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秋末,總像一條冰涼的蛇,沿著袖口悄無聲息地鉆進(jìn)人的骨縫。天還沒亮,
山腳的霧已經(jīng)翻涌上來,濃得像一缸從谷底舀起的冷漿,順著山脊傾瀉,填滿溝壑與小道。
山色全隱在一片灰白之中,唯有幾棵楓葉被濕氣壓得低垂,紅得像浸了血,
潮濕地貼在青石板上,踩上去會“吱呀”輕響,像暗地有人咬牙磨齒。山林里,
蟲鳴和鳥叫早已收了聲,剩下的,是風(fēng)穿松針的細(xì)響——細(xì)得像指甲慢慢撓在木門上。偶爾,
風(fēng)里還裹著一絲似有若無的低語,不辨是山神的嘆息,還是冤魂的呻吟。
遠(yuǎn)處的溪水聲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在和誰小心翼翼地說著秘密?!案咭唬呖禳c(diǎn),尸不等人。
”趙有才走在前頭,身形瘦直,背斜掛著趕尸的背簍,簍口露出幾縷黃紙符邊,
被霧氣打濕后軟塌塌地貼在簍沿上。他手里提著一面畫著朱砂符文的魂幡,幡面被夜露打濕,
在風(fēng)中偶爾抖動,朱砂線條像血一樣隱約滲開。腳下踩著“三步一抬步”,三步緩行,
第四步跨開,腳尖略外擺,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見的鼓點(diǎn)合拍。每落一步,幡穗就微顫一下,
仿佛在和山中某種沉默的存在打著招呼。高一緊緊抱著銅鈴和油紙傘,手心被傘柄磨得生疼。
十六歲的骨頭還沒長硬,肩背卻繃得筆直。他拜師不過半年,這是第一次隨師接尸。
夜路、死人、山霧三樣混在一起,足以讓他的心跳像被丟進(jìn)篝火里。
他忍不住壓低聲音問:“師父,王家什么來路?”“老戶。田好,人多,銀子厚。
”趙有才的腳步?jīng)]停,聲音淡淡,“主人王松,昨夜急病斷氣。今晨接尸,擇日下葬。
”說到這兒,他頓了半拍,又像隨口補(bǔ)充:“他們那條狗,旺財——靈得很。
”這句“靈得很”落在霧里,像一滴冷水砸進(jìn)滾油,高一的心里“咝”地一跳。
他聽過旺財?shù)膫髀劇芊直嫔茞?,盯上心術(shù)不正的人死咬不放,
有時還會對“不是人”的東西叫。山霧更厚了,像有人在路上鋪了一條白色的毯子,
踩上去腳步全無聲。高一偶爾抬頭,看到霧里有幾條細(xì)長的暗影閃過去,像是枝條在風(fēng)里擺,
可風(fēng)聲卻聽不到。走了大半個時辰,王家三合院的輪廓才從灰白中浮現(xiàn)出來。
青磚黑瓦的屋檐下,垂著串串風(fēng)干的玉米和辣椒,被濕氣浸得暗亮發(fā)沉。門神像開裂褪色,
眼睛被多年香煙熏得模糊,像蒙了一層灰,正無聲地注視來人。院門大開,
門口灰白的紙錢堆還在冒著絲絲白煙,像剛有人撒下不久。靈棚下,一口黑漆大棺橫在中間,
四角的獸頭銅飾在微光中泛著鈍亮。兩條白幡像被水浸過一樣垂得筆直,偏偏院里并無風(fēng),
幡尾卻輕輕地抖動著——像人的皮膚突然起了雞皮疙瘩。黑狗旺財不在門口守,
而是蜷在棺角,毛全豎了,像一把倒插的鐵刷。它死死盯著棺頭,喉嚨里壓著火似的低吼,
一聲比一聲低沉又急促。高一心里咯噔一下,低聲道:“師父,
你看——”趙有才只是“嗯”了一聲,腳步卻慢了下來。王家人迎了上來,嘴里盡是客氣話,
眼角卻不由自主地往棺頭飄,像那里藏著什么火燙的東西。忽然,旺財爆吠一聲,
箭一般撲到棺前,牙齒“咯”的一聲咬在棺沿上。幾個家丁一擁而上按住它,
手臂卻不自覺地微微發(fā)顫,好像怕咬的不是狗,而是棺材里的人。高一被嚇得心口發(fā)涼,
順著旺財?shù)姆较蚩催^去——只一眼,他就覺得背脊被冰水浸透。棺頭那張臉,白得不對,
像覆了一層蠟。皮緊得發(fā)亮,五官像用刀刻上去的,不像是自然生出來的,
更像……一張被硬生生粘上去的面皮?!皠e亂看?!壁w有才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力道很重,
聲音低啞,像從石頭縫里擠出來的。他轉(zhuǎn)向王家眾人,眼神凌厲:“棺,要開。
”王家大房管事連連擺手:“趙師傅,死人已入棺,再動不吉!
”趙有才目光不動:“不吉的,不在棺外?!痹捯粑绰?,屋梁上的銅風(fēng)鈴無風(fēng)自響,
叮的一下,細(xì)得像一根發(fā)絲被扯斷。那聲音鉆進(jìn)耳朵里,帶著一絲不屬于人間的涼意,
讓高一下意識攥緊了手里的銅鈴。靈堂的空氣悶得像一口合攏太久的罐子。
艾草香、燈芯油、紙灰焦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眼皮發(fā)燙。墻角的陰影像積水,越看越深。
燭火像在水里漂,明暗不定,燈芯偶爾發(fā)出“?!钡囊宦暎某黾?xì)小的黑灰?!岸纪撕蟆?/p>
” 趙有才把背上的鐵鎖袋解下來,摸出一柄細(xì)口鐵撬。他動作不急不慢,
像是做過上百次的老手,眼睛卻沒有離開棺頭那張“臉”。
“趙師傅——”王家二房媳婦捂著臉尖叫,聲音像被刀沿劃過。
她身后有人小聲勸:“進(jìn)了棺就吉了,再動不合數(shù)?!痹挍]說完,屋梁上的銅風(fēng)鈴輕輕一響,
叮,像一根發(fā)絲被突然扯斷。屋里的人全都抖了一下。旺財?shù)偷偷貑柚?,喉嚨深處像壓著火?/p>
它的毛根根豎起,眼睛死盯棺頭。高一看到大房管事額角汗珠順著鬢角滑下,
像一只黑螞蟻從耳根爬向衣領(lǐng)。他手心里也慢慢出汗,汗水在指縫里攢成一線涼。鐵鍬插入,
木板與金屬摩擦,發(fā)出“呲呲”的干澀聲。那聲音在靈堂四壁來回撞,
像在空壇子里刮一把刀。燭焰被驚了一下,影子在墻上扭曲,像一群慢慢挪動的紙人。
“咔嗒?!?縫開了。冷氣像被困久的蛇,從細(xì)縫里倏地竄出,直往人鼻腔里躥。
那冷不是冬天的冷,更像井底忽然貼上來的濕,貼著骨頭往里滲。高一屏住氣,
往棺里看——壽衣是王松的,臉不是。
那是一張陌生卻又讓全院子心里同時一沉的臉:眉骨闊,鼻梁高,眼窩深,皮色發(fā)灰。
高一拼出名字的那一瞬,背脊像被冰指頭輕輕點(diǎn)了一下:鐘厚人。隔壁村的主人,三個月前,
一場火把全家十幾口吞了進(jìn)去,連帶屋梁、祖譜、田契一并成灰。那樁案子后來草草結(jié)了,
說是亂葬崗里挑了一具無名尸替認(rèn),王家賠了一筆錢——草也似的就按住了。可這張臉,
此刻正貼在王松的頭顱上。皮邊緣極細(xì)微地翹起,像某種膠質(zhì)貼合后邊角未壓牢。
它在棺里的靜默,不像“閉眼”,更像“等待”?!斑@……這不可能!”三房小子步步倒退,
腳后跟磕上靈桌,撞翻了一疊紙錢。黃紙“嘩”地散開,像金色蟲群在地上亂飛。
旺財?shù)暮饛牡统赁D(zhuǎn)為尖厲,嗓子像要裂開。它奮力往前撲,被兩條麻繩硬生生勒住。
繩纖維被拉得“咯咯”作響。高一的頭皮一陣陣往后收。他盯著那張臉,
忽然意識到一件更糟的事——嘴角在動。極細(xì)微,像一個快被凍僵的人,
從牙縫里慢慢擠出一個笑。那笑沒有喜怒,像是凍在冰里的裂紋,正從口角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攀。
“合上!” 趙有才猛按棺蓋,另一只手將銅鈴繞棺一圈。鈴聲清亮,一下一下,
從高處墜落似地拋進(jìn)人耳里。冷意卻沒有退。棺沿被按住的那瞬,風(fēng)鈴又“?!绷艘宦?,
像有人在指尖輕彈,它與鈴聲前后相接,隱約合成了一道細(xì)碎的回響。王家人誰也不敢接話。
連吸氣都變得小心。只有旺財?shù)牡蛦柙陟`堂地面上滾來滾去,
像有個看不見的東西在它胸腔里推搡?!斑@事,不簡單?!?趙有才松開手,
目光一寸寸從棺頭移到王家人臉上,停在大房管事和二房媳婦之間。
那目光像一把鈍刀壓過木頭,沒起刺,卻把紋路一條條刻出來。 “把昨夜守靈的人點(diǎn)清,
誰在場,誰不在?!?他頓了頓,“還有——雞鳴不對時,是‘路上有人’。
昨夜雞叫了幾回?”“……兩回。三更末一回,四更頭又一回?!惫苁卵士谒?,
喉結(jié)動了兩下。高一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屋梁。那只銅風(fēng)鈴沉默了半瞬,隨即又輕響一下,
短,像有人在它旁邊吐了一口冷氣。 “師父……”他壓低嗓子。 “知道。
”趙有才的聲音比剛才更低,“它在聽。”“它?”二房媳婦手指縮緊,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臉。
”趙有才看向棺,“這不是‘隨便換的皮’,是有人替它牽了線、找了位。換臉不是換殼,
是要借身借命?!?他看了看門檻外的白霧,“三個月前的火,沒真結(jié)。
火里死的人在找東西——找回來?!膘`堂一角,紙扎的白馬忽然輕輕一晃。沒有風(fēng)。
燭淚掛成兩根細(xì)絲,分別朝不同方向斜著,像兩條極細(xì)的指路線。
“今晚守靈規(guī)矩重申一遍?!壁w有才道,“不睡,不應(yīng),不看第二眼。鈴不離手,
步不出門檻。若聽見有人叫你名字,別應(yīng)。若看見影子多了一條,別數(shù)。
若看見它笑——” 他沒把最后一句說完,只把魂幡往上一挑,“——當(dāng)沒看見。
”王家人七嘴八舌地點(diǎn)頭。高一“嗯”了一聲,心里卻像被什么細(xì)細(xì)地劃了一刀。
他不由自主去看旺財。狗忽然靜了,像是聽懂了人話,整只趴下,眼睛卻一眨不眨,
牢牢看住棺頭。它的鼻翼微微收放,像在追一股味——那味道很淡,卻從棺里往外滲,
混著艾草與油煙,像燒過的木梁邊緣那種焦甜。趙有才收好鐵鍬,
順手把棺蓋縫里插了一條朱砂符。符紙緊貼木縫,很快潮出一片粉白。 “這符只能攔一陣。
子時前后,陽氣最薄。若它要出來,得在那時?!?他說話時,眼神不著痕跡地掠過院門外。
門口的白幡垂得更直了,幡尾有一根極細(xì)的線似的縐痕,像被誰悄悄往下拽了一下,
又松了回去?!摆w師傅,真要再開棺嗎?”有人縮著肩膀問。 “不開了。
” 他把魂幡插到靈桌旁邊,小銅鈴掛在幡柄上,鈴舌輕微碰撞。 “現(xiàn)在開,
它只會把眼睛睜大,讓你看第二眼?!痹鹤永镉袀€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被大人連忙抱走。
那哭聲才剛起頭,就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握住,硬生生掐沒了尾巴。 “別讓小的在這兒待。
”趙有才頭也不抬,“小的輕,容易被看?!备咭灰撇降介T檻外坐下,靠著門樞。
他把銅鈴放在膝上,掌心抵住鈴肚,能感覺到金屬的涼跟著指尖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骨縫里滲。
他盡量把呼吸壓到幾不可聞,盯著棺頭那張臉——又別過視線,盯住燭焰。
師父說:第一眼是辨,第二眼是被看回去。他不敢賭。
“鐘家的事……”大房管事聲音低得像紙片。 “說。”趙有才只吐出一個字。
“那夜里……王松說,鐘厚人欠他田契和銀子。鐘厚人不認(rèn),還罵人。就……動了手。
”管事的指尖隱隱在發(fā)抖,“后來燒起來……我們?nèi)ゾ龋T閂不知道為什么死卡住了。
” “誰把門閂卡死的?”趙有才問。 “……不知道。” “你們知道?!彼?,
“只是現(xiàn)在不敢說?!膘`桌上,香灰堆得高,灰尖像山。突然,有一?;壹鈴捻敳炕聛?,
帶著整堆輕輕塌下一截。高一的心也跟著“咯”地一沉。
他想起昨夜進(jìn)門時看到的門神:眼睛被煙熏得發(fā)灰,像是也不愿看這屋里的事?!皫煾浮?/p>
”高一低聲,“要不要先把王松的額心封一道?” “封不住。
” 趙有才指了指棺頭那張臉,“它不看額心,它看人心。人心要是虛,它就近。
” 他說著話,目光卻一次也沒落在王松的臉上。那種避讓不是害怕,
更像一種規(guī)矩——不賒第二眼的債。天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暗下來。霧沒有退,反而從院墻外爬進(jìn)來,
在地面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潮氣。院里點(diǎn)了兩盞油燈,光很低,像被霧壓著,起不來。
白幡在光里更顯發(fā)灰,幡尾的縐痕又深了一點(diǎn)?!敖裢砦沂乩镱^,高一守門檻外。
” 趙有才布置,“幡在中,鈴在側(cè)。雞鳴若亂,再亂一次,就敲三下鈴。有人叫門,不應(yīng)。
有人求水,不給。有人哭,聽見就好,別去看?!?他頓了一頓,
“如果它從棺里站起來——” “師父?” “你數(shù)腳步。它若‘七步一偏’,
就說明它在找路?!?“找哪條路?” “找回去的路?!彼f,“命債的路。
”王家人不敢說話的時候,風(fēng)鈴“叮”地又響一聲,像在點(diǎn)數(shù)。旺財忽然起身,走到靈桌前,
鼻尖貼著桌沿嗅了嗅,又退回原位。它低低地吠一聲,不似剛才那般急躁,
反而像是在提醒誰:看到了,記著。夜更深。遠(yuǎn)處雞籠里有只老母雞“咯”的一聲,
像是被什么踩了尾巴,又迅速止住。院外的石徑上,霧像水,正悄悄朝門檻下聚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