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的白馬踏碎了最后一片枯葉時,天際突然滾過一聲悶雷。不是天庭的警示,
倒像山腹里憋了千年的喘息,帶著潮濕的土腥氣,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皫煾福@霧不對勁。
”孫悟空掣出金箍棒,棒身金光驟然暴漲,刺破眼前彌漫的緋紅迷霧。可那光芒剛挺過半尺,
便像被無形的棉絮裹住,“嗤”地一聲軟了下去,只在霧中蕩開幾圈淺淡的漣漪。
他皺起金睛火眼,鼻尖微動:“一股子甜膩膩的妖氣,裹著活人味兒,
像是……胭脂水粉混著陳年的女兒紅?!必i八戒把釘耙橫在胸前,
肥厚的鼻翼扇得像蒲扇:“師兄,我聞著還有桂花糕的香氣!
莫不是到了哪個仙女姐姐的地界?”他咂著嘴,綠豆眼在迷霧里溜來溜去,
恨不能立刻鉆出幾個俏姑娘來。沙悟凈默默將降妖寶杖頓在地上,杖尾觸地的瞬間,
“咚”地一聲悶響,竟讓方圓丈許的紅霧泛起了魚鱗般的漣漪。霧氣散開處,
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石板路——路兩側(cè)的石樁上,赫然雕刻著盤繞的女身蛇尾圖騰,
蛇眼是用朱砂點(diǎn)的,在霧里半明半滅,竟像活物在眨。唐僧勒住韁繩,
雪白的僧袍被霧水浸得微潮,貼在手腕上涼絲絲的。他望著前方霧氣最濃處,
那里隱約有城樓的輪廓,檐角本該懸著風(fēng)鈴的地方空蕩蕩的,
卻有細(xì)碎的環(huán)佩聲順著風(fēng)飄過來,纏在耳畔,像少女的發(fā)絲在撓,癢得人心頭發(fā)緊?!拔蚩眨?/p>
”他聲音平靜,指尖卻在念珠上多捻了一圈,紫檀木珠子被摩挲得發(fā)亮,
“此處該是西梁女國地界。典籍記載,國中無男子,皆以子母河水繁衍。”“無男子?
”豬八戒眼睛亮得像兩盞燈籠,“那咱們豈不是……”“呆子!”孫悟空敲了他一棒,
打得八戒捂著腦袋直哼哼,“佛門清凈地,休得胡言!這地方邪氣重,
瞧那圖騰——”他指向石樁上的蛇尾,“是上古女媧氏的變體,卻帶著戾氣,恐有古怪。
”話音未落,紅霧突然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撥開,露出三丈寬的城門。門是上好的檀木做的,
雕著百鳥朝鳳的紋樣,鳳喙處卻嵌著細(xì)小的黑曜石,在霧中閃著冷光。
門楣上懸著塊鎏金匾額,寫著“西梁女國”四個篆字,筆鋒本該剛勁,
收尾處卻都帶著個小小的彎鉤,像女兒家描的眉尾,柔媚里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鉤子。
城門下站著兩隊(duì)女官,皆是粉色宮裝,腰懸彎刀,刀鞘上鑲著珍珠。發(fā)髻高挽,
露出光潔的額頭,臉上不施粉黛,卻個個眉目清亮,只是眼神里帶著審視,
像在打量什么稀世珍寶。為首的女官穿著石青色朝服,腰間玉帶扣著枚羊脂玉珮,
見了唐僧一行,竟率先屈膝行禮,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來者可是東土大唐取經(jīng)的圣僧?
”孫悟空挑眉:“你怎知我?guī)煾竵須v?”女官抬眼,目光在唐僧臉上一落,快得像蜻蜓點(diǎn)水,
又迅速垂下,語氣恭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我國陛下夜觀天象,見紫微星攜佛光西行,
掐算得知圣僧今日入境。陛下已在宮殿設(shè)下素宴,特命屬下前來迎候?!薄皩m殿?
”豬八戒咂摸這詞兒,“聽著倒比尋?;蕦m洋氣?!碧粕险疲骸坝袆谂?。
只是我等乃方外之人,餐風(fēng)飲露慣了,不敢叨擾陛下?!薄笆ド搜圆钜印!迸傥⑽⑻ьM,
鬢邊的珍珠步搖晃了晃,串珠相撞的脆響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我國百年未遇男子,圣僧一行既是天選之人,自當(dāng)受我國陛下禮遇。何況……”她頓了頓,
聲音壓得更低,袖口滑落時,露出手腕上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子母河上游近日異動,
似有妖邪作祟,我國中皆是女子,恐難應(yīng)對。圣僧神通廣大,或可相助?!睂O悟空眼尖,
早瞥見那道勒痕像是被巨蟒之類的東西纏過。他正想追問,唐僧卻輕咳一聲:“既如此,
叨擾了?!彼溃餍新飞?,從來沒有“巧合”。這女兒國的門,既然開了,
就由不得他們不進(jìn)。穿過城門,紅霧散了些,露出城內(nèi)景象。街道是青石板鋪的,
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縫隙里鉆出幾叢淺綠的苔蘚。兩旁是黛瓦白墻的屋子,
窗欞上雕著纏枝蓮,有的窗臺上擺著陶罐,里面插著不知名的粉色小花,花瓣上還沾著露水。
路上走的都是女子。老嫗挎著竹籃,籃子里盛著水靈的瓜果,
果皮上掛著水珠;少女們提著水桶,裙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淡淡的花香,
像是茉莉混著梔子。見了唐僧四人,她們并不躲閃,反而停下腳步,睜著好奇的眼睛打量。
有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約莫七八歲,手里攥著塊麥芽糖,直勾勾盯著唐僧的僧帽,
被身旁的婦人輕輕拍了下后腦勺,紅著臉躲到婦人背后,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偷看。“師父,
她們都看你呢?!必i八戒湊到唐僧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這地方好,姑娘們都俊得很,瞧那身段——”“八戒,非禮勿視?!碧粕坎恍币暎?/p>
指尖的念珠轉(zhuǎn)得更快了些。女官在前引路,穿過三條街,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宮殿拔地而起,
琉璃瓦在稀薄的日光下泛著金光,像撒了層碎金。殿前是九十九級白玉階,階面光可鑒人,
倒映著天上的流云。階旁種著不知名的花樹,樹干是淺紫色的,開著粉白相間的花,
花瓣邊緣帶著細(xì)鋸齒,落在玉階上,竟像活的一般,順著臺階緩緩向上爬,
留下淡淡的粉色痕跡。“這是‘纏心花’,”女官見唐僧留意花樹,解釋道,
“只在我國宮廷生長,見了心儀之人,便會纏上階去?!彼f話時,眼角的余光掃過唐僧,
像是在觀察什么。孫悟空嗤笑一聲,金箍棒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區(qū)區(qū)妖花,也敢弄這些玄虛。
”說罷,他對著最近的一朵花吹了口氣,那花瓣竟像受驚般縮了縮,停在階上不動了。
說話間,已到殿門。殿內(nèi)走出一群宮女,個個捧著托盤,上面放著清水、布巾,
竟是要為他們凈手。唐僧正欲推辭,卻見殿中緩緩走出一人。那人身著明黃色龍鳳袍,
鳳袍上用金線繡著鳳凰戲牡丹,針腳細(xì)密,鳳凰的尾羽拖曳到裙擺,仿佛下一秒就要飛起來。
頭戴紫金鳳冠,鳳冠上的珍珠垂到肩頭,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在頸間投下細(xì)碎的光影。
她走下三級臺階,停在玉階中央,目光直直落在唐僧身上。那是一張極美的臉。
眉如遠(yuǎn)山含黛,卻比遠(yuǎn)山多了幾分靈氣;眼似秋水橫波,眼尾微微上挑,
帶著天然的媚態(tài);鼻梁挺直,鼻尖卻微微圓潤,添了幾分稚氣;唇瓣是自然的櫻粉色,
嘴角天生帶著點(diǎn)上揚(yáng)的弧度,像是總在笑。明明穿著威嚴(yán)的龍袍,
眉宇間卻帶著幾分未經(jīng)世事的純凈,像剛被晨露洗過的桃花,嬌嫩得讓人不敢觸碰。
“圣僧遠(yuǎn)道而來,寡人有失遠(yuǎn)迎。”她的聲音比女官更柔,像山澗的清泉流過玉石,
卻帶著一種天生的威儀,不卑不亢。唐僧合掌行禮:“貧僧玄奘,見過陛下。
”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龍鳳紋上,不敢抬眼?!笆ド槐囟喽Y?!迸踝呦屡_階,
停在他面前,距離不過三尺。她身上的香氣飄過來,不是濃郁的熏香,而是淡淡的蘭草香,
混著纏心花的甜味,鉆進(jìn)唐僧的鼻腔,竟讓他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袍角掃過階上的纏心花,那花瓣像是受了鼓舞,突然加快速度,順著他的袍角向上攀了半寸。
“圣僧西行,是為普度眾生?!迸跸袷菦]察覺他的躲閃,繼續(xù)說道,聲音輕得像嘆息,
“可眾生之中,也包括寡人,包括這西梁女國的萬千女子,不是嗎?
”孫悟空在旁冷笑:“陛下留我?guī)煾?,是為求?jīng),還是為別的?”他的火眼金睛看得清楚,
這女王的命盤里,竟纏著一縷極淡的佛光,與唐僧的氣息隱隱相吸。女王轉(zhuǎn)頭看他,
眼神里沒有懼意,反而帶著幾分狡黠,像只偷吃到糖的狐貍:“齊天大圣神通廣大,
難道看不出?寡人留圣僧,既是為子母河的妖邪,也是……”她頓了頓,
目光重新落回唐僧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傾慕,像向日葵對著太陽,“為圣僧本身。
”這話太過直白,唐僧臉上瞬間浮起薄紅,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他攥緊念珠,
紫檀木珠子硌得掌心發(fā)疼,正欲開口,卻見女王突然屈膝,竟朝著他盈盈一拜:“圣僧,
求你救救我國子民?!彼镍P冠碰到玉階,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這寂靜的宮殿前,
顯得格外突兀。大殿內(nèi)的素宴,吃得分外安靜。宴席設(shè)在偏殿,沒有奢華的器皿,
用的都是粗陶碗碟,盛著清淡的素食——涼拌木耳、清炒竹筍、蓮子羹,
還有一碟切成薄片的青瓜,上面撒著細(xì)小的白色顆粒,嘗起來竟是甜的。女王坐在主位,
面前的碗碟幾乎沒動,目光時不時落在唐僧身上,像春日的陽光,溫柔得讓人無法拒絕。
她的手指纖細(xì),握著竹筷的姿勢很輕,小指微微翹起,帶著點(diǎn)不自覺的嬌憨。
唐僧只低頭用齋,偶爾應(yīng)答兩句,聲音都帶著幾分不自然。
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始終追著自己,像羽毛在心上掃,讓他坐立難安。
“子母河到底出了什么事?”孫悟空率先打破沉默,金箍棒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帶起一陣風(fēng),
吹得桌上的燭火晃了晃。女王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握著竹筷的手指緊了緊:“三個月前,
子母河突然變得渾濁,河水泛著腥氣,像是……像是摻了血。”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有女子飲了河水,非但沒有受孕,反而腹痛不止,身上長出青斑,青斑會慢慢擴(kuò)大,
沒過幾日便……”她頓了頓,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在吞咽什么,“便化作一灘血水,
連骨頭都剩不下?!薄熬褂羞@等事?”沙悟凈皺眉,他見過不少妖邪,
卻從未聽過如此詭異的死法?!拔覈率吭潞犹讲椋迸俳涌诘?,她站在女王身后,
臉色凝重,“卻無一生還。只在岸邊找到過幾片鱗片,黑中帶紫,堅(jiān)硬如鐵,
用刀刮都刮不動?!睂O悟空摸了摸下巴,金睛火眼微微發(fā)亮:“聽起來像是蛟龍一類的東西,
且有千年道行。師父,俺老孫去看看?”唐僧點(diǎn)頭:“去吧,多加小心。若有異動,
速來回報(bào)?!睂O悟空一個筋斗云翻出殿外,半空中傳來他的聲音:“呆子,跟上!
”豬八戒“哎”了一聲,提著釘耙追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抓起桌上的一塊米糕塞進(jìn)嘴里。
殿內(nèi)只剩下唐僧、女王和沙悟凈。女王親自為唐僧斟了杯清茶,茶杯是粗陶的,
上面手繪著纏心花,花瓣的紋路歪歪扭扭,像是初學(xué)繪畫的孩童所畫?!笆ド?,
這茶是用纏心花蜜釀的,嘗嘗?”唐僧端起茶杯,指尖觸到溫?zé)岬谋冢?/p>
又想起她剛才直白的話語,心跳又亂了幾分。他淺啜一口,茶味清甜,帶著花香,
竟讓他想起小時候在金山寺喝的桂花茶——那時他還是個小沙彌,
師父會偷偷在他的茶里加一勺蜜?!笆ド?,”女王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你說,人這一生,是不是一定要按注定的路走?”唐僧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
發(fā)出輕微的響聲:“世間萬物,皆有定數(shù)?!薄翱啥〝?shù)是誰定的?”女王反問,
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像盛著星光,“若是定數(shù)讓你不快樂,也要遵從嗎?”唐僧一怔,
竟答不上來。他自幼在佛門長大,念經(jīng)、修行、取經(jīng),仿佛生來就該如此。師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