今天追軍工概念，明天炒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后天又沖進新能源板塊。有時候確實能賺點，
比如買了只軍工股，第二天漲了五個點，他趕緊賣了，賺了三千塊，樂得晚上睡不著覺，
覺得自己摸透了股市的規(guī)律。可更多的時候，是買進去就跌，跌了舍不得賣，越套越深，
最后只能割肉離場。2016年開年，股市又出了個新名詞——"熔斷"。
李建軍還沒弄明白這倆字啥意思，就親身經歷了。開盤才十分鐘，大盤就跌了5%，
觸發(fā)一級熔斷，暫停交易十五分鐘?；謴徒灰讻]幾分鐘，又跌了7%，直接觸發(fā)二級熔斷，
當天停止交易。整個營業(yè)廳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盯著黑屏，臉上寫滿了茫然。
李建軍的手機屏幕上，那只剛買的股票，像被按在地上摩擦，一動不動。
他突然想起網(wǎng)貸的利息，每天都在滾，像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催債電話很快就打來了。
一開始是客服，客客氣氣地提醒他還款；后來變成了催收，語氣越來越兇；最后，
電話直接打到了廠里，連領導都知道了他借錢炒股的事。"李建軍，你這影響太不好了！
"領導把他叫到辦公室，臉色鐵青，"現(xiàn)在廠里都在傳，說你不務正業(yè)，還欠了高利貸。
你要是還想在這兒干，就把這些破事處理干凈！"李建軍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在廠里待不下去了。那天下午，他交了辭職報告，
走出配件廠大門時，陽光刺眼，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成了專職股民后，
李建軍把家當成了營業(yè)廳。他在客廳墻上貼滿了K線圖，桌上放著三臺舊電腦，
分別開著大盤、個股和新聞頁面。每天早上九點半開盤前，他就端坐在電腦前，
像個等待命令的士兵；下午三點收盤后，他又對著K線圖研究到深夜，
試圖找出明天會漲的股票。妻子見他徹底不務正業(yè)，天天跟他吵架。
"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個啥樣子？不修邊幅，不出去掙錢，就知道對著這破屏幕發(fā)呆！
"她摔門而去的聲音，成了家里的常態(tài)。女兒也越來越沉默，以前放學回家，
總嘰嘰喳喳跟他說學校的事，現(xiàn)在卻躲在自己房間里，很少跟他說話。
有次他聽到女兒跟同學打電話，說"我爸以前可厲害了，車零件特別棒"，
他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疼得厲害。錢還是像流水一樣往外花。他追過雄安概念，
聽說國家要建新區(qū)，連夜?jié)M倉買了只河北的股票，結果第二天高開低走，
套得他死死的；他炒過次新股，覺得新上市的股票有活力，結果剛買進去就遇上監(jiān)管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