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的時候，天花板是陌生的。不是醫(yī)院那種慘白。也不是我和他那個家，
昂貴水晶燈投下的暖黃光暈。是灰撲撲的，墻角還有一塊洇濕的水漬，
形狀像個張牙舞爪的鬼。頭疼得像是要裂開。骨頭縫里都透著酸。每一次呼吸，
胸口都悶得發(fā)慌，像壓著塊濕透的棉被。我動了動手指，觸手是粗糙的、帶著點潮氣的被單。
這不是我的床。記憶像摔碎的玻璃瓶，碎片扎人。
冰冷的河水……灌進(jìn)口鼻的窒息感……還有……還有那個模糊的，
岸上絕望嘶吼的身影……是許硯。我那個前夫。他以為我死了?？磥?，我成功了?！靶蚜耍?/p>
”一個有點粗的女聲在門口響起。我費力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門口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手里端著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冒著熱氣。
她眼神里有種看透世事的漠然，又帶著點好奇?！皬埥恪蔽液韲蹈傻妹盁?，
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張姐是我現(xiàn)在這個城中村出租屋的房東。我“死”了三個月后，
用最后一點積蓄，加上一點不太能見光的手段，搞了個假身份，
租下了這個頂樓最便宜的單間?！澳阕蛲砘貋韯屿o不小，摔門跟打雷似的。
”張姐把搪瓷缸放在床頭那個瘸腿的小板凳上，“喏，紅糖水?？粗c，別灑我床單上。
”“謝謝張姐?！蔽覔沃饋?，每動一下，身體都在抗議。“謝啥，房租別拖就行。
”她靠在門框上，打量我，“我說小虞啊，你一個女人家，天天這么晚回來，
還一身酒氣……新找那工作，不是啥正經(jīng)地方吧？”我端起搪瓷缸，
滾燙的溫度透過杯壁灼著掌心。劣質(zhì)的紅糖味兒混著鐵銹味直沖鼻腔?！罢?jīng)工作。
”我喝了一口，甜得發(fā)齁，卻壓不住胃里的翻騰，“就是……陪領(lǐng)導(dǎo)應(yīng)酬，沒辦法。”“呵，
”張姐嗤笑一聲，顯然不信，“應(yīng)酬？應(yīng)酬到半夜三更，走路都打飄？
我看你是沒攤上個好男人！要是有個知冷知熱的，哪用遭這罪！”好男人？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卻牽動了額角的抽痛。許硯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還有他最后看我時，
那種混合著痛苦和恨意的眼神，猛地撞進(jìn)腦子里。他曾經(jīng)是。在我還叫“虞晚”的時候，
他是?，F(xiàn)在，我是“虞焰”。一團(tuán)只想燒盡過去，掙扎著活下來的死灰?！澳腥耍?/p>
”我咽下那口齁甜的水，聲音沒什么起伏，“靠不住?！睆埥闫财沧欤?/p>
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行吧，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趕緊收拾收拾，你那臉色，跟鬼一樣。
”她扭著腰走了，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呻吟。屋子里又剩下我一個人。
陽光從糊著報紙的小窗戶透進(jìn)來，灰塵在光柱里跳舞。我掀開被子，拖著沉重的身體下床。
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氣直往上竄。走到墻角那個掉了半塊鏡子的塑料臉盆架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蒼白，瘦削，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原本還算圓潤的下巴現(xiàn)在尖得能戳人。
頭發(fā)枯黃毛躁，胡亂地扎在腦后。只有那雙眼睛。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
里面燒著一簇不滅的、冰冷的火。虞焰。我對自己扯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的笑。今天，
是我去“盛景”集團(tuán)旗下那家子公司報到的第三天。也是我計劃里，
真正開始“工作”的日子。盛景。許硯的盛景。他現(xiàn)在是盛景說一不二的掌舵人。
我“死”后，聽說他手段更狠，更冷，硬生生把幾個虎視眈眈的叔伯輩都壓了下去。而我，
虞焰，一個偽造了學(xué)歷和工作經(jīng)驗，靠著一點小聰明和豁出去的酒量，
擠進(jìn)他龐大商業(yè)帝國最邊緣、最不起眼的一個小分公司，當(dāng)了個市場部專員。我的頂頭上司，
是市場部經(jīng)理，周強。而周強的頂頭上司，是我們分公司的副總。副總的頂頭上司，
才是總公司的高管。許硯？他在云端。我在地下十八層。
中間隔著無數(shù)層我精心計算過的、安全的距離。我要的，就是站在這個距離之外，看著他。
看著他失去摯愛（雖然是假的）后，是不是真的痛不欲生?？粗莻€所謂的白月光，
林薇薇，是不是真的能取代我，坐上許太太的位置?？粗檬裁词侄危?/p>
把當(dāng)初害我流產(chǎn)、逼得我不得不“假死”脫身的那些人，一個個碾碎?；蛘撸?/p>
看看他是不是早就忘了，忙著跟新歡你儂我儂。然后，在最合適的時機，
把“虞晚”沒做完的事，由“虞焰”來完成。比如，拿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比如，
讓他也嘗嘗，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后捅刀的滋味。想到這，鏡子里那雙死水般的眼睛，
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我擰開水龍頭，冰涼的自來水嘩啦啦流下。我掬起一捧，狠狠潑在臉上。
刺骨的冷。很好。這能讓我清醒。讓我記住，我是誰，我為什么回來。上午九點，我踩著點，
擠進(jìn)那間充斥著廉價咖啡味和打印紙味道的格子間辦公室?！坝菅妫∧ゲ涫裁茨?！
周經(jīng)理找你！快點！”一個燙著大波浪、涂著鮮艷口紅的女同事王莉，
扭著腰從我工位旁經(jīng)過，聲音尖利。她是周強的“心腹”，
也是辦公室里消息最“靈通”的喇叭。我垂下眼，掩去里面的冷光：“知道了，王姐。
”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敲了敲。“進(jìn)！”里面?zhèn)鱽碇軓娭袣獠蛔恪еc油膩的聲音。
推門進(jìn)去。周強四十多歲，頭頂有點稀疏，肚子倒是爭氣地挺著。他正靠在寬大的老板椅里，
兩只腳翹在桌子上，手里把玩著一個看起來很廉價的打火機?！爸芙?jīng)理，您找我？
”我站在門口，聲音放得平直，沒什么情緒。周強那雙小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從上到下，
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最后停在我臉上，扯出一個自以為很有魅力的笑：“小虞啊，來了？
坐，坐！”我沒動。“站著就行，周經(jīng)理，您有什么吩咐？”“嘖，年輕人，別這么拘謹(jǐn)嘛！
”他放下腳，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一股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昨晚表現(xiàn)不錯！夠拼！
王總那邊很滿意！說咱們公司新來的小姑娘，有潛力！”昨晚。陪那個腦滿腸肥的王總喝酒。
白的摻紅的，喝到后面，我跑到廁所吐得昏天黑地，膽汁都吐出來了?！皯?yīng)該的。
”我垂下眼睫?！肮?，好！我就喜歡你這股實在勁兒！”周強搓著手，笑容更大了些，
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是這樣，小虞啊，你剛來，可能不知道。咱們市場部，想要往上走，
光會喝酒可不夠。得……有點眼力見兒。”他意有所指地看著我，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
“周經(jīng)理的意思是？”“下周三！”他聲音又壓低了些，帶著點神秘，“總公司那邊，
有個大項目要啟動！聽說許總……就是咱們集團(tuán)大老板，許硯許總！可能會親自下來視察！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許硯……要下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
又驟然松開，血液沖上頭頂，帶來一陣眩暈。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尖銳的疼痛讓我瞬間回神?！霸S總？
”我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惶恐，
“那么大的老板……怎么會來我們這種小地方？”“嘿，這你就不懂了吧？
”周強得意地晃著腦袋，“項目雖小，但戰(zhàn)略意義重大！許總一向重視基礎(chǔ)布局。而且，
聽說……”他湊得更近，煙味幾乎讓我窒息，“許總最近心情不太好，集團(tuán)里都繃著弦呢！
咱們要是能抓住這個機會，在他面前露個臉，辦點漂亮事……嘖嘖，
那前途……”他后面的話沒說，但那眼神，赤裸裸地寫著“你懂的”。
“那……周經(jīng)理需要我做什么？”我保持著那份“惶恐”?！奥斆?！”周強一拍大腿，
“這種場合，許總身邊肯定圍滿了高層，咱們這種小蝦米想湊近都難！但是！”他眼睛發(fā)亮，
“后勤！接待！這些細(xì)節(jié)，才是體現(xiàn)我們分公司能力的地方！許總這人，出了名的挑剔，
尤其是生活細(xì)節(jié)！”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小虞啊，我看你心細(xì)，人也沉穩(wěn)。
這次接待許總的后勤保障工作，我就交給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
從酒店房間的布置、飲食偏好、用車安排……所有細(xì)節(jié)，務(wù)必做到萬無一失！
絕對不能出半點紕漏！這可是關(guān)系到咱們整個分公司，甚至我個人前途的大事！”他盯著我，
眼神灼熱：“明白嗎？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做好了，轉(zhuǎn)正加薪，不在話下！
做砸了……”他冷笑一聲，“卷鋪蓋滾蛋都是輕的！”空氣安靜了幾秒。
窗外傳來樓下施工的噪音。我緩緩抬起眼，迎上周強那充滿算計和期待的目光。“明白了，
周經(jīng)理?！蔽业穆曇艉芊€(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被委以重任的“激動”，“我一定……全力以赴，
保證完成任務(wù)?！薄昂?！很好！”周強哈哈大笑，站起來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
力道大得我一個趔趄，“我就知道沒看錯人！去吧！資料我讓小王整理好發(fā)你！記住！
許總的喜好，給我查得清清楚楚！一絲一毫都不能錯！”走出經(jīng)理辦公室，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里，沖散了那股令人作嘔的煙味。后背被他拍過的地方，隱隱作痛。
我慢慢走回自己的格子間，坐下。電腦屏幕亮著，桌面是系統(tǒng)自帶的藍(lán)天白云。
我盯著那片虛假的藍(lán)色。許硯要來了。比我想象的，快得多。心臟在胸腔里，
沉重而緩慢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期待。接下來的幾天，
我成了整個分公司最忙碌的人。周強果然把“全權(quán)負(fù)責(zé)”發(fā)揮到了極致。
除了必須由他簽字確認(rèn)的事項，所有關(guān)于許硯接待的瑣碎細(xì)節(jié)，一股腦全砸到了我頭上。
查許硯的喜好，成了我的頭號任務(wù)。這并不難?；ヂ?lián)網(wǎng)時代，
一個商業(yè)巨子的公開信息多如牛毛。更別說，我曾經(jīng)是他最親密的人。
我知道他咖啡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溫度必須剛好燙手。
我知道他討厭一切氣味濃烈的香水，尤其厭惡百合花的味道。我知道他睡眠極淺，
對床墊的軟硬、枕頭的材質(zhì)、房間的隔音近乎苛刻。我知道他胃不好，
應(yīng)酬再多也極少碰烈酒，飲食偏好清淡，尤其鐘愛一道簡單的清蒸鱸魚。
我知道他習(xí)慣用某個特定品牌的黑色墨水筆，只用某個牌子的純棉白襯衫。這些細(xì)節(jié)，
像烙印一樣刻在我骨子里，是過去五年婚姻生活留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如今，
卻成了我接近他、觀察他的工具。諷刺又可笑。我一絲不茍地把這些信息整理成文檔，
標(biāo)注清楚，發(fā)給周強。他非常滿意，在部門會議上狠狠表揚了我一番，說我“有悟性，
肯鉆研”。王莉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不屑，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嫉妒和警惕。“喲，小虞，
挺能耐啊，許總的喜好摸得這么清楚？下了不少功夫吧？”午休時，她在茶水間攔住我，
陰陽怪氣。我端著剛沖好的速溶咖啡，沒看她：“周經(jīng)理交代的工作，盡力做好而已。
”“哼，裝什么清高?！彼托σ宦?，壓低聲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攀上高枝兒了？我告訴你，許總那種人，什么女人沒見過？就憑你？省省吧！
”我抿了一口咖啡，劣質(zhì)的香精味在嘴里彌漫開。“王姐想多了。我只是個打工的。
”我抬眼，平靜地看著她，“做好本職工作，拿工資糊口?！蔽业钠届o似乎激怒了她。
她臉色一沉，還想說什么，旁邊有同事過來接水，她只好悻悻地瞪了我一眼，扭著腰走了。
我低頭看著杯子里渾濁的液體。攀高枝？許硯確實是高枝。曾經(jīng)，
我是棲息在那根高枝上的鳥。后來，那根高枝親手折斷了我的翅膀，把我推下了懸崖?，F(xiàn)在，
我爬回來了。不是要重新攀附他。是要把這根高枝，連根刨起。時間很快滑到下周三。
整個分公司如臨大敵?？諝庵袕浡舅涂諝馇逍聞┗旌系奈兜馈?/p>
地面光潔得能當(dāng)鏡子照。每個人都穿著最筆挺的工裝，臉上掛著最標(biāo)準(zhǔn)的、略顯僵硬的微笑。
周強更是像打了雞血，油光滿面地在各個部門穿梭，聲音洪亮地指揮著，唾沫星子橫飛。
“都打起精神來！許總的車隊馬上到了！”我穿著一身合體的黑色職業(yè)套裝，
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臉上化了淡妝，遮掩住連日熬夜的疲憊。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
里面是許硯今日的詳細(xì)行程安排和所有后勤保障的確認(rèn)清單。我站在迎接隊伍的最末尾，
最不起眼的位置。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來了。幾輛黑色的豪華轎車，
無聲地滑入分公司樓前空曠的廣場。車門打開。
先是幾個穿著黑色西裝、身材高大、面無表情的安保人員迅速下車，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
那種訓(xùn)練有素、帶著壓迫感的氣息，瞬間讓本就緊張的氣氛更加凝滯。接著，
是分公司總經(jīng)理和幾位副總，點頭哈腰地迎上去。然后，是幾個總公司的高管，
簇?fù)碇粋€男人，從中間那輛車的后座下來。他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
身姿挺拔如松。午后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輪廓。許硯。我的前夫。三年不見。
他看起來……更冷了。曾經(jīng)眼底偶爾流露的溫存，被徹底冰封。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郁和銳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鋒。薄唇緊抿，
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強大氣場，讓圍在他身邊的人，
都不自覺地矮了半截。他下車，目光隨意地掃過眼前躬身迎接的人群，沒有任何停留，
仿佛看的只是一片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板。那目光，冰冷，漠然。沒有痛苦。沒有憔悴。
沒有一絲一毫我以為會看到的、失去摯愛的痕跡。只有掌控一切的、高高在上的漠視。心，
像是被扔進(jìn)了冰窟窿里，一直往下沉。沉到底。原來。我的“死”，對他來說，不過如此。
或許，只是甩掉了一個麻煩？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疼痛讓我保持著臉上的平靜無波。
我微微低下頭，將自己更深地隱藏在人群的陰影里。分公司總經(jīng)理堆著滿臉諂媚的笑，
引著許硯一行人往里走。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許硯邁步，步履沉穩(wěn)，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他的視線平視前方，幾乎沒有向兩邊偏移。
就在他即將走過我面前時。一陣穿堂風(fēng)，毫無預(yù)兆地從旋轉(zhuǎn)門那邊灌了進(jìn)來。
我手里拿著的文件夾，被風(fēng)猛地掀開！里面夾著的幾張確認(rèn)清單，嘩啦一下被風(fēng)卷起，
打著旋兒朝許硯的方向飛去！變故突生！“哎呀！”旁邊有人低呼。周強的臉?biāo)查g煞白。
走在許硯側(cè)前方的一個總公司高管，反應(yīng)極快，皺眉伸手就想擋住飛來的紙。但有一只手，
比他更快。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迅捷和精準(zhǔn)。啪。輕響。
一張飄飛的A4紙，被穩(wěn)穩(wěn)地夾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間。動作干凈利落，
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風(fēng)停了。紙張不再飛舞。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的目光，
都聚焦在那只手上，以及那只手的主人身上。許硯停下了腳步。他微微垂眸，
看向指間夾著的那張紙。我的后勤保障確認(rèn)清單。上面密密麻麻，
咖啡品牌、禁用香水標(biāo)識、菜單（清蒸鱸魚被特別圈出）、備用墨水筆型號……每一個細(xì)節(jié)，
都精準(zhǔn)得可怕。空氣死寂。我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聲，
還有心臟在肋骨間瘋狂撞擊的悶響。周強幾乎要暈過去，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額頭冷汗直冒。
總公司那幾個高管的臉色也變了，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張紙，又看看我。許硯的目光，
在那張紙上停留了大約三秒。那三秒，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然后，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眼。視線越過了擋在前面的分公司總經(jīng)理，
越過了旁邊惶恐不安的高管，越過了所有屏住呼吸的人。精準(zhǔn)地，穿透人群的縫隙。
落在了我的臉上。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聚焦。冰冷，審視，
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像冰冷的探針，
試圖刺穿我竭力維持的平靜偽裝。他認(rèn)出來了嗎？認(rèn)出這張清單背后，
那過于熟悉的、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掌握的細(xì)節(jié)？認(rèn)出……我這個本應(yīng)葬身河底的前妻？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幾乎讓我窒息。我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不能躲閃。躲閃就是心虛。
我的眼神里，只有屬于“虞焰”的，一個普通員工闖禍后的驚惶、無措，
還有強自鎮(zhèn)定的職業(yè)素養(yǎng)。我微微張開嘴，似乎想解釋什么，卻又因為過度緊張而失語。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就在周強快要撐不住，想沖出來道歉時。許硯收回了目光。
他仿佛只是隨意地瞥了一眼一個犯了小錯的陌生員工，眼神里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既沒有疑惑，也沒有熟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他隨手將那張清單遞給旁邊如蒙大赦的總經(jīng)理，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細(xì)節(jié)不錯。
下次，拿穩(wěn)點?！闭f完，他不再看我，抬步繼續(xù)向前走去。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和那張泄露了太多信息的清單，只是一陣微不足道的風(fēng)。
人群立刻簇?fù)碇裢顺卑阌肯螂娞?。周強狠狠剜了我一眼，用口型無聲地罵了句“廢物！
”，然后立刻換上諂媚的笑臉追了上去。原地只剩下我和幾個同樣被嚇傻的基層員工。
我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衫。風(fēng)帶來的涼意，此刻才清晰地感知到。
他……沒認(rèn)出我?；蛘哒f，他根本不在意。那張清單，在他眼里，
大概只是某個“工作努力但毛手毛腳”的下屬，做的一份“還算細(xì)致”的功課。僅此而已。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更深的、冰冷的恨意，如同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我彎腰，
默默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其他紙張。手指有些抖。沒關(guān)系。這只是開始。許硯，
我們……慢慢玩。視察的過程緊張而壓抑。許硯像個精準(zhǔn)的機器，聽取匯報，提出問題，
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犀利無比。分公司的高管們被他問得汗流浹背，
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都凝成了冰。我作為后勤保障的“負(fù)責(zé)人”，
大部分時間只能站在會議室外的走廊里待命。偶爾進(jìn)去添茶水，
換掉他用過的、沾了一點墨跡的紙巾（他只用那個特定牌子的紙巾），動作必須輕巧無聲。
每一次靠近他，都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低氣壓。他全程幾乎沒有多余的表情，
眼神銳利地掃過投影屏幕上的每一個數(shù)字，偶爾開口，聲音低沉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確實變了。變得更像一臺沒有感情的商業(yè)機器。那個曾經(jīng)會在深夜回家，帶著一身疲憊，
卻還記得給我?guī)б环萁纸切〉隉狎v騰餛飩的男人，似乎真的和“虞晚”一起，
死在了三年前的河底。心口某個地方，鈍鈍地疼。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
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視察進(jìn)行到下午四點多。項目匯報還算順利，
雖然被許硯指出了幾個關(guān)鍵的風(fēng)險點和數(shù)據(jù)漏洞，但整體方向得到了他的初步認(rèn)可。
分公司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氣。按照行程，接下來是分公司安排的晚宴，
就在公司附近一家高檔酒店。周強特意跑出來叮囑我：“小虞！晚宴是重中之重！
許總雖然話不多，但酒桌上才是拉近距離的關(guān)鍵！你，還有王莉，幾個能喝的，
今晚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一定要讓許總盡興！明白嗎？”“明白?！蔽尹c頭。
晚宴設(shè)在酒店最大的包廂。巨大的水晶吊燈灑下璀璨的光，映照著昂貴的餐具和精致的菜肴。
主位自然是許硯，分公司的高層和總公司隨行的高管依次排開。我和王莉，
還有另外兩個女同事，被安排在靠門的下首位置，任務(wù)明確——陪好領(lǐng)導(dǎo)。
氣氛比白天輕松不少，推杯換盞，恭維聲不斷。許硯坐在主位，依舊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他話不多，大部分時間只是聽著，偶爾舉杯示意，淺抿一口。分公司的高層們輪番上陣敬酒，
各種溢美之詞不絕于耳。周強尤其活躍，端著酒杯，滿臉紅光地湊到許硯身邊：“許總，
今天真是辛苦您了！您這一來，給我們指明了方向，大家干勁十足?。∵@杯，