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再提殉葬的事。
整個王府像一鍋燒開的水,徹底沸騰了。
御醫(yī)來了好幾撥,流水似的進(jìn)進(jìn)出出王爺?shù)膶嫷睢罢柯盾帯?。湯藥的味道彌漫了整個王府。
我,周綿綿,從待宰的殉葬品,一躍成了“救醒王爺?shù)拇蠊Τ肌?、“王府的福星”。下人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和……一絲絲同情?
我被安排住進(jìn)了離湛露軒不遠(yuǎn)的一處精致小院“聽雨閣”。不再是之前那個冷冰冰、等著被拖去填棺材的偏院。
丫鬟婆子們殷勤地伺候著,送來了華服美飾、珍饈美味。但我沒什么胃口,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棺材蓋飛起和周湛湛睜開眼那一瞬間的冰冷眼神。
直覺告訴我,這事兒沒完。
果然。
第二天一大早,周福就親自來了聽雨閣。
他臉上堆著笑,褶子都擠到了一起,但眼神深處,還是那股子揮之不去的精明和算計。
“王妃,王爺請您過去一趟?!?/p>
我心里咯噔一下。
來了。
躲是躲不過的。
我深吸一口氣,跟著周福往湛露軒走。路上,他狀似無意地提點我:“王妃,王爺大病初醒,身子骨還虛得很,經(jīng)不得吵鬧,也受不得氣。您說話做事,千萬要順著王爺?shù)男囊鈦怼!?/p>
“知道了。”我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
到了湛露軒,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寢殿里光線有些暗,窗戶都關(guān)著,只留了一絲縫隙透氣。
周湛湛半躺在寬大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臉色依舊蒼白,嘴唇?jīng)]什么血色,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
他醒著的時候眼神太嚇人,閉著眼的樣子,倒是顯出幾分無害的俊秀。
“王爺,王妃來了。”周福躬著腰,聲音放得極輕。
周湛湛的眼睫顫了顫,緩緩睜開。
那雙墨玉般的眸子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
冰冷。
審視。
和昨天棺材里如出一轍。
“過來?!彼_口,聲音依舊帶著病弱的沙啞,但命令的意味不容置疑。
我挪著小步,走到床邊。
離得近了,那股藥味更濃,還混雜著一絲他身上清冽的冷香。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我。目光像冰涼的刀子,一寸寸刮過我的臉。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頭皮發(fā)麻。
“王…王爺?”我硬著頭皮開口,“您感覺好些了嗎?”
他沒回答我的廢話,直接問:“昨日,是你?”
我心頭一緊。果然是為了棺材板的事!
“是…是我…不小心…踢到了棺材……”我聲音越來越小,心虛得要命??偛荒苷f我是因為不想死才拼命掙扎踹的吧?
“踢?”他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踢得…很好?!?/p>
我:“???”
踢得好?
他是在夸我?還是在說反話?
我懵了,完全搞不懂這位死而復(fù)生的王爺腦子里在想什么。
“你叫…周綿綿?”他換了個問題。
“是?!?/p>
“名字,和你…”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不太相符?!?/p>
我有點窘。綿綿,聽著是挺軟糯的??晌易蛱煸诠撞倪叺娜鰸姶驖L,大概徹底粉碎了這名字帶來的溫柔假象。
“以后,”他收回目光,重新閉上眼,仿佛剛才那番打量耗費了他太多力氣,“你就留在這里?!?/p>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伺候本王?!彼院喴赓W。
我徹底傻眼了。
伺候他?
讓我這個差點把他老婆釘進(jìn)棺材里的“功臣”,天天在他眼前晃悠?
“王爺…這…妾身笨手笨腳的,恐怕伺候不好您…府里那么多伶俐的丫鬟……”我試圖掙扎。
他眼皮都沒抬:“她們…太吵?!?/p>
“……”
“你,”他睜開眼,又瞥了我一下,“還算…安靜?!?/p>
我:“……”
感情是覺得我昨天被堵著嘴的時候表現(xiàn)良好?
“福伯?!彼麊玖艘宦?。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周福立刻上前:“老奴在?!?/p>
“她,交給你?!敝苷空康穆曇敉钢唤z疲憊,“教教規(guī)矩。別…再出岔子?!?/p>
“是,王爺放心!老奴一定盡心教導(dǎo)王妃!”周福立刻應(yīng)承,然后轉(zhuǎn)向我,臉上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王妃,請隨老奴來吧。”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周福出了寢殿。
伺候周湛湛?
這日子,感覺比殉葬也好不了多少?。≈辽傺吃峋屯纯嘁幌?,伺候這位活閻王,感覺是鈍刀子割肉!
噩夢開始了。
周福所謂的“教規(guī)矩”,簡直是酷刑。
站。
站有站相。頭頂一碗水,后背貼門板,一站就是一個時辰。水灑出來一點?重站!
坐。
坐有坐姿。腰桿挺直,雙腿并攏斜放,雙手交疊置于膝上。保持!半個時辰不能動!動一下?戒尺伺候!
走。
走路要穩(wěn),步幅要小,裙裾不能擺得太開。蓮步輕移,環(huán)佩無聲??炝耍恐刈?!慢了?重走!腳步聲大了?重走!
行禮。
見王爺怎么跪,怎么叩,手怎么放,頭低到什么角度,眼神看哪里……錯一點,膝蓋就得遭殃。
還有說話。
聲音大小要適中,不能尖銳刺耳,不能含混不清。回話要簡潔明了,不能啰嗦,不能頂撞,不能帶情緒。尤其不能提“死”、“棺材”、“殉葬”這些字眼。
周福像只老禿鷲,整天陰魂不散地盯著我,手里永遠(yuǎn)捏著那把光滑油亮的紫檀木戒尺。
“王妃!肩膀沉下去!”
“王妃!膝蓋并攏!”
“王妃!眼神!垂目!不能直視王爺!”
“王妃!回話要說‘是,王爺’!不能說‘哦’!”
啪!
戒尺毫不留情地抽在我的小腿肚子上。
火辣辣的疼。
我咬緊牙關(guān),把到嘴邊的痛呼咽回去。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我死命憋著。
不能哭。
哭了顯得軟弱,周福這老東西只會變本加厲。
我算是看明白了。
周湛湛讓我來伺候他,根本不是什么“福星”待遇。他就是存心的!存心讓周福這個老古板來折磨我!報復(fù)我踹飛了他的棺材板,攪了他的“清靜”!
這男人,心眼比針尖還??!
白天被周福折磨得死去活來,晚上還要去湛露軒“當(dāng)值”。
所謂的伺候,其實就是在他床前當(dāng)個木頭樁子。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養(yǎng)神,或者喝那苦得能讓人靈魂出竅的藥。
偶爾他醒了,會用那種冰冷審視的目光看看我,或者極其簡短地吩咐:
“水?!?/p>
“藥?!?/p>
“扶我起來?!?/p>
“扶我躺下?!?/p>
像使喚一個沒有感情的物件。
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周福教的規(guī)矩,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倒水時手不能抖,喂藥時勺子不能碰到他的牙,扶他起身躺下時動作要穩(wěn),不能讓他有絲毫的不適。
他很少說話。
寢殿里總是靜悄悄的,只有他偶爾壓抑的咳嗽聲,或者藥碗輕輕碰撞的聲響。
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有一次,我端著藥碗,小心翼翼地喂他。
他靠坐在床頭,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嘴唇?jīng)]什么血色,微微張著。
我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藥汁,吹了吹,送到他唇邊。
他沒什么反應(yīng)。
我只好輕輕碰了碰他的唇。
他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
墨玉般的眸子帶著初醒的迷蒙,還有些許被打擾的不悅,直直地看向我。
距離太近了。
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細(xì)微的血絲。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手一抖。
勺子里的藥汁,灑了一點點出來。
正好滴在他雪白的中衣領(lǐng)口上。
一點刺眼的褐色污漬。
空氣瞬間凝固。
我僵住了,手停在半空,頭皮發(fā)麻。
完了!
周福的咆哮仿佛已經(jīng)在耳邊響起。
我下意識地抬眼看他。
周湛湛的目光,從領(lǐng)口的污漬,慢慢移到我驚恐的臉上。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眼神里,那種慣有的冰冷和不耐煩,似乎……加深了?
我嚇得大氣不敢出,趕緊放下藥碗,手忙腳亂地去拿旁邊干凈的布巾:“王爺恕罪!妾身不是故意的!我這就給您擦干凈……”
我拿著布巾,哆哆嗦嗦地伸向他領(lǐng)口。
就在布巾快要碰到他皮膚時。
他抬手。
冰涼的手指,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
動作不快,但很穩(wěn)。
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顫,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他看著我,眼神深不見底。
“笨手笨腳。”他薄唇輕啟,吐出四個字。
聲音不高,帶著病弱的沙啞,卻像冰錐子一樣扎進(jìn)我耳朵里。
我的臉騰地一下燒起來,又羞又窘又怕。
“出去?!彼砷_我的手,語氣淡漠。
“王…王爺……”
“本王說,”他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絲疲憊的厭煩,“出去?!?/p>
我不敢再停留,放下布巾,幾乎是落荒而逃。
跑出寢殿,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心臟還在怦怦狂跳。
手腕上被他握過的地方,殘留著一絲冰涼的觸感。
那句“笨手笨腳”在腦子里反復(fù)回響。
委屈,后怕,還有一股莫名的火氣,交織在一起。
我用力搓了搓手腕。
死冰塊!
活該你躺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